第239章 敞開天窗說亮話

  第239章 敞開天窗說亮話

  「南皮侯……」

  「魏其侯………」

  坐在從上林苑返回長安的御輦之上,收到竇太后出了宮——尤其還是去了竇氏宗祠,還召見了竇彭祖、竇嬰哥兒倆,劉榮只輕輕一聲呢喃,便面帶唏噓的掀開了車簾。

  曠野之上,早已不見春夏時節鬱鬱蔥蔥的粟苗;

  取而代之的,是已經被收割完成,並迅速翻土補種宿麥,再以厚土蓋住的、一望無際的荒蕪。

  沒有過去,在田間嬉笑打鬧,順帶拾取雜草的孩童;

  有的,只是不時出現在田畝間,背著農具緩慢行走的佝僂身影。

  ——這是劉榮的成績。

  為漢家找到第二種主糧,在極端的時間內,讓漢家的糧食產量近乎翻翻——這是劉榮毋庸置疑的政績。

  但此刻,劉榮望向遠方的目光中,卻寫滿了對現實的唏噓,和感慨。

  「魏其侯,當是不會犯這樣的蠢。」

  「至於南皮侯嗎……」

  「唉~」

  「終歸是打斷骨頭連著筋——若皇祖母以宗族情誼相逼,只怕……」

  都不用有更多的消息傳到手中,僅僅只是得知竇嬰、竇彭祖二人,被竇太后召去了章武侯府的竇氏宗祠,劉榮便已經大致猜測出了結果。

  ——竇嬰,是個大才。

  而且是極其典型的漢外戚:能文能武,上馬可領千軍,下馬可治萬民!

  這樣一個丞相胚子,幾乎不可能因為竇太后本就不占理的任性,而做出自己都不認可的錯失。

  但竇彭祖,卻並非竇嬰那樣的俊傑。

  何謂俊傑?

  在這個世代,貴族子弟基本都是人均接受精英教育,能接觸到的信息層面、教育資源,基本都是相差無多的。

  在這個前提下,除了無可救藥的紈絝子弟二世祖,剩下的『俊傑』和『庸人』之間,幾乎看不出有什麼不同。

  同樣一件事,『俊傑』能辦的盡善盡美,『庸人』也同樣能辦個妥妥噹噹。

  二者唯一的差距,便體現在這種關鍵的時候。

  ——對於『俊傑』們而言,原則和追求,往往位於首位。

  比如太宗皇帝年間的兩位青年才俊:賈誼和晁錯;

  前者鋒芒畢露,為整個朝堂內外所不容,就連太宗皇帝,都為了保護賈誼而將其雪藏;

  先後將其派去梁國和長沙國,說是任王太傅,實則,不過是讓賈誼暫時遠離朝堂中樞,順便沉澱一下性子。

  但賈誼卻沒明白太宗皇帝的良苦用心,只當自己畢生追求無法實現,便此鬱鬱而終。

  相比起賈誼,晁錯無疑是順風順水,先得太宗皇帝信重,後又做了孝景皇帝絕無僅有的肱骨心腹。

  只要有這個念頭,晁錯就完全可以憑藉孝景皇帝的恩寵,從而過上畢生無憂的枯燥貴族生活。

  但晁錯卻也做出了和賈誼一樣的選擇: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即便最終,連自己也成了『削藩』二字的養料,也仍舊在所不辭。

  這便是俊傑;

  對他們而言,只要能達成最終的理想和追求,那就算是死,也沒什麼大不了。

  若是自己的死,就能換來理想和追求的達成,他們甚至會希望自己死!

  反之,若是理想和追求無法實現,那人生對他們而言,便是沒有意義的。

  就好比賈誼賈長沙——一朝被『趕』出朝堂中樞,即便做了梁懷王劉揖的王太傅,也依舊是心如死灰,再不復國士之面貌。

  放在竇嬰、竇彭祖二人身上,也是一樣的道理。

  竇嬰是俊傑;

  對於竇嬰而言,畢生的追求,不外乎光大儒術,以及為漢相宰,宰執天下,內安萬民,外討匈奴!

  竇嬰有希望達成這個目標。

  所以,竇嬰滿腔幹勁,都只會朝著這個方向去靠,其他的任何事——尤其是有悖於這個方向的事,都絕不可能得到竇嬰的支持。

  但竇彭祖卻不同。

  竇彭祖,是『庸人』。

  庸人和俊傑唯一的區別,便是庸人們沒有理想、沒有追求;

  同樣接受過精英教育的他們,有著和『俊傑』一樣出色——至少也是相差無多的能力,但他們並不想靠這個能力達成什麼成就,只想著隨波逐流,混一天算一天。

  而對這樣的人而言,人世間最重要的是,不外乎『穩妥』二字。

  何謂穩妥?

