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不遠了

  第222章 不遠了

  天子啟向劉榮交接手裡的權利,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了。

  朝權自不用說——早在三年前,劉榮奉詔太子監國的時候,天子啟就已經將大權「借」給了劉榮。

  說是借,其實和華夏後世的演習,也都是一個道理。

  ——必要時,任何一場「演習」,都可以隨時無縫轉變為實戰!

  劉榮這個監國太子也一樣;

  當天子啟出現一些計劃外的狀況時,劉榮這個「冒充天子」的監國太子,也隨時可以無縫銜接,順勢即位。

  除了朝權,以及劉榮一直很注意、很小心的財權,便是飛狐都尉這種神秘無比——若天子啟不給,劉榮就連問都不敢問的特殊力量。

  上一次,天子啟為劉榮隆重介紹了華夏歷史上第一位特務頭子:繡衣衛直使兼郎中令周仁。

  這一次,又把劉榮帶到了自己的思賢苑,隨便偶遇幾個老兵,便有一個是京觀屠令勉的父親…

  「或許不是偶遇。」

  「或許,是父皇專門安排的…」

  對於劉榮的心中所想,天子啟自是一無所知。

  準確的說,是天子啟的注意力,壓根兒就沒放在劉榮身上。

  便見天子啟毫不顧忌形象的半躺在田埂上,有一搭沒一搭的和老農們交談著,不時發出爽朗而又暢快的笑聲。

  而從天子啟和老農們的交談中,劉榮也很快便了解到這幾位老農的底細。

  ——當朝車騎將軍,飛狐都尉令勉的父親,名令顯。

  老爺子雖非公侯,卻也是實打實的開國元勛!

  跟著沛公反過秦,追隨漢王伐過楚,在白登山挽過弓,在趙長城扛過纛!

  劉邦打過的仗,老令頭都在場;

  劉邦沒打的仗,老令頭也差不多都沒落下。

  真要說起來,已故老丞相申屠嘉見了老令頭,都還得老老實實喊一聲:老伍長!

  可惜沒啥指揮才能,也不大願意入朝為官,便被太祖皇帝派給了四兒子,也就是先帝一同就藩,全當是給年僅六歲的先帝,配了個百戰老兵榜身。

  等到先帝入繼大統時,老令頭自知這輩子差不多到了頭,就拼著老臉,把兒子令勉送到了先帝身邊。

  好在令勉不止繼承了老爹的曉勇——先帝拿兵書餵了幾年,當即就成了一名有勇有謀,進退有度,老成持重的悍將!

  就是不知從哪學了出鑄京觀的技藝,這麼多年京觀鑄下來,竟落得個「京觀屠」的諢號…

  至於天子啟最先介紹的那個老李頭,則名李信。

  雖然不如那位同名同姓的前輩,卻也是來頭不小。

  燕國薊縣人,起良家子,初為代國戍邊卒。

  戍邊六年,頗有武勛,拔為中郎。

  之後在代王宮待了十來年,累功為代中郎將。

  呂太后駕崩,朝堂迎立先帝時,跟隨先帝入長安,之後就是天子啟方才,所提到的人生最高光時刻。

  落下傷殘之後,嚴詞拒絕了先帝表彰性質的清閒職務,最終被先帝派到彼時的太子啟身邊,美其名曰:為儲君羽翼;

  雖然天子啟一口一個「老不死的訛上朕了」,但過去這麼多年,老李頭卻壓根兒沒向天子啟伸手,主動討要過任何東西;

  就連種的地,也是佃租思賢苑的官田。

  ——思賢苑有個老李頭,每年的佃租都是第一個交,哪怕當年租稅被減免,也絕對沒人能阻止老李頭交佃租,更是傳遍上林苑的八卦。

  只是劉榮從未想到:傳聞中,那個耿直到有點憨傻的老農,居然有這麼大的來頭。

  至於老李頭家中子孫後代,更是讓劉榮莫名感到沉重。

  老大李忠,現任博望苑羽林衛甲部校尉,秩比二千石;

  老二、老三戰歿於邊牆,老四於三年前的吳楚七國之亂中,戰死在了吳楚叛軍主力拼死攻打的昌邑城頭。

  再往下:校尉李忠三子,一死一殘,皆為王事;

