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頭太癢,水太涼

  第198章 頭太癢,水太涼

  「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尚冠里,堂邑侯府,最靠里的一間別院。

  自姐姐劉嫖口中,聽到最近這段時日——尤其是前日,發生在長樂宮的事,梁王劉武只滿是焦急的連連跺起腳。

  ——沒錯。

  自打入了函谷,又悄摸丟下王駕『私奔』到了長安,梁王劉武,就一直藏身於尚冠里堂邑侯府。

  原因也非常簡單:最危險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作為漢家唯一的功勳貴族聚居區,尚冠里在漢家享受到的政治待遇,幾乎是歷朝歷代之最。

  ——根據太祖高皇帝制定的規矩:除非尚冠里有甲士藏身,又會是有持弩機的刺客混入,否則,尚冠里之內,便不可見刀兵!

  平日裡,就連巡視尚冠里的北軍衛士,甚至是隨聖駕而來的禁衛,都會將帶刃的兵器藏起來,轉而帶上棍、棒之類的鈍器。

  而且還得是非金屬製作的鈍器!

  除此之外,長安城幾乎每日都會施行的宵禁——連未央、長樂兩宮,以及桂宮、太子宮都包含在內的宵禁,卻完全影響不到尚冠里。

  每到日昏時分,更吏們敲了更、報了時,一隊隊中尉軍士便會上街巡視;

  長安各城門,未央、長樂二宮各宮門徐徐關閉,非詔諭、符信為證,任何人不得出入宮諱、城門。

  居住在長安城內的老百姓,則是會在黃昏時分便早早回家,各自將家門關緊,免得被如狼似虎的酷吏找到由頭,被立了典型。

  故而,在長安城進入宵禁之後,由平民百姓居住的北半城,除了巡視軍卒手中的火把外,是看不見哪怕半點火光的。

  ——就算有,也大概率是巡視軍卒拱起的篝火,而且還是背著上官偷偷點起來,事後也必定要挨批評的那種。

  至於南半城——被未央、長樂兩宮全然占據,只留下中間一條章台街的南半城,雖然不至於黑燈瞎火,但也基本都是宮牆上的篝火、禁卒手中的火把,以及宮室內的星點燈光。

  唯獨尚冠里;

  唯獨貴族聚居區:尚冠里,全年風雨無阻的燈火通明。

  無論家裡有沒有客人——甚至是無論家裡有沒有人,尚冠里的功侯府邸,九成九都會點亮所有的燈,好將尚冠里的上空,照耀成劉漢版的長安不夜城。

  宵禁了,老百姓窩在家裡,官員們也都在家中伏案辦公——便是宮裡的貴人們,都只能悄悄點起幾盞燈,並儘快將其熄滅,以免被人指責『不效太宗皇帝勤儉質樸之風』。

  但在尚冠里,貴族們卻是吃喝玩樂,徹夜喧鬧;

  便是還沒到酒池肉林的地步,卻也是大差不差了。

  這樣一個地方——這樣一個萬眾矚目,更聚萬方焦點的繁華貴族聚居區,本是這人世間,最不適合藏人的地方。

  但劉嫖,賭的就是沒人能想到自己的膽子,居然真的這麼大!

  賭的就是哪怕有一天,所有人都知道了梁王劉武在自己『手上』,也絕對不會想到劉嫖敢把梁王劉武,就藏在萬眾矚目的尚冠里堂邑侯府。

  劉嫖顯然成功了;

  至今為止,都還沒有哪怕一個外人,獲知梁王劉武的具體下落。

  但眼下,這一切,卻都不重要了。

  有沒有人能找到梁王劉武,已經不重要了……

  「都是阿姊非要從中作梗!」

  見姐姐一副吃了屎的憋悶表情,梁王劉武只愈發焦急,偏偏又沒法就這麼直愣愣去未央宮;