  沒人討厭自己,沒人敵視自己,沒人對自己失望;

  用後世人常用的一句話來說,便是一眼就能望到盡頭的生活,卻是『庸人』畢生追求的東西。

  竇彭祖,不會拒絕竇太后。

  為了不讓竇太后記恨自己、生自己的氣,竇彭祖,也一定會儘可能滿足竇太后的要求。

  至於劉榮這邊,竇彭祖也同樣擔心會自己的舉動,會惹惱新君。

  ——尤其還是竇彭祖早早效忠,甚至身以為潛邸心腹的君主劉榮,竇彭祖自更不願意得罪。

  如此一來……

  「怕是此刻,南皮侯便在未央宮外,等著堵朕呢?」

  劉榮苦笑一問,車馬外的騎士當即低下頭,卻並沒有答話。

  ——這件事,關乎當朝太皇太后;

  若有可能,誰都不願意牽扯其中。

  見沒人搭理自己,劉榮卻也不惱,只百無聊賴的將目光,從車窗外的景色上收回。

  閉眸沉思片刻,終還是搖頭髮出一聲長嘆。

  「可惜了啊……」

  「難得竇氏一族,除了竇嬰竇王孫之外,還能有第二個可堪一用的外戚;」

  「就這般被皇祖母廢了……」

  如是一番感嘆,劉榮也終是下定決心,暗下做出棄用自己的太子家令的決定。

  有了決斷,便也不再遲疑,當即對車外下令道:「回了長安,便直往長樂。」

  「再遣人通稟一聲,便說朕,有事要請教太皇太后。」

  騎士領命而去,車廂內,劉榮卻是免不得又一陣長吁短嘆。

  竇太后想做什麼,劉榮再清楚不過;

  能否做到,朝野內外也都心中有數。

  隻眼下,劉榮實在沒有精力和耐心,繼續陪那位老仙女耗下去了。

  與其讓南皮侯竇彭祖夾在中間,做劉榮和竇太后之間的傳話筒,倒不如劉榮直接去找祖母聊上一聊。

  ——不同於先孝景皇帝:劉榮向來主打一個坦蕩!

  有什麼話,就和祖母攤開來聊,聊的到一起最後;

  聊不到一起,劉榮,也就沒必要再因為血脈親緣,而對那樣一個巨大的阻礙心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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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前後,長樂宮長信正殿。

  御榻之上,竇太皇太后一如往常——佝僂著腰坐在御榻之上,雙手拄杖於身側,額角輕輕靠在杖身上,怎一副淒悽慘慘戚戚。

  走入殿內,規規矩矩向祖母行過禮,劉榮便拾階而上,走到了御榻前。

  卻並沒有如過去的孝景皇帝那般,直接在御榻一端坐下身,而是走到祖母竇太后面前,就勢跪坐在地。

  待自己的舉動,被一旁的老宮人小聲說給竇太后聽,劉榮這才沉聲開口道:「聽聞皇祖母,許是在宮中憋悶了;」

  「孫兒這邊前來,探望一下皇祖母,順便看看孫兒能否做些什麼,以解皇祖母之苦悶。」

  相對政治人物而言,劉榮這話已然是足夠直白。

  劉榮如此敞亮,竇太后也難得沒有趁機陰陽怪氣,而是深吸一口氣,做出一副皺眉沉吟,組織語言的架勢。

  劉榮就這麼耐心的等著;

  等著竇太后,提出自己的條件,又或是自己的願望。

  足足過了有半晌,竇太后沙啞虛弱的聲線,才終於傳到了劉榮耳中。

  「為長者尊吶……」

  「更何況,是國之長者?」

  似是晦澀難懂的兩句話,便將竇太后心裡一直彆扭的原因擺上了台面。

  ——在竇太后看來,自己是長者;

  不單是在親緣上,是劉榮這個孫兒的長輩,也同樣是漢家上下君臣——所有人毋庸置疑的『君長』。

  事實也確實如此。

  無論是從年齡、資歷,又或是輩分、閱歷,竇太皇太后,都是如今漢家絕無僅有的長者。

  如果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是真的,那如今漢家的那個老寶,便必定是竇太后無疑。

  再聽竇太后,夾雜在話里話外的言外之意,顯然是不太滿意劉榮,對自己這個『國之長者』的態度。

  說得再直白一點,便是竇太后認為,自己沒有得到劉榮的尊重。

  偏偏劉榮向來面面俱到,該給竇太后的體面,那是一點都沒少給——竇太后有心職責劉榮『不恭』,卻又拿不出什麼切實的事實依據;

  久而久之,心裡自然是愈發彆扭。

  自祖母竇太后口中,得了這麼一個結果,劉榮也是不由得一陣恍然。

  自己,對當朝太皇太后、先帝朝的太后不夠尊重?