  老李頭其他的孫輩,共計十六人,為國捐軀者足有五位…

  「老大人,滿門忠烈!」

  聽到李老頭雲淡風輕間,提起四個兒子只剩下老大、七個及冠的孫兒也只剩兩人在世,劉榮不由得肅然起敬,當即便起身再拜。

  這一回,老李頭卻沒再洒然擺手,而是長吁短嘆間從樹根下起身,緩緩對劉榮拱手一還禮;

  待劉榮直起身,才滿懷唏噓道:「殿下是個什麼樣的人、會成為什麼樣的君主,老小兒,不知。」

  「只是想根據自己淺薄的經歷,向殿下,提一些或許愚鈍、或許不妥的建議。」

  說著,李老頭顫巍巍抬起手,在胸前輕拍了拍。

  「老小兒,曾也官至千石;」

  「家裡的混小子,如今也是做了校尉——比二千石的秩,逢人也能腆著臉,不自量力的口稱一聲:末將;」

  「想挺直了腰杆子,靠自己這把老骨頭過活,不願意接受先帝、陛下的恩憐,老小兒的日子,尚且過成了這般模樣。」

  「——雖溫飽不愁,卻也身無長物,偶有尋方問藥,還得家裡那個混小子孝敬。」

  「想添件冬衣,又或是給家裡添個器具,那也得和尋常農人一樣——秋收後賣了糧,再從中分出些…」

  …

  「老小兒知足~」

  「能吃飽飯、不挨餓,子孫後嗣就算沒什麼大出息,也算是有了著落。」

  「——老小兒,知足。」

  「但殿下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老小兒,已經是很辛運的退伍兵卒了。」

  「已經是歸野老兵中,百里挑一,甚至是千里挑一的幸運者…」

  老李頭悠悠一語,其餘眾人便不約而同的長吁短嘆起來,就連天子啟,也是一臉無奈的嘆息著搖搖頭。

  不得不說,比起絕大多數封建王朝,如今漢家對軍中將士,無論是物質還是精神層面,都已經做到了力所能及範圍內的極限。

  但不用這幾位老英雄說,劉榮也清楚的知道:漢家對軍人的優待,重點主要放在對陣亡將士,及其家人的撫恤、扶持。

  根據太祖高皇帝劉邦親自定下的規矩,漢家任何一位陣亡的軍中將士,都可以享受到遠超自身地位規格的烈士待遇。

  具體來說,便是每一位軍中將士——哪怕是戰鬥編制外的伙夫乃至民夫,只要是死在戰場上,就都要由上級主官自掏腰包,棺木斂屍,並親自扶棺送英魂榮歸故里。

  這裡的上級主官,即「長吏」,是以百人長——曲長(曲侯)作為起步點的。

  屯長及以下級別的將士陣亡,是由直系曲長負責從斂屍到扶棺歸鄉,再到親自參加、主持喪葬之禮這一系列身後事宜;

  從曲長開始逐步往上遞增——曲長陣亡,隊率司馬扶棺;隊率陣亡,校尉視葬;校尉陣亡,都尉——即將軍全權負責後事。

  除了「長吏視葬」之外,當地郡縣會負責具體的喪葬費用,包括但不限於招待賓客、迎來往送,以及隨葬用品等。

  最後,便是長安朝堂負責為陣亡將士,奉上「少牢」規格的祭品,即牛、羊各一。

  看上去小氣的不行,但別忘了:在如今漢家,私自殺牛甚至是傷牛,可是比殺人都還要嚴重的罪行!

  以牛做祭品,更是只有朝堂祭祀神明及歷代先皇時,才有可能出現的狀況。

  少牢規格的祭品,更是只有諸侯王及以上級別的已故劉氏先祖,才有資格享受到的——尋常的徹侯,或是沒有王爵的劉氏宗親,都沒資格用少牢規格的祭品!

