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孤,也太不是東西了
從獸圈行宮,到新開闢出來的『博望苑』這段路,並非是常見於如今漢家的直道,而是一條由少府最近趕工出來的五尺道。
五尺道,顧名思義,道寬五尺,合後世不過1.1米餘;
別說是馬車了,便是騎馬,都無法容下兩騎並行。
這也是為什麼劉榮一行,明明有申屠嘉這樣『不便行走』的老者,卻依舊還要步行走完這段路的原因。
劉榮原本也沒有預料到這段路上,會發生這麼多事——沒料到自己和太子三師之間,會有如此深刻的交流。
尤其是申屠嘉意外站出來,替劉榮勸周亞夫『做事之前,多想想太子儲君』,更是全然出乎劉榮的預料。
被這個意外驚喜砸中腦袋,劉榮說不懵是假的。
但更多的,還是對老丞相的感激。
——申屠嘉這番勸說,周亞夫確實不一定會聽從;
但再怎麼說,也畢竟是前任的勸說,更是開國元勛老臣、和自己的父親一個輩分的人,對自己言辭懇切的勸說。
周亞夫無論聽從與否,都至少要過過腦子,好生思量一番。
對劉榮而言,這便足夠了。
讓周亞夫靜下心,好好考慮一下申屠嘉的這番話,便已經足夠了……
「太子駕臨~」
「跪~」
「迎~~~」
距離博望苑還有三五十步的距離,劉榮便聽見遠處的苑門外,響起汲黯那極具辨識度的悠長唱喏聲。
待劉榮帶著申屠嘉、周亞夫,以及表叔竇嬰走上前,苑門內外,租種博望苑田畝的佃農們,已是跪作一地……
「民等,拜見家上!」
「唯願家上諸事順遂,長樂未央!!!」
明明是屈辱跪地,朝一個還沒加冠的『毛頭小子』行叩拜大禮,佃農們卻無不是打足精神,扯開嗓子嚎出拜語,又紛紛將半帶期盼、半帶忐忑的目光,撒向劉榮那已掛上淺淺笑意的青春面容。
——在後世,底層民眾最渴望的,同時也是最簡單直接的階級跨越方式,不外乎自家的牆外,被噴了個紅色的『拆』字;
放到如今這個時代,尤其是放在這些租種於上林苑、為皇家種地的佃農們身上,差不多也是一樣的道理。
就拿此刻,跪滿博望苑苑門內外的佃農們來舉例。
至多不超過五年前,在場的佃農們,大都還是劉漢社稷最堅實的中堅力量:自耕農階級。
他們或許是夫妻二人,又或是夫妻子嗣三五人,組成一個又一個小家庭,耕種著由太祖高皇帝賜予自家先祖,之後又被先祖代代相傳,傳到自己手裡的百八十畝薄田。
而在過去五年間,他們遭受了各種各樣的家庭變故——要麼是親長離世,要麼是家人害病;
總而言之,上林苑的每一個佃農家庭,都是因為家庭遭受到一筆計劃外的、不得不支付的大額開支,便只得無奈變賣田產的苦命人。
賣了田產,失去了最基礎的生產工具,自耕農便成了佃農。
好在這些人很幸運——或是因為先祖對漢家有功,或是家庭成分好、名聲好,亦或是單純因為運氣好;
郡縣衙門抽籤抽到了自家,方得以到上林苑租種皇田,而非民間富戶地主的私田。
再到前段時日,一覺醒來,衙門便在自家門外貼了告示,說自己家的佃田,被劃入了太子儲君的博望苑!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和後世人一覺醒來,發現自家牆外被噴了個大紅『拆』字,基本是一種程度的天降大禮……
「這些農人,便是孤治下子民了吧?」
嘴上含笑說著,劉榮卻並未站在原地,而是自然的走上前,將人群最靠前位置的一位老者——一位手拄鳩杖,隱隱為眾人之首的老翁扶起。
待老者誠惶誠恐的點下頭,劉榮便含笑昂首,望向在場的幾百號人。
——不是博望苑的全部人,僅僅只是今日得了消息,能趕來迎接劉榮的一小部分。
根據劉榮掌握到的數據,天子啟下令設立的太子私苑:博望苑,有佃農共計七千四百餘戶人家,丁口超過三萬!