  仔細一想,呃……

  似乎好像也許,還真有那麼點…嫌疑?

  「先帝之時,皇帝尚非儲君太子。」

  「——區區公子、皇長子之身,便敢夥同孝景皇帝,將我這個瞎了眼的老寡婦,和我那苦命的兒子耍的團團轉。」

  「暗下說我這個老婆子不識大體、不顧大局,也不是一次兩次吧?」

  正思慮間,竇太后低緩的語調聲響起,也終是惹得劉榮面色稍有些尷尬的抬起頭;

  便見竇太后,就好似一個正常人般——雙眸極其巧合的聚焦在了自己身上!

  「心裡想想也就罷了——偏偏還說出口來了;」

  「等到頭來,又決口不認,反還奪去了太廟,搞得好像是我這瞎老婆子,在欺負我漢家的皇長子。」

  「——皇帝,認是不認?」

  「自己說過的話,卻反害得我這老婆子,受天下萬夫所指——皇帝,認,是不認?」

  劉榮默然。

  這都是老早之前的舊帳了;

  但劉榮卻不敢不認。

  ——倒不是劉榮臉皮薄,而是這件事,自己做的確實不厚道;

  而且就這麼一件無傷大雅的事,若自己都不敢認,那竇太后難得願意與自己溝通的機會,也必定會就此失去。

  再等下一次,不知道得是猴年馬月了。

  「孫兒,年幼輕狂……」

  委婉的一聲告罪,既沒有直接承認,也沒有矢口否認。

  見劉榮居然承認,竇太后也不由得一陣恍然。

  ——太久了。

  上一次從漢天子口中,聽到『我確實幹了這件錯事』,竇太后都記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願意認就好。

  只要願意認,那就還有的聊……

  「梁孝王的事,有皇帝的份兒吧?」

  「——孝景皇帝薄情,也終歸不至於對手足兄弟,下如此狠手。」

  「即是下了死手,便當是皇帝,請求孝景皇帝『除禍除根』,永絕後患,以免主少國疑之時,壓不住功高震主的梁孝王?」

  竇太后又是一問,劉榮卻是面色徹底沉了下來。

  當年,梁孝王劉武薨故,劉榮的第一反應,便是這黑鍋要被竇太后扣在自己頭上。

  ——至少也是老爺子負主要責任,自己負次要責任。

  如今看來,梁孝王之死,似乎是被竇太后完全扣在了劉榮的頭上。

  這件事,劉榮不可能認。

  就算做了,劉榮都不可能認。

  更何況劉榮沒做過,就更不可能認了。

  「人死不能復生,皇祖母節哀。」

  又是答非所問的一句話,卻依舊是擺明了自己的態度。

  ——是我乾的,我肯定認;

  不是我乾的,皇祖母也別想強扣在我頭上。

  梁王叔薨,孫兒不否認自己或許有些欣喜;

  但這件事,與孫兒斷無干聯……

  「當真?」

  「——若有妄語,天打雷劈!」

  毫不遲疑的否決,不知竇太后信了幾分。

  原本還有來有回的交談,也隨著劉榮這一發毒誓,而徹底停滯了下來。

  殿內,也徹底陷入一陣漫長的寂靜。

  「既然皇祖母無恙,孫兒,這便告退。」

  良久,見竇太后擺明了不願多說,劉榮便也就放棄了繼續溝通的想法;

  起身正要離去,卻聞竇太后唉聲嘆氣間,又丟下一句:「皇帝,年幼。」

  「——卻早惠近妖。」

  「太過順風順水,終歸是根基不牢;」

  「日後遇到大變故,免不得要自亂陣腳。」

  聞言,劉榮只篤定的搖搖頭:「孫兒以為,非也。」

  「——孫兒自幼遊走於宮諱之間,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及至今日,孫兒單就是鬼門關,都已經進進出出走過三五遭。」

  ···

  「孝景皇帝曾有言:為天子者,戰戰兢兢,唯恐有傷先帝遺德,以負天下也。」

  「孫兒,深以為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