  此外,烈士的遺孀、遺骨及父母雙親,都會被內史在各自的戶籍上,標註上「其子/夫/父,於某年某月死王事」的備註。

  有了這「死王事」三個字,英烈家屬無論是申請上林苑的皇田佃租資格,還是入伍從軍的名額,都將具備絕對意義上的優先地位。

  英烈直系後代入伍,更是直接從底層軍官,即伍長做起。

  林林總總算下來,漢家對陣亡將士的撫恤待遇,就算達不到後世新時代的程度,也已經是相當不錯。

  考慮到這個時代的生產力,更是已經達到了毋庸置疑的極限。

  但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些沒有死在戰場上,卻也因戰爭而落下傷殘的可憐人。

  就說已故老丞相、故太子太師申屠嘉,萬石的秩、四千石的實俸,外加故安侯國每年的產出,卻活成了全長安最窮的權貴。

  究其原因,不是申屠嘉非要「作威作福」,要養著那些跟隨自己出生入死,最終落下傷殘的老夥計;

  而是申屠嘉若是不養著,那些老英雄們,就連吃飽穿暖都是奢望…

  「老大人所言,不無道理。」

  經過漫長的思慮之後,劉榮先是上前,絳瘸腿的老李頭小心扶著坐回了老樹根下;

  而後才坐回老爺子身旁,如是道出一語,而後便側身看向身旁的皇帝老爹。

  「將士之苦,父皇也曾不止一次的提到過。」

  「尤其是那些沒能立下太多功勳、沒有太好的官職、俸祿,又因戰落下傷殘的老英雄們——比起我漢家的尋常農人,都不知還要苦了多少。」

  「只是父皇也說過:今我漢家,無力供養每一位為國征戰,卻不幸落下傷殘的將士。」

  「就連戰歿英烈的喪葬事宜,都還要地方郡縣負擔大頭,才能勉強達到太祖高皇帝所規定的程度。」

  將漢家現有的客觀狀況敘述一番,待一眾老者半帶認可,半帶鬱悶的緩緩點下頭,劉榮才深吸一口氣,順勢將話頭一轉。

  「只是國之大事,唯戎與祀。」

  「——在孤這樣年少輕狂,不明事理的小輩眼中,戎字,終歸是來的比祀字更重一些。」

  「更何況我漢家,自太祖高皇帝之時,便一直都是內憂外患,群狼環伺。」

  「於內,先有異姓諸侯不恭,後有諸劉宗藩割據;」

  「於外,更是北有匈奴犯邊,南有百越離心——以秦餘孽趙陀為先,竟逼得英明神武如太祖高皇帝,也只得以南越王印相賜,卻無力興兵征討。」

  說著,劉榮也不由得一時失了神,就好似是想起了數不盡的屈辱,面色也一點點繃緊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劉榮才深吸一口氣,將胸口鬱結的悶氣呼出,將過度飛散的話題重新拉回了正軌。

  「今我漢家,確實無力供養起每一位為國征戰,並落得傷殘的英勇將士。」

  「但不遠了。」

  「——我漢家能供養,甚至是榮養每一位因王事而傷殘的將士的日子,不遠了。」

  劉榮話說到這個份上,幾位「老農」就已經是連連點頭,對劉榮所描述的藍圖信服不已了。

  ——思賢苑離博望苑,說進不進說遠不遠;

  走過去有一段距離,但博望苑發生的事,卻是很容易就能穿到不過七八里之外的思賢苑。

  幾位老農再怎麼不問世事,也起碼知道劉榮的博望苑,有兩支各五千人的武裝力量,均以英烈遺孤為卒。

  就算這只是太子榮,在極小範圍內進行的特例,至少也表明了劉榮有這個傾向。

  「太子,知兵?」

  不多時,老令頭悠悠發出一問,只見天子啟滿是戲謔一笑,對劉榮微微搖搖頭。

  「談不上知兵。」

  「只吳楚七國之亂,去睢陽待了那麼三兩日,也算是見識過戰陣為何物…」

  有了天子啟這句話,幾位老農當即便再也沒了疑慮,對著劉榮就是一番評頭論足,就差沒明說家中有女,年方二八之類。

  見劉榮得到了幾個老夥計的認可,天子啟的眉宇間,也終是湧現出些許心安。

  至今為止,天子啟都不能確定自己的選擇——自己以劉榮作為繼承人的選擇,到底是對是錯。

  但至少從眼前這幅場景來看…

  「就算錯,當也錯不到哪裡去?」

  「至少比當年,先帝立朕而非梁懷王,要更對一些…」

  如是想著,又滿是欣慰的在劉榮,以及其他幾位老傢伙身上看了看,天子啟終是不著痕跡的將目光移向身後不遠處。

  輕輕一頷首,卻見新鮮出爐的中尉郅都面色一凝;

  短暫的呆愣之後,便帶著前所未有的決絕,朝著不遠處的天子行宮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