如果讓這三萬人都來迎接劉榮,恐怕博望苑的外門附近,都要被堵得水泄不通。
「自太祖高皇帝立漢國祚,我漢家歷代先皇,便都以農為國本。」
「——農耕,是國本;」
「而農人,又是我諸夏躬耕之民的根本。」
隨著劉榮嘹亮的聲線響徹苑門內外,聚集在此的一眾農人,也終於緩緩直起腰杆,將探索的目光,望向那道仍帶些青澀,卻也已經初具威儀、貴氣逼人的身影。
便見劉榮深吸一口氣,又更擠出一抹溫和笑意,在現場眾人身上環視一周;
看的農人們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紛紛低下頭,本能的遮掩起衣服上的補丁,劉榮才又莞爾一笑。
也不再東拉西扯,或多說什麼假大空的口號,而是直入正題。
「令:凡博望苑之民,自今歲,即父皇新元三年始,免租稅三年!」
「另有父、祖、兄長死王事之烈屬,又老、弱、孤寡,單造一冊,以賜糧、布用度。」
「——年六十上之長者,月與酒、肉各二斤,歲寒之時,加布二匹、絮三斤。」
「家中,始傅之男丁不足一人之戶,以吏親往而查其疾苦,報於孤當面。」
「因父死王事,而致使家無男丁之遺孤,送至博望行宮,孤親養之!」
沒有拐彎抹角,全是實打實的好處,在場眾人的期盼得到滿足,自是對劉榮連連叩首,以表達自己最誠摯、最純粹的感恩之情。
劉榮方才這番交代,或者說是許下的賞賜,乍一眼看上去,似乎是條條框框一大堆——又是烈屬,又是孤寡老弱,更或是年滿六十以上的老者;
但實際情況卻是:能從自給自足的自耕農階級,在短時間內迅速家道中落為純佃農,同時又有資格租種上林苑皇田、能被歸入劉榮的博望苑的人,就算不是全部,也基本是絕大多數,都能和劉榮口中的『特殊群體』扯得上關係。
想想就能知道:你一不是烈屬,二不是孤寡老弱,能窮的變賣田產,自更不可能在官府有人脈;
無權無勢,無錢無產,天底下佃農那麼多,上林苑又只有這麼點地方;
沒點特殊身份,人家縣衙憑啥就讓你去上林苑?
事實上,作為漢家吸納難民、收容破產自耕農,扶持佃農重返自耕農階級的大型調節器,上林苑的皇田,是有一套相當完善的佃租資質審核標準的。
——最優先的,無疑是關中戶籍,且家中有直系親屬『死王事』,即因公犧牲的烈士家屬。
如丈夫戰死沙場,遺孀帶著幾個兒女,孤兒寡母,生活難以為繼;
如父親戰死沙場,少年孑然一身,又為父親的身後事變賣了家產,徹底失去了生活來源;
又好比兒子戰死沙場,老頭老嫗沒有兒女供養自己,以至於晚景淒涼……
以上幾種狀況但凡發生了,地方官府都會在第一時間上報長安!
至多五個工作日,丞相府便會正式批准這樣的家庭,入駐上林苑租種皇田。
若情況極端一些,甚至就連天子,都可能在某次去上林苑遊玩的時候,順路探望一下這家根正苗紅,卻生活艱難的光榮之家。
——次一等的,是家中因其他原因,失去了家中唯一的,或至關重要的頂樑柱,從而導致生存艱難;
如一家之主意外病死啊之類。
這種情況,地方官府不會太過著急的上報,而是會小心觀察、密切關注。
察覺到這家人,有因為此番變故,而直接淪為奴籍的可能性,地方官府便大概率會出手;
家世沒問題,便會為這戶人家上報,申請上林苑的皇田租種資格。
再不濟,也會為這戶人家聯繫當地的地主富戶,以成為佃農,而非直接淪為奴隸,從此消失在漢家的戶籍冊當中。
或許有人會說了:當官的肉食者,能有這麼好心?
