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朕!

  第226章 朕!

  類似這樣的事,在華夏歷史上鮮有發生。

  ——戰國之時,秦國自昭襄王薨,三年之內連死三王;

  秦王之位,從曾祖輩的秦昭襄王嬴稷,迅速傳到了重孫輩的始皇嬴政,秦王也從七十多歲的老爺子,迅速變成了才剛十歲出頭的未冠孩童。

  而今漢室,六年之內三舉國喪,雖然是二帝一後,時間間隔卻也是短的有些嚇人。

  尤其是天子啟為儲二十餘載,卻僅僅在位六年便撒手人寰,更是讓人們不免感到唏噓。

  不出意外的,未央宮編鐘九響,長安城家家戴孝。

  只是比起當年先帝駕崩時,長安城幾乎人人垂淚、家家哀痛,大行天子啟駕崩,百姓的反應就相對淡定了些。

  這,也算是封建帝王無力掌控,且只存在於冥冥之中的審核系統了——一個帝王夠不夠優秀,看他駕崩的時候,有多少人發自內心的哭就行。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太宗孝文皇帝,說是千古一帝,乃至華夏最賢明、優秀的帝王,恐怕也絲毫不為過……

  天子駕崩,朝堂有司自然是迅速運轉起國喪流程。

  ——大行天子啟六年秋九月己亥(初六)夜,太子劉榮連夜趕回長安,由竇太后領著,在丞相劉舍、御史大夫岑邁,及周亞夫、酈寄、欒布等大將的陪同下告廟繼位。

  次日清晨,劉榮又在未央宮宣室殿接受了朝中百官公卿、功侯貴戚的納拜,徹底完成了太子榮到天子榮的轉變,走完了一整套程序,具備了完整的法統。

  同一時間,大行天子啟留下的幾封遺詔,也都出現在了各自該出現的地方。

  「大行皇帝這封遺詔啊,就是說:朕德行淺薄~遠不及太宗孝文皇帝之十一~

  太宗皇帝駕崩之時,尚且交代朕:勿行靡費,喪葬事務一切從簡~

  朕德行不如太宗皇帝之十一,更是對宗廟、社稷沒有哪怕半點功績,又如何能接受靡費的喪葬之禮呢?

  ——所以,用這份詔書告訴天下人:朕在位這六年,沒能完成先太宗孝文皇帝的囑託,沒能將天下百姓民、將朕的子民照看好;

  朕實在是太愚笨,實在不是不願為天下人做些什麼,而是因為自己的愚笨,遂沒能為天下人做些什麼。

  朕駕崩之後,凡喪葬之事一切從簡,喪葬用器皆以陶、木為主,絕不可有金石珠玉之類隨朕入土;

  一切事宜,只可以比太宗孝文皇帝更簡約,而絕不可有哪怕一項,規格超過太宗皇帝駕崩之時。

  希望朕的子民們——希望關中的父老鄉親們,看在先太宗孝文皇帝的遺德的份上,對朕這個平庸的昏君稍行寬恕;」

  「也好讓朕見先帝時,不至於以發覆面……」

  ···

  這封遺詔,顯然是大行天子啟留給天下人看的版本。

  很快,這封遺詔便以長安為中心,迅速出現在了關中各地方郡縣衙門外的露布之上。

  ——農戶們自都是大字不識一個的粗人;

  但沒關係。

  關乎大行皇帝遺詔,郡縣衙門自會派出文士,為圍觀群眾宣讀——甚至是解讀這封遺詔的內容。

  自文士口中,聽到這封先皇遺詔的內容,圍觀群眾當中,也是一陣此起彼伏的長吁短嘆。

  「唉~」

  「要俺說,大行皇帝對俺們農人,那也是不差的。」

  「——畢竟是太宗孝文皇帝,親自選定的儲君太子啊~」

  「這才六年,便也去見了先帝……」

  ···

  「是極是極;」

  「瞧這遺詔字裡行間,分明都是太宗孝文皇帝的影子?」

  「太宗孝文皇帝,為俺漢家留了個好天子啊~」

  「只可惜,這才六年而已……」

  如果說六年前,太宗孝文皇帝駕崩之時,天下人是哀痛欲絕,痛哭流涕,只覺得頭頂上的天都塌了;

