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太尉周亞夫之禍?

  第130章 太尉周亞夫之禍?

  砰!

  「他周亞夫,是要造反不成?!!」

  長樂宮,長信殿。

  本就冷清——或者說是簡樸的殿室內,那僅有的兩排宮燈,此刻已是被竇太后手中鳩杖掃倒一排;

  而在竇太后身側,故中大夫袁盎則趕忙起身上前,溫言安撫起怒火衝天的竇太后。

  ——然並卵。

  袁盎的安撫,史無前例的沒能讓竇太后消氣不說,反而還讓這位老太后,愈發躁怒了起來。

  「平定了叛亂,就可以這樣胡作非為了嗎!」

  「——我兒梁王,也同樣是平亂功臣!」

  「又何曾如此枉顧君臣之禮、上下尊卑?!」

  「不准!!!」

  「我倒要看他周亞夫,敢不敢因為我不冊立儲君太子,便當真帶著麾下的兵馬反了天!!!」

  ···

  「哼!」

  「早知道他姓周的,祖祖輩輩就沒一個好東西!」

  「——做父親的把持朝政,私藏甲冑,當兒子的也是有樣學樣!」

  「當真是滿門亂臣賊子!!!」

  又是接連幾聲怒喝,卻引得殿內宮人們諱莫如深的低下頭去,只恨自己今天為什麼沒有病休。

  便是竇太后身側的袁盎,聽聞這駭人聽聞的一番話,面色也是不由白了白。

  ——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

  且不說絳武侯周勃,以及如今的絳侯周亞夫父子,究竟能不能、該不該被漢家的太后——尤其是被太宗孝文皇帝的正妻,定性為『滿門亂臣賊子』;

  單就是那句『姓周的沒一個好東西』,傳出宮外去,也有的是文章可以做。

  開國元勛中的高景侯周珂、汾陰侯周昌這堂兄弟倆,以及他們存世的子孫後嗣暫且不論;

  單就是一個如今漢家,儒、法、墨、農、黃老等諸家學派都公認的聖人:周公姬旦,便是怎麼都繞不過去的『姓周的』。

  作為華夏文明現階段唯一公認的『聖人』,周公姬旦在學術界、思想界的地位,都是無可撼動的。

  而如今天下,凡是周姓之人,便大都是、或自詡為『周公之後裔,姬姓周氏支脈』。

  當然,袁盎也明白竇太后此刻,實在是被周亞夫給氣到了這個份兒上,才如此口不擇言。

  便也只得深吸一口氣,將注意力從竇太后方才那方駭人聽聞的話上移開,拱起手,再次走上前。

  「太后,言失了。」

  「——已故絳武侯周勃,無論其生前做了什麼,其功、過,都已經由先太宗孝文皇帝賞其功、懲其過。」

  「絳武侯周勃,更是早已被蓋棺定論,得諡:武。」

  「這無疑是美諡。」

  「對於朝堂議定的這個美諡,太宗孝文皇帝當年,也是點頭認可了的。」

  「太后實在不該在絳武侯周勃身上,再做出這樣負面的評價……」

  看似是義正言辭,實則卻也溫聲細語、小心翼翼的道出這番話,袁盎的雙眸只一眨不眨鎖定在竇太后身上,隨時準備止住話頭,改『勸』為『哄』。

  好在這一次,竇太后並沒有像方才那般,一反常態的被袁盎點炸。

  只見竇太后聞言,先是深吸一口氣,又將其緩緩吐出;

  似是將怒火按捺下去些許,才抿緊嘴唇,稍側過身,大致望向袁盎脖子以上的位置。

  ——具體的人臉五官,竇太后已經看不清了。

  能辨認出一個『腦袋』的形狀,都還是因為光線足夠充足。

  「謝太后……」

  見竇太后稍冷靜下來了些,也願意聽自己繼續往下說,袁盎先是拱手一拜謝。

  而後,才再度斟酌著用詞,繼續往下說道:「至於如今的太尉周亞夫……」

  「——擁兵自重,奏請太后與立儲君,確實不符合人臣之道。」

  「但說到底,周亞夫也不過是借著於國有功——而且是潑天大功的機會,為自己、為宗族謀一個將來而已。」

  「雖德行有缺,但也尚還算不上『亂臣賊子』……」

  聽到袁盎那本就溫和,此刻又更讓人莫名平靜的舒緩語調,竇太后本還稍壓下了怒火。

  但聽到這最後一句『算不上亂臣賊子』,那才剛舒緩下來的面容,只陡然再度湧上一抹陰冷!

