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太上皇?
「臣,斗膽……」
「請家上,收回成命……」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
一慌已是三年過去,曾經的英俊青年,如今也已經成了皮膚黝黑,五大三粗的漢子。
只是每每來到這校場,看到那方點將台,栗倉的腦海中,便總是會浮現出三年前,自己請求劉榮另外考慮人選的時候,劉榮望向自己的篤定目光。
「呼~」
「如此三年,也算是不辱使命……」
身著軍袍,在點將台邊沿垂腿坐下身,將頭上銅胄放在身邊,又側傾著身,將身上的甲具稍鬆開了些,栗倉便悠悠發出一聲長嘆。
再雙手撐於身後,昂首望向校場內,正手握木棍兩兩捉對『廝殺』的羽林將士們,栗倉的嘴角,也悄然翹起一抹弧度。
——三年前,便是在這處軍營,在這處羽林大營之外,監國太子劉榮,正式做出了任命:有母族堂兄栗倉,來擔任羽林衛第一任都尉。
初受此任,栗倉誠惶誠恐,推脫不成,便只得找上家族為自己提供幫助。
只是後來發生的一切,卻都大大出乎了栗倉的預料。
一開始,是太子中盾衛程不識,從自己在軍中的故舊部曲中,調來了一批中層軍官。
人數不多,也就是三五十號人。
而後,便是在這三五十號人的幫助下,栗倉很快便坐穩了羽林都尉的位置。
再後來,便是少府內帑間歇性送來各式奇異、古怪的武器軍械,來讓羽林衛試用。
用得好,便迅速列裝一批;
用得不好,就拿回去回爐重造。
短短三年的時間,曾經只有一千多人的羽林都尉,也已經擴展到了一個滿編都尉,共計五千人。
其戰術打法、武器軍械列裝,更是有異於漢家現有的每一支部隊。
「送來博望苑的英烈遺孤,早就突破了五千之數;」
「我羽林衛滿編,多出來的……」
「——說是家上打算在近日,再設一部親軍都尉。」
「似是號『虎賁』?」
自言自語著,栗倉又不由自主的搖了搖頭;
盯著正在操演的將士們,又看了半晌,才從點將台上站起身,回到自己的大帳,卸甲更衣,方走出羽林大營。
——羽林都尉,並非是栗倉的唯一職務。
準確的說,栗倉如今在漢家的職務全程,是上林苑博望監令,兼領羽林都尉……
「少府的水車,應該就是近幾日,要安置到博望苑的田間了吧?」
「也不知道派人來傳個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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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未央宮,宣室正殿。
不出劉榮當年所料:自當年,即天子啟新元三年秋開始,劉榮太子監國,便一直持續到了現在。
眼看著已經到了天子啟六年秋七月,劉榮這個原本只應該『監國數月』的太子儲君,卻仍舊手握著監國大權。
此刻,天子啟正悠然側躺在宣室殿的御榻之上,時不時朝御榻側前方瞥一眼。
而在天子啟目光所及,劉榮正端坐在自己的監國太子專屬座位之上,無比熟稔的查閱著朝政奏疏。
翻到好處理的小事,劉榮便自己順手處理了,順便頭也不抬的說上一句:「當年,廬江國遭了雨雹之災,旋即便是糧食絕收、舉境災荒。」
「——朝堂撥了賑災糧,另由太醫屬派了太醫、學徒若干,前去控制瘟疫。」
「到今年開春,廬江國已經恢復了正常的春耕,且農稼長的不錯,收成當是不會差。」
···
「廬江國相上書,請求父皇再免廬江農稅三年;」
「兒意,再免一年,也就差不多了。」
「——真免三年,前後加到一起,那可就是六年了。」
「六年不交稅,等日後,再想從廬江國收農稅上來,怕是還要在生一番波折。」
嘴上說完,劉榮手上的筆也應聲懸在了竹簡之上,稍帶詢問的目光,也隨之向御榻之上的天子啟投注而來。
卻見天子啟聞言,只慵懶的平躺在榻上,舒舒坦坦伸了個懶腰;