  便只能帶著焦慮,將負面情緒盡數宣洩在姐姐劉嫖身上。

  「寡人都說了:既是戴罪之身,便向皇兄負荊請罪便是了!」

  「——阿姊偏說讓我先藏一藏,探探皇兄的口風,免得此朝長安,有來無回!」

  「現在可好了?」

  「母后母后氣倒了,皇兄皇兄氣病了;」

  「偏寡人這個戴罪之臣,還在阿姊的堂邑侯府里躲著!」

  嘴上且焦且俱,梁王劉武說話的功夫,卻已是被淚水濕了眼眶。

  焦急地來回踱步片刻,最終,便一屁股癱坐在地,抽抽搭搭抹起了淚。

  「寡人、寡人戴罪之身,本不過是小事一樁;」

  「大不了罰酒三杯,下不為例就是了。」

  「——偏阿姊硬要摻和,搞得寡人現在,落得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罵名……」

  「母親、兄長,都被寡人氣病了。」

  「寡人還哪來的臉面,以忠孝標榜自身——如何安身於天下人當面?」

  「寡人……」

  「寡人………」

  說著說著,梁王劉武已經是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慘兮兮的癱坐在石階邊沿,全然看不出一絲宗親藩王——尤其還是梁王這種天下第一強藩,所應該展現出的英姿。

  本就對這次的事感到心虛,見弟弟又是這麼一副哀痛不能自已的模樣,劉嫖自也是語氣更虛了三分;

  嘀嘀咕咕的嘟囔了幾句『又不是我非要這麼著』之類,才默然走上前,面帶愧色的在梁王劉武身旁坐下身。

  「阿武是孝子,我就不是了?」

  「把太后母親、皇帝弟弟都氣病了、氣倒了——我難道就不感到羞愧、不感到哀痛了?」

  「我也沒想這樣的啊?!」

  「——還不是當時,阿武六神無主的找上了我,要我給阿武拿主意;」

  「我又擔心太子劍走偏鋒,為了儲位害了阿武的性命,這才讓阿武先藏身在我這兒,把袁盎那事兒晾一晾。」

  「順便再探探皇帝的口風,也免得阿武傻乎乎的入了朝……」

  話說一半,劉嫖又裝出一副好似突然想起什麼的架勢,陡然起身岔氣了腰。

  「誒,不是?」

  「還怪起我來了?」

  「——把阿武藏在我這兒,合著我沒吃皇帝掛落?」

  「昨兒個,皇帝可是陰森森的盯著我,說駕崩的時候,要帶個血親手足一起殉葬呢!」

  「幫阿武這麼一遭,我半點好處沒撈著不說,還被皇帝給記恨上了;」

  「結果阿武非但不謝,反還怪起我來了?」

  言罷,劉嫖便也煞有其事的將身子一別,擺出一副『以後有事兒別再找我』的架勢。

  看似是要和梁王劉武決裂,實則,卻是在通過這樣的方式,來掩蓋自己內心深處的恐懼。

  ——劉嫖,真的害怕了。

  不是怕天子啟那句『朕即崩,必殉一血親』,而是前日,天子啟對待自己,以及東宮竇太后的態度,著實嚇到劉嫖了。

  劉嫖是個精明人;

  或許自大,或許自負,或許有時看不清現實。

  但劉嫖無疑是個聰明人。

  劉嫖自然也感受到前日,天子啟那副臨死一擊,拼著死,也要為儲君太子掃除障礙的決絕!

  劉嫖,終於知道怕了。

  直到前日,劉嫖才終於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自己的皇帝弟弟——才剛坐了三年皇帝的弟弟劉啟,或許,真的沒有幾天活頭了。

  至於那個自己一向不怎麼瞧得上,卻又怎都無法攀上的太子侄兒,也真的被天子啟當成了江山社稷的繼承人。

  為了這個繼承人——或者應該說:無論這個繼承人是誰,天子啟,都必定會窮盡所能,為自己的繼承者掃清障礙。

  但劉嫖意識到這一點,卻實在是太晚了些。

  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劉嫖也同時意識到自己,似乎已經成為了太子劉榮最大的絆腳石。

  至少是最大的阻礙之一。

  ——不能把女兒嫁給劉榮、無法成為劉榮的岳母,劉嫖百般不甘;

  但眼下,劉嫖卻已是顧不上這許多了。

  在天子啟——在一頭即將遲暮,已經擺明了態度,要用自己剩下的全部生命,為下一任獅王掃清一切障礙的老獅王面前,劉嫖縱是百般不甘,也終只得咬牙低頭。

  至少,也是暫時低頭……

  「阿武,打算怎麼辦?」

  假裝和劉武鬧了好一會兒『彆扭』,卻始終沒能等來梁王劉武上前哄自己;

  偏偏時間不等人。

  距離天子啟給劉嫖,以及梁王劉武的時間期限,已經只剩下一天的時間。

  甚至一天都不到!