——高高在上的掌權者,能如此關注底層群眾的生存?
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很難得出定論。
但至少在漢家,在如今漢室,地方官府確實大都能做到,也都會自發的去做這件事。
至於原因,也不是漢家的官員素質多麼高,又或是道德多麼高尚;
而是因為如今漢家的官員考核制度,幾乎完全是以戶口增減數量,以及田畝增減數量為核心的。
舉個很簡單的例子;
——你是一個縣令,你治下有一萬戶百姓。
你上任之後的第一年,有三百戶農人,因為家中遭遇變故而變賣了田產,生活所迫之下,即將舉家委身為奴。
這種時候,如果你不出手干預,那到了年末大計,丞相府便會在你的審核報告中,明晃晃寫下:某某為某縣縣令,是年,該縣農籍減三百戶。
然後,你就可以到處求爺爺告奶奶,爭取讓自己的下場,停留在只是丟掉好不容易得到的烏紗帽,而不是順帶一起丟掉項上人頭的程度了。
反之,伱出手干預了——不需要你費多大力氣,只需要召見一下治下地主富戶,為這三百戶破產自耕農尋個門路,成為租種富戶田畝的佃農,這三百戶人的戶籍,就依舊能留在你們縣的『農籍』之上。
就算你別無建樹,到了年末,丞相府也大概率會因為你『保民有方』,而給你課一個『乙』的評價。
雖然不比『課為最』,卻也總好過『課為殿』。
說到底,終歸還是為了政績,為了頭頂上的烏紗帽。
除了下場干預,阻止破產自耕農淪入奴籍之外,漢家的地方郡縣主官,還有許多其他的方式,來增加或避免減少戶籍、田畝。
田畝簡單:開墾荒地來增加,高頻率造冊記錄,避免『減少』便是;
而戶籍,則有包括但不限於:強迫女子早嫁、再嫁,強迫始傅男丁分門別戶,阻止、懲處百姓『不舉』——即棄嬰不養等諸般手段。
說回上林苑的佃農,情況又更特殊了些。
——被地方官府上報,或者說『推薦』到上林苑的佃農,確實會消失在原屬地的農籍當中,也確實會成為原屬地的流失人口。
但這屬於『合法』流失,與奉令遷居、下獄治死等情況一樣,並不會為原屬地招至罪責。
能將一家苟延殘喘,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要委身為奴,消失在本地農籍上,從而給自己帶來麻煩的破產自耕農,合理合法的甩去上林苑,地方郡縣自然是樂得為之。
而這,又給了長安中央一個機會。
一個扶持這些佃農,通過皇家的庇護以及自身努力,重新回歸自耕農階級的機會。
再具體到劉榮的博望苑,情況又更特殊些。
不出意外的話,此番,被劃入太子榮博望苑的佃農們,即便將來家境好轉,重新在關中置辦了田畝,也很大概率不會搬出上林苑了。
至於原因……
「我漢家以孝治國,又以武立國。」
在佃農們的歡呼雀躍稍平息下去之後,劉榮也不出意外的『圖窮匕見』。
如是做了開場白,便側身望向身旁不遠處,正策馬駐足,不時環視警戒四周的太子中盾衛:程不識。
和程不識對了個眼神,才繼續對眾佃農說道:「太祖高皇帝又曾有言:士不教,不得征。」
「故我漢家,凡年十四以上之男丁,都當於每歲秋後,由地方縣尉操持冬訓,以磨鍊戰技。」
「——過往,上林佃農多不在此列。」
「但孤的博望苑,卻不能枉顧太祖高皇帝詔諭,將如此重要的國家大政棄之不用。」
聽出劉榮這番話所暗含的潛台詞,在場佃農們原本喜上眉梢的雀躍神情,只不約而同的微垮下去些。
冬訓,確實是漢家所特有,且自有漢以來,便始終在貫徹、執行的國策。
在糜爛的關東,地方郡縣的冬訓,或許已經成了裝裝樣子的形式主義,更或直接就是官員白嫖勞動力的良機。
但至少在關中,每年的冬訓,卻依舊是丞相府、內史在親自過問,並有採風御史下去視察的。
若是有哪個縣的縣尉吊兒郎當糊弄事兒,那別說是上頭的長安朝堂了——便是當地受訓的百姓,都要站出來第一個不答應!