「嗯~」
「啊~~~」
···
「都免了三年,已然差不多了~」
「一場雨雹,全境絕收一年——若非還遭了戰禍,免兩年便足矣。」
「朕仁義,多加了一年,總共免了三年。」
「再免,那廬江國的農人們,怕是就不知道『農稅』為何物,不知道『天子』為何人了。」
聞言,劉榮卻是罕見的將手中毛筆落回了硯台邊沿,而後滿是嚴肅的抬起頭。
「廬江今年才恢復正常的農耕,到了秋收之後,老百姓才能好生喘一口氣、才能安心吃上自家種出來的糧食。」
「這種時候,若朝堂如此急不可耐的去收農稅,免不得要讓百姓民生出怨懟。」
···
「嗯……」
「——不妨這樣。」
「先讓廬江國,把今年的農稅收上來,惹得百姓民怨聲載道;」
「等農稅收完了,百姓民也生出怨念了,父皇再派人宣詔,免去今年的農稅。」
「甚至可以怒斥廬江君臣『不當人子』,勒令廬江國,將收上來的農稅,再給農人們退回去。」
「如此一來,廬江百姓縱是懷怨於心,也是針對廬江國的君、臣。」
「對父皇,則會感恩戴德,萬民歸心?」
便見天子啟聞言,只耐人尋味的一笑,望向劉榮的目光中,更是帶上了慢慢的戲謔。
「朕說什麼來著?」
「——真論陰謀詭計,朕這個『太上皇』,可比不得我漢家的監國太子~」
「你瞧瞧;」
「輕描淡寫之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這就把百姓民的怨念,給引到廬江上下君臣身上了……」
天子啟一如往常的陰陽怪氣,劉榮早已是見怪不怪。
知道老爺子這是認可了自己的方案,當即便落筆,否了廬江國請求再免稅三年的奏疏。
——非但否了免稅三年的提議,甚至還專門做了批覆:今年秋收之後,廬江國上下,正式開始收取農稅。
而後將竹簡收起,放到身體左側的木箱之中,又從右側拿起一卷新的竹簡。
一邊將竹簡在面前攤開,嘴上一邊也不忘配合著老爺子,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
「太上皇此言差矣~」
「兵法有云:攻心為上,攻城為下。」
「——想當年,太上皇一手《削藩策》,惹得天下遍地戰禍,百姓民哀鴻遍野,民不聊生。」
「好不容易平了亂,又鬧出水淹邯鄲那樣的醜事,搞得趙國上下軍民,至今都還和長安朝堂離心離德。」
···
「吳楚亂雖已平,但關東各諸侯藩王,卻也還遠不到盡失民心的程度。」
「與其讓太上皇無休無止的派兵戒防,惹得北牆都得抽出兵力,去防備諸侯作亂,還不如借著這樣的機會,一點一點讓諸侯藩王,失去各自子民的擁戴。」
「——沒有了子民擁戴,那諸侯藩王,也就是一個稍富貴些的宗親劉氏。」
「就算日後有心作亂,沒有百姓輸稅納糧,甚至是投身叛軍——那些個居心叵測的藩王們,也只能在自己的王宮裡怨天尤人,而後醉生夢死了……」
滿是自然地說著這番明顯『大逆不道』的話,劉榮稍活動了一下脖頸,便又再度投入到了奏摺批閱的工作當中。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啟也完全沒有因為劉榮一口一個『太上皇』的戲謔稱呼,而生出哪怕半點不愉。
莫名陷入一陣沉思,直到劉榮的筆再度懸在了竹簡之上,正要開口請示,天子啟方搶先開口道:「說到北牆防務空虛,朕,倒是想起一件事來。」
「——早些年,太子曾說,要讓程不識外放邊郡?」
「最近這兩年,匈奴人在北牆,可是愈發目中無人了。」
「朕尋摸著,若是讓程不識和李廣,分別去雁門、隴右做郡守……」
「太子以為如何?」
見老爺子問起正事,劉榮原本還帶著些常態化輕鬆的面容,也隨之嚴肅了起來。
皺眉沉思了片刻,才緩緩點頭道:「自吳楚亂平,父皇又下令調兵,將重點放在戒備關中宗親諸侯時起,我漢家的北牆防務,便愈發變得薄弱了。」
「——在那之前,我漢家邊軍二十萬,雖然兵力不算少,卻平均分布在上萬里北牆;」
「平均算下來,每十里長的漢匈邊境,竟只有百餘人防守。」