  如果明天天亮之後,第一道湧入未央宮司馬門的身影,不是特意前去請罪的梁王劉武,那天子啟,就必定將開啟『大殺四方』的癲狂狀態……

  「母親如何了?」

  對於劉嫖的詢問,梁王劉武置若罔聞。

  含淚哽咽著發出一問,又怯生生追問了一句:「皇兄……可還安好?」

  聽聞梁王劉武此言,劉嫖只心下一顫!

  卻不知此刻,梁王劉武問起母親、兄長二人,並非是有什麼其他的念頭。

  梁王劉武,真的後悔了。

  悔不該當初,聽信姐姐劉嫖的蠱惑,去動那不該動的心思。

  搞到現在,別說是儲君皇太弟了——就連本就擁有的王爵,都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搞得原本和睦的一家人,搞到現在:竇太后和天子啟母子反目,天子啟和梁王劉武兄弟鬩牆、與劉嫖相看兩厭。

  就連劉嫖和劉武姐弟二人之間,也因為這次的事,而生出了不小的嫌隙……

  「皇兄,當無大礙吧?」

  梁王劉武又一聲追問,劉嫖這才確定了梁王劉武確實沒有『逆天而為』的打算;

  便應聲做出一副羞愧不已的神容,低聲說道:「母后沒什麼大礙。」

  「不過是皇帝一口血吐出口,朝野內外都跟被捅的馬蜂窩似的。」

  「——一夜之間,不知冒出來多少『老臣』,拄著太祖高皇帝賜的鳩杖、先帝授予的御劍之類,要太后出面給個說法。」

  「母后不厭其煩,便只得託病謝客。」

  聽母親竇太后並不是真的病倒,梁王劉武暗下長鬆了口氣,卻也因為母親正在遭受的非議,而再度傷心落淚起來。

  見劉武如此反應,劉嫖也暗下點了點頭,深感自己沒有實話實說,實在是一個再明智不過的選擇。

  竇太后正在承受的輿論壓力,確實很大。

  卻遠比方才,劉嫖所說的程度,還要大上百倍不止!

  ——那些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太祖元從、太宗肱骨們,確實是倚老賣老的去了長樂宮,找上了竇太后;

  卻不是要竇太后『給個說法』,而是毫不留情面的斥責竇太后:欲弒帝乎?

  欲篡漢乎?

  欲復為呂氏乎?!!

  一開始,竇太后還真召見了其中一人作為代表,並辯論了一番。

  但無論竇太后怎麼說——怎麼指責天子啟殘害手足,殺死了自己的寶貝兒子,還是天子啟不恭不孝,不忠不義,那老頭卻始終堅定如一,反反覆覆就一句話:太后,欲復為呂氏乎?

  被搞得不厭其煩,又實在說不過這些發須花白,指不定哪陣風就要給人吹倒的棺材瓢子,竇太后才索性抱病,閉門謝客。

  但輿論卻依舊在發酵;