  那大行天子啟駕崩,天下人則更多的是唏噓。

  ——無關乎天子啟對天下人如何,僅僅只是因為天子啟,在位時間實在是太短了。

  要知道如今漢家的通訊,依舊是以驛騎網絡為核心,並以人力傳遞為主要手段。

  說的誇張一些:時至今日,關東怕是都還有些窮鄉僻壤,沒有接到太宗孝文皇帝駕崩的消息。

  對於天子啟,尋常農人根本還沒來得及有什麼印象,就不得不接受漢家新君繼立的現實。

  至於天子啟做出的成績,又或是對天下人的賞賜,如爵位、酒肉之類——也不能怪漢家之民不懂得感恩;

  實在是天子啟許下賞賜的詔書,太像過去的太宗孝文皇帝了……

  哪怕知道太宗皇帝早就已經駕崩,但看到那一封封一如往常的賞賜詔書,天下人也還是想當然的將其歸為:太宗孝文皇帝遺德……

  至於為政措施,更是和太宗皇帝時一脈相承!

  拋開一紙削藩策、一場吳楚之亂不說,單從漢家的行政剛略,完全看不出漢家的皇帝,在六年前換了一個人。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能從漢文帝手裡接過漢家社稷,並讓天下人絲毫感覺不到政權交替的動盪或陣痛——單就這一點,就足以說明天子啟的成就了。

  看了遺詔,又按慣例為大行天子啟戴了孝,百姓們很快便又投入到緊鑼密鼓的生產當中。

  ——秋收已過,凜冬將至;

  再不抓緊時間補種宿麥,就要誤了今年種宿麥的時節。

  而在未央宮中,天子榮卻是呆坐在宣室正殿的御榻之上,雙目無神的低著頭,任由手中的竹簡懸在半空。

  「陛下……」

  「陛下?」

  「——啊?」

  「——哦……」

  愣坐在御榻上,耳邊突然想起憨貨葵五的輕呼,劉榮一時間竟是慌了神。

  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葵五那一聲聲『陛下』是在喚自己,才如夢方醒般回過神。

  低下頭,再度望向手中那捲竹簡,劉榮的面上,也不由得再添幾分悵然。

  「怎麼會……」

  「怎麼會這麼快……」

  「就算沒有母親那聲『老狗』,也當再有個三兩年才是?」

  「更何況這一世,有孤太子監國,也替父皇扛了不少擔子……」

  打心裡說:昨日上林苑,天子啟從昏厥在田埂邊,到後來被太后斷定病危,再到之後的託孤、傳位——這一整個過程,劉榮原先都不信!

  原因很簡單:在原本的歷史上,漢孝景皇帝劉啟,在位長達十六年之久!

  就算這其中,有天子啟強撐著身子,勢必要再多扶少弱之君——漢武大帝多走幾年的因素,也絕不可能單憑這一點,就讓天子啟靠『撐』延長十年壽數。

  ——閻王要你三更死,誰敢留你到五更?

  所以,對於原本歷史時間線上的天子啟,劉榮一向是篤定的認為:天子啟的壽命,本就是在位起碼十五年!

  至於栗姬那聲老狗——劉榮大膽猜測:不過是天子啟戲癮大發,藉此來試探栗姬而已。

  故而昨日,劉榮雖然從頭到尾都沒有露出雞腳,但心中卻十分篤定:老爺子在演!

  而且這一世,老爺子的戲,唱的還比另外一個時間線早了好幾年。

  有了這個底氣,劉榮才得以處變不驚,拿出了從頭到尾都近乎完美的表現。

  原以為戲唱完了,也躲過了宿命中的那聲『老狗』;

  就等天子啟爬起來,拍著自己肩膀說『你通過考驗了』,卻眼睜睜看著天子啟在自己面前咽了氣……

  ——昨日,劉榮趴在天子啟身上嚎哭,那是真的在哭!