「再加上父皇又調了相當一部分邊軍,南下齊、趙,乃至荊楚地界……」
說著,劉榮又是沉沉一點頭。
「北牆防務,除去燕、代兩個戍邊王,便是雁門、北地、隴右、雲中四郡,為直面匈奴兵峰的第一線。」
「——雲中郡有魏尚在,出不了岔子。」
「剩下的雁門、北地、隴右三郡——尤其是雁門和北地,確實是需要知兵的郡守,才能儘可能確保北牆安穩。」
「至於隴右,雖也是關外的邊郡,但畢竟不和草原直接接壤。」
「匈奴人要想踏足隴右地界,得先路過北地,甚至是先掌握北地才行。」
「故而,程不識和李廣二人,還是做雁門、北地二郡的郡守為好。」
「至於隴右,確實沒那麼著急了。」
劉榮此言一出,天子啟當即來了興致,頗有些不顧形象的從榻上彈起身,大咧咧坐直了身子,左手撐著膝蓋,便將身子朝劉榮所在的方向一傾。
「太子,這是不想讓李廣去隴右?」
「——太子對李廣的厭惡,居然已經到了哪怕在國家大事之上,都難以割捨的地步了嗎?」
天子啟很驚奇!
尤其是當劉榮這個愈發成熟的老陰批,居然也將個人情感帶到了工作當中,更是讓天子啟生出一種莫名的快感!
——你小子,也不過如此嘛!
平日裡人模狗樣的,真到了時候,不也是被情感所左右?
還說什麼,將不可因怒而興師,主不可因慍而致戰;
分明就是哄小孩子的場面話嘛……
「兒臣,確實很厭惡李廣。」
被老爺子『抓住把柄』,劉榮面上,卻絲毫不見慌亂之色;
非但不慌亂,劉榮反而還大大方方承認了此事。
「不單是李廣;」
「凡是軍中將帥,有像李廣這樣治軍散亂,為人跳脫,又視軍令、上官——乃至君上為無物,卻反嗜酒如命者,兒臣都很厭惡。」
「但厭惡歸厭惡,兒臣卻也沒有忘記父皇的教誨。」
「——無論是什麼材料,都是有用處的。」
「——如果用不好,那就是匠人技藝不精,而非材料本身不夠好。」
「所以,即便是李廣這樣空有個人勇武,卻沒有半點將軍樣子的人,兒臣也在竭力思考這樣的人,能用在什麼地方。」
毫不掩飾的表達出自己對李廣的厭惡,並藉機表明自己對軍中將官的喜好,劉榮索性將手中毛筆放下;
站起身,也學著老爺子的模樣,毫不顧及形象的扭動著腰身。
只是嘴上——無論是在工作,還是在放鬆、休息,劉榮都已經養成了『嘴上忙會不停』的習慣。
「兒臣,也確實是不想讓李廣去隴右。」
「——因為隴右,是李廣的家鄉,也是李廣名揚天下的地方。」
「真要讓李廣做了隴右郡守,那就算隴右郡不會因此而『姓李』,李廣也必定會百無禁忌看,肆意妄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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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李廣是個穩妥、持重的性子,那倒也還則罷了。」
「偏偏李廣這人,本就是放浪形骸,灑脫慣了的性子。」
「這麼一個不像將軍,反而更像悍卒的人,若是頭上沒個人壓著,早晚都要惹出禍事來。」
「——在別的地方惹禍,那也不外乎就是公報私仇,仗勢欺人之類。」
「但若是讓李廣在邊境鬧出禍事~」
「那,可就是關乎宗廟社稷、關乎國本的大事嘍~」
言罷,劉榮又認認真真做了一套筋骨活動操,感覺後背、脖頸處的酸澀緩解了些,才重新回到座位上坐了下來。
深吸一口氣,再種種呼出,重新提筆審閱起奏疏;
嘴上則繼續道:「讓李廣去雁門吧。」
「——北地毗鄰隴右,若是讓李廣去北地,兒也還是有些放不下心。」
「讓程不識去北地。」
「至於隴右麼~」
「嗨,反正不是前線,隨便派個老將過去,做程不識的後援就是了。」
「左右程不識那木頭腦袋,讓他去破了匈奴人的龍城,確實是難為了他;」
「但守住區區一個北地,總還是不在話下的……」
劉榮說得輕鬆,但話到了天子啟耳朵里,確實明顯多了些凡爾賽的意味。
——大破龍城?