  在發酵的輿論中,竇太后的人設,依舊朝著高后呂雉的方向飛速靠攏、人物形象迅速重合。

  若不是未央宮內,傳出天子啟明顯顧全大局的『聲名』,說自己只是病了,和太后完全無關,做兒子的怎麼可能被母親氣倒?之類,竇太后眼下,說不定都要成過街老鼠了……

  「寡人要見皇兄!」

  確定母親無礙——至少是身體無礙,梁王劉武便算是安了心。

  又聽劉嫖說,天子啟都氣到了那個份兒上,都還不忘站出來給母親開脫,梁王劉武再也沒有了藏身於暗處,繼續讓皇帝哥哥蒙受不白之冤的臉面。

  「皇兄,已經因為寡人的任性,而蒙受了殘害手足的罵名。」

  「但皇兄卻反過來,替母親說起了好話。」

  「——做兒子,難道不正應該是這個樣子嗎?」

  「寡人一向以孝子自居,卻做的比皇兄差這麼多,又哪來的臉繼續藏身於此,讓母親和兄長,替我蒙受天下人的指責呢?」

  說著,梁王劉武便含淚起身,頗有些中二的正了正衣冠。

  「寡人,要入宮面聖!」

  「皇兄不見,寡人就跪到皇兄見為止!」

  「只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讓母后、皇兄,蒙受這等不白之冤了。」

  「——寡人,已經做了太多太多傻事,讓母親、兄長替寡人受罪。」

  「再不迷途知返,寡人,就真的沒臉面見先帝了……」

  看著弟弟這幅中二的模樣,劉嫖面上不顯山不露水,暗下卻是對弟弟這幅傻憨憨的模樣嗤之以鼻。

  ——做兒子的,就該是天子啟那個模樣?

  嘿!

  真要是為了母親好,天子啟就該強硬下詔:敢非議太后者,依律坐大不敬,斬棄市!

  這才是母親蒙受不白之冤時,兒子應該採取的措施和姿態。

  結果呢?

  天子啟委屈巴巴的一句:兒子怎麼會被母親氣倒呢?就做出了一副『為母親向天下人求情』的悽苦姿態。

  這不更坐實了東宮竇太后,真的在欺負自己的皇帝兒子嗎?

  你看看,都欺負到吐血昏厥了,都還得替母親說好話……

  劉嫖看的再清楚不過:天子啟之所以替竇太后『平冤』,不過是政治需要而已。

  漢家不能有第二個呂太后——就算有,也必須『沒有』!

  天子啟並非是為了自己的母親,亦或是漢家的太后,而是為了漢家、為了自己的江山社稷,才做出了這麼一副孝子人設。

  因為漢家,需要一個孝順的天子;

  也需要一個慈愛的太后。

  既然漢家需要,那天子啟,自也就樂得營造,甚至是捏造出這樣的人設。

  僅此而已……

  「見,自然是要見的。」

  「只是具體怎麼見,阿武,恐怕要好生思量一番。」

  雖然對弟弟的認知感到不屑,但結果總歸是自己想要的:梁王劉武,確實需要去一趟未央宮,親自、當面向天子啟賠罪。

  只是事情鬧得這麼大,若還指望著罰酒三杯,下不為例,那就是有些看不起封建帝王的『雷霆震怒』了。

  就算是裝,也起碼要裝出一副悔不該當初、恨不能以死謝罪的架勢,才能勉強爭取到檯面上的和解。

  至於實際上的和解——到底原不原諒,那就是天子啟說了算的了……

  「負荊請罪如何?」

  見弟弟一副搔首弄姿的模樣,劉嫖本能的給出了建議。

  卻見梁王劉武聞言,當即便為難的撓了撓後腦勺,又焦慮的來回走了兩個來回。

  始終沒能過自己那一關,才嘟囔道:「寡人先前說負荊請罪,阿姊偏不讓!」

  「眼下又反要負荊請罪,卻是何苦?」

  ···

  「坦胸漏乳,背負荊條……」

  「卻也不是不行。」

  「雖稍有損宗親威儀,卻也足夠有誠意。」

  「只是那荊條之上,遍布荊棘……」

  「寡人這身子骨……」

  看出梁王劉武真正顧慮的點,劉嫖只不由深吸一口氣,深深懷疑起劉武的身世。

  ——太宗孝文皇帝,和當朝竇太后生出來的兒子!

  怎就能傻成這般模樣?

  只是不齒歸不齒,終歸是姐姐,又是本次事件的主導者,以及主要『負責人』……

  「嗨~」

  「小事。」

  「——將棘、刺全部削乾淨,背上光溜溜的荊條便是了。」

  「左右不過是擺個姿態,向皇帝低頭認錯的事;」

  「沒人非得阿武血肉模糊、滿杯棘刺的,才願意相信阿武是真心悔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