  不單是因為過去這幾年,劉榮對老爺子也已經有了感情,也同樣是因為天子啟的死,太過於出乎劉榮的預料。

  畢竟直到天子啟合眼前的那一刻——乃至合眼之後,劉榮都還認為老爺子在演戲……

  「太醫令可來了?」

  念及此,劉榮終是深吸一口氣,神情嚴肅的發出一問。

  便見葵五趕忙一拱手:「於殿外候著呢。」

  「陛下不召見,奴不敢擅自做主……」

  葵五遲疑一語,頓時也惹得劉榮有些尷尬起來,下意識便要開口傳見,話到嘴邊,劉榮又似是想起什麼般,再問道:「除太醫令外……?」

  意有所指的一問,葵五自是當即接過話頭:「丞相、御史大夫、內史等公卿,也都來了。」

  說著,葵五又神神秘秘的看了看左右,而後才稍俯下身,沉聲低語道:「陛下,可要先單獨傳見太醫令?」

  一聽葵五這話,劉榮當即便明白過來:葵五這憨貨,是擔心劉榮要和太醫令聊一些敏感話題,擔心外人不便在場。

  念及此,劉榮只微微搖了搖頭。

  「一併召入殿內吧。」

  「孤……」

  「咳咳,朕。」

  「朕坦坦蕩蕩,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有了劉榮這句話,葵五這才鬆了一口氣,小跑著到了殿門外,不多時,便將殿外候著的眾人引了進來。

  「臣等,參見陛下。」

  「惟願吾皇千秋萬福,長樂未央……」

  走入殿內,眾人便在丞相劉舍的帶領下,對御榻上端坐著的新君劉榮納拜。

  等了好一會兒,都沒能聽到劉榮一聲『平身』,眾人又不由有些疑惑地稍抬起頭;

  待見到御榻之上,劉榮滿是呆愕的側過頭,望向御榻旁——曾屬於自己的監國太子之位,眾人頓時又低下頭去。

  ——劉榮,這是被眾人一聲拜謁,給牽起過往記憶了。

  「父皇……」

  「怎會……」

  「怎會這麼快……」

  又是自顧自幾聲輕喃,劉榮終還是從呆愣中回過神,不咸不淡的一擺手,示意眾人落座。

  卻是還未開口,老太醫令便已是顫巍巍起身上前,就好似劉榮知道要找自己問話般,主動跪在了殿中央。

  「老太醫……」

  「唉……」

  「葵五,去扶著些。」

  本想要直接開口發問,卻見老太醫一大把年紀,竟是短短一日便熬得雙目猩紅,面色也出奇難看,劉榮不免有些心軟。

  讓葵五將老太醫令扶回去坐好,終究還是沒能按捺住心中疑惑,開口發問道:「父皇的身子,朕大體是知道的。」

  「——雖然有些犯忌諱,但也實在是憂心於君父,故而打探了些。」

  「卻都是在父皇允准之後,尋太醫令問來的。」

  「若朕記得不錯,太醫令曾於大行皇帝三年親口說過:若是加以調養,父皇再多五六年壽數,便絕非人力不可為。」

  ···

  「過去這三年,朕太子監國,一己之力扛起漢家宗廟、社稷,又朝野內外大小事務。」

  「父皇縱是談不上靜養,也當是鬆快了些。」

  「怎不過短短三年,便已是……?」

  說到最後,劉榮的語調中,便再度帶上了滿滿的不敢置信。

  ——怎麼會?

  ——明明比歷史上更輕鬆,天子啟,怎麼會死的比原本歷史上還早?

  劉榮百思不得其解。

  雖然不認為這件事有什麼古怪,但天子的本能——天子啟親手調教出來的本能,讓劉榮隱約生出了些許狐疑。

  但隨著老太醫令接下來的一番話,劉榮卻是震驚之餘,不免又是一陣感懷唏噓……

  「稟奏陛下。」

  「大行皇帝的身子,其實早在太宗皇帝晚年,便已近油盡燈枯了……」

  老太醫語不驚人死不休——開口一個王炸丟出來,將劉榮在內的眾人齊齊震在了原地。

  太宗皇帝年間!

  油盡燈枯!

  那豈不是說,大行天子啟能撐到老爹駕崩,都已然是用了大毅力在強撐?