在天子啟的認知中,天地之間,怕是沒有任何一個肉體凡胎的人,能做到如此驚世駭俗的事。
反倒是程不識這攻城難勝,守城不敗的特性,更符合漢家當下的戰略需求。
最近,天子啟也聽到了一些流言蜚語。
太子中盾衛程不識,已經被軍中的將士們,私底下稱之為:程不敗了……
「太子認為如此穩妥,那便如此吧。」
「——朕又能說什麼呢~」
「區區一個『太上皇』而已……」
老爺子再度陰陽怪氣起來,劉榮也不搭理,只認認真真完成著自己的工作。
一邊工作著,一邊再和老爺子聊聊天,也不外乎都是朝野內外的事。
直到劉榮處理完最後一卷竹簡,天色已經是徹底黑了下去,天上一輪殘月單空。
終於要下班了,劉榮也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本能的接過宦者令照例乘上的茶碗,張口就是灌下小半碗。
「近些時日,陛下當是沒再用參湯了?」
看似是在問宦者令春陀,實則卻是問老爺子的話,只引得春陀下意識望向御榻上的天子啟。
卻見天子啟黑笑著搖搖頭:「你瞧瞧;」
「這做了太上皇,朕連吃什么喝什麼,都不能自己做主了。」
「——嘿,還參湯呢;」
「就連想喝一爵濁酒,朕都得給太子殿下承奏疏~上摺子~」
「若是殿下不批,朕還喝不了?」
「你說說,朕這太上皇做的……」
老爺子碎碎念念,春陀倒也是如釋重負般的搖了搖頭。
確定老爺子沒再偷偷攝入違禁品,劉榮也總算是安下了心。
當即起身,作勢便要拜別,卻也沒忘最後再提上一句:「太醫令早就有囑咐:父皇的病,最忌酒色傷及本源。」
「——兒臣弱冠之年,背著朝野內外的流言蜚語,將漢家的擔子扛在肩上,為的,也不過是讓父皇少些疲倦,讓父皇好生調養著身體。」
「還望父皇保重身體,莫要辜負兒臣,以及天下千千萬百姓民的殷殷期盼。」
「那綺蘭殿……」
「咳咳咳,還是少去的好……」
「咳咳咳咳咳咳……」
頗有些尷尬的說完這番話,劉榮便飛速的完成了告辭拜禮,而後便邁動著小碎步,飛快的走出宣室殿;
又倉促的將鞋踩在腳下,便大步朝著司馬門的方向跑去。
至於原因,倒不是因為誤了時辰,劉榮就出不了宮了;
而是當劉榮的身影,消失在宣室殿正門外的一剎那,天子啟那隻臭氣熏天的布履,不偏不倚落在了劉榮片刻之前還站著的位置上。
「混帳東西!」
「朕夜宿何方,也要向你這混帳奏請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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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
「當真氣煞我也!!!」
天子啟無能狂怒,宦者令春陀小心翼翼的一問,卻是讓天子啟的怒火徹底爆發了出來。
「呃……」
「陛下今夜……」
聞言,天子啟只冷冷白了春陀一眼。
「還去個屁!」
「滾下去!」
「一個個亂臣賊子,就知道跟朕作對……」
···
「朕的被褥呢?!」
「——還不取來?!」
「今日,朕便在這宣室殿留宿!」
「且看明日,那混帳見朕就睡在御榻上,還有沒有臉見我漢家的列祖列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