——開什麼玩笑!
武勛,可是關中人自秦時,便不遺餘力在追求的東西,更是這個時代公認的唯一階級跨越渠道!
關中人至今,可都還在恪守『以武一切』的人生格言!
結果可倒好:大傢伙都盼著自家的兒郎,能好好鍛鍊戰鬥技巧,好在日後立下武勛,帶著家族雞犬升天;
結果你個狗縣尉吃著俸祿,卻不辦實事兒?
打你都是輕的!
但凡十里八鄉,有個能扛事兒的棺材瓢子,不把你腚給打爛,都得算你穿得厚!!!
也正是因此,漢家才會有如此彪悍的尚武之風——後世人才會說:歷代皆因弱滅,獨漢因強而亡。
既然如此,聽說劉榮要在博望苑恢復冬訓,鍛鍊佃農們家中少年兒郎們的戰鬥技巧,大傢伙本該高興才是?
又何以露出這般愁苦的面容,連得到賞賜、被免去租稅的喜悅,都被如此輕易地壓下?
——要知道上林苑皇田的租稅,可是要佃農們拿出全部所得的三成!
雖然比民間地主富戶的四成,甚至是關東地區普遍存在的五成以上要好許多,且包含農稅在內,但也是一筆相當不菲的財富!
一百畝田,歲得粟三百石,劉榮為博望苑免去的三年租稅,可就是每家每戶足足二百七十石糧食!
如此大的恩德,卻還是讓佃農們,因為劉榮要搞冬訓,就高興不起來了?
看出農人們的異樣,劉榮只將不解的目光,撒向先前被自己扶起的那位老者。
而在聽到老者的輕聲解釋之後,劉榮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對於這些已經窮途末路,除了成為佃農,便只剩下『委身為奴』這條路的破產自耕農而言,生存,才是首要命題。
至於培養子孫後代從軍入伍、建功立業?
——還是等等吧……
等攢夠了錢,重新置辦下幾十畝田,好歹把『良家子』的成分爭回來,再考慮未來的事吧;
至於眼下?
別扯那些沒用的,老老實實種田,趁著太子免租稅這幾年,儘量多攢下點錢,好早日把祖宅、祖田買回來,才是最要緊的事……
「原來,是擔心冬訓一月,所需要準備的口糧用度……」
知道了治下子民的擔憂,劉榮只頓覺心下一陣沉重。
卻也沒忘大手一揮,當即表了態:「凡冬訓期間,參訓的農人子弟,皆有粟二石每月!」
有了劉榮這句話,農人們才再度喜笑顏開起來,又重新對劉榮磕起了頭,祝福的話語更是不要錢的往外撒。
——二石糧食,便是壯勞力,都能頓頓飽吃一個月!
十四五歲的娃兒,若是省著點吃,說不定還能從這二石糧食里省下半石出來!
如此一來,家裡的娃兒在農閒出門一個月,非但不需要家裡給餵糧食不說,臨了還能帶個五斗米回來……
好事兒!
這是實打實的好事兒!
卻不知:在看到農人們恨不能明寫在臉上的算計時,劉榮心中,卻愈發生出幾縷苦楚。
「原以為免了租稅,又許下賞賜,便可盡收博望苑人心,讓這三萬來號人,從此唯孤馬首是瞻。」
「不料生民艱難至斯,農人們根本顧不上憧憬未來,只『短視』的看著眼前這一畝三分地……」
···
「孤,本該失望的吧?」
「怎孤,竟生出了『沒臉失望』的感覺?」
「明明該失望,卻又覺得:如果真的因此,而對博望苑的子民感到失望,那孤,也太不是東西了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