  眾人驚駭欲絕,老太醫卻是疲憊的眨了眨眼,將眼眶內的酸澀感驅散稍許,便自顧自繼續道:「太宗皇帝之時,太子儲君關乎國本;」

  「——茲事體大,太宗皇帝行令太醫屬:絕不可將太子儲君的事,對外泄露哪怕半字!」

  「及至太宗皇帝駕崩,大行皇帝即立,更是當即便有吳楚作亂。」

  「大行皇帝為免天下人心惶惶,也就不得不繼續撐著了……」

  說到這裡,老太醫也終於是長鬆了一口氣。

  ——藏在內心深處多年的秘密,終於在這一刻得以宣洩,老太醫只覺肩頭一輕,身上疲憊都好似緩解了不少。

  砸吧一下嘴,又沉吟片刻組織一番語言,便見老太醫再道:「三年前,臣確實親口告訴陛下:只要靜養,大行皇帝的身子,便還能有五六年的壽數。」

  「若不然,便只能靠猛藥撐著——生不如死的撐著,才有延壽的可能。」

  「而過去這幾年,大行皇帝雖不再承擔朝政之重,但臣交代的重中之重:嚴忌酒色,大行皇帝,卻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甚至反倒還因為不再過問朝政、得了空閒,便較往日有過之,而無不及……」

  聽到這裡,御榻上的劉榮,以及跪坐於殿內兩側的劉舍等人,也總算是聽明白了。

  ——天子啟的身體,早就不行了!

  若不是生在帝王家,又本身就是帝王,能靠著各種珍貴藥材強行吊著命,說不定都會走到太宗皇帝前面!

  而過去這幾年,天子啟雖然將肩上重擔卸給了監國太子劉榮,卻也如願過上了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喝多少酒就喝多少酒,想x哪個姬嬪就x哪個姬嬪的糜爛生活。

  如此三年,本就油盡燈枯的身體,終究還是沒能抗住天道的摧殘……

  「早些年,父皇都是用藥石吊著?」

  「那近幾年……?」

  聽聞此言,老太醫卻是緩緩搖了搖頭,給出了自己最後的答覆。

  「大行皇帝,不願再靠藥石吊命。」

  「——太宗皇帝時,大行皇帝吊著命,是為了承襲大統;」

  「即立之初,又是為了平滅吳楚,而不得不強撐。」

  ···

  「待吳楚平滅,大行皇帝也還願意吊著命,好扶保太子儲君。」

  「但在太子儲君——也就是陛下監國之後,大行皇帝,便不願再用吊命的藥石了……」

  「陛下說:儲君長成,也就沒有必要再折磨自己,再生不如死的吊著命了……」

  聽到這裡,劉榮只下意識深吸一口氣,旋即悠悠發出一聲長嘆。

  這個結果,無疑是讓劉榮大感意外。

  ——原本的歷史上,天子啟是在撐著;

  是在為了年僅六歲的太子劉彘撐著。

  實在撐不住了,也沒忘記為十七歲的漢武大帝提前行了加冠禮,而後才去見了先帝。

  而這一世,劉榮的出色,卻反讓天子啟安心的放棄了苟延殘喘,轉而選擇了撒丫浪三年、爽三年,而後有尊嚴的離去。

  這等變故——這隻煽動蝴蝶的翅膀,對於劉榮而言,實在是太過震撼了些……

  「大行皇帝壽終,陛下萬當節哀。」

  「眼下,先帝宮車晏駕,陛下新君繼立,朝野內外人心思安。」

  「還請陛下,萬當珍重……」

  見劉榮似乎是深陷於天子啟的突然離世當中,久久無法自拔,丞相劉舍試試站了出來,提醒劉榮『要以大局為重』。

  聞言,劉榮自也當即收斂好情緒,將注意力轉移到了正事之上。

  「呼~」

  「傳詔吧。」

  ···

  「先皇駕崩,朕甚哀之;」

  「——乃舉國喪。」

  「凡漢之民,皆當戴孝,朝夕泣悼。」

  「令朝堂有司,為大行皇帝擇一美諡,以述大行皇帝畢生功績。」

  「停棺七日,蓋棺定論之後,葬大行皇帝於陽陵。」

  ···

  「尊:太后竇氏,為太皇太后。」

  「尊:夫人栗氏,為太后。」

  將早就準備好——甚至已經草擬完成的詔書宣讀而出,劉榮便從御榻上起了身。

  神情陰鬱的看向劉舍,語調頗有些煩悶的丟下一句:「剩下的事,等父皇入葬陽陵後再說。」

  「實在要緊的,丞相和朝中公卿商量著,瞧著辦便是。」

  ···

  「葵五啊;」

  「去把郅都給朕招來。」

  「——還有郎中令。」

  「朕,有事要問他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