  「作為臣子,尤其還是手握重兵、節制天下兵馬的太尉,本該謹言慎行,時刻注意自己的舉動,以免受天子猜忌!」

  「可他周亞夫,是怎麼做的呢?」

  「——先是在睢陽,屢次三番抗旨不遵,坐視睢陽困苦而不救!」

  「更大逆不道的揚言: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好歹是平定了叛亂,也算是功過相抵了,如今又鬧這一出?!」

  說著,竇太后便拄著鳩杖,顫巍巍回過身,摸索著將手探向御榻前的高案之上。

  見此,戰戰兢兢於一旁的老宮人也是趕忙上前,抓起一張絹布,就放到了竇太后手中。

  如願拿起那張通篇透著『大逆不道』四個字的奏疏,竇太后只愈發感到憤怒,陡然回過身,將那絹布朝袁盎一甩!

  「看看!」

  「看看他周太尉,是怎麼跟我這個太后說話的?!」

  「——這字字句句,就差沒說我這個瞎老婆子,是秦王政的母親:趙太后那樣的毒婦了!」

  「還說什麼大軍將士殷殷期盼,只求儲君得立、國朝有後;」

  「這不就是仗著自己手裡的兵權,在逼皇帝和我,按他周亞夫的心意冊立儲君嗎?」

  「這,難道還算不上擁兵自重?!」

  「他周亞夫,難道還不能被稱作是『亂臣賊子』嗎!!!」

  越說越氣之下,竇太后更是身形一陣輕顫,面頰也是一陣陣抽動起來,顯然是被周亞夫這封請立儲君太子的奏疏氣的不輕。

  但袁盎心裡很清楚:讓竇太后如此大發雷霆的,絕對不是周亞夫那封奏疏中,疑似不恭太后的措辭。

  那封奏疏中,周亞夫都說了什麼?

  ——淋淋灑灑千百字,總結起來不過以下寥寥幾句。

  吳楚亂平,社稷得安,臣幸不辱命;

  然儲位懸而未決,陛下雖尚年壯,皇長子亦年近及冠。

  為宗廟、社稷計,懇請太后:以宗廟社稷為重,即立太子儲君,以安天下人心……

  有問題嗎?

  沒問題。

  至少單從內容上看,這封請立儲君太子的奏疏,挑不出任何毛病。

  從這一點也能看得出來:這封奏疏,周亞夫是花了大心思的。

  不說早有此意,也至少是找了不少能人,查漏補缺、潤色修改個把月,才最終得出的定稿。

  如此無懈可擊的內容,再加上先帝彌留之際,給當今天子啟留的那句『事有輕重緩急,可用周亞夫為將』,那就更沒問題了。

  毫不誇張的說:周亞夫,那就是先帝半個託孤之臣!

  是先帝耳提面命,再三強調『國家如果遇到危險,可以讓周亞夫領兵』的柱石之臣!

  這樣的身份,遞上那樣一封言辭恰當的奏疏,請立太子儲君,任誰都是挑不出錯來的。

  非要說有哪裡不太合適,或者說是不太恰當,那也就是周亞夫遞上這封奏疏的時機。

  ——吳楚之亂雖平,但周亞夫的大軍,卻還在關東進行著收尾工作。

  說句不大好聽的話:周亞夫領兵在外,又有『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的前科,在這種時候上奏請立太子,確實有點擁兵自重,脅迫太后、天子的嫌疑。

  可即便是這樣,竇太后也不該是這個反應。

  如果只是單純的『太尉擁兵自重,請立太子』,竇太后氣歸氣、惱歸惱,但明面上,卻應該時刻保持平和,甚至是維持對周亞夫的和善。

  儘可能滿足周亞夫的要求,並儘量對周亞夫『溫聲細語』;

  再怎麼歇斯底里,也總得先把周亞夫哄回長安,卸下周亞夫手裡的兵權,然後再考慮秋後算帳的問題。

  像現在這樣,氣的揮舞起手中鳩杖,在長信殿一通亂砸,既不符合漢太后該有的城府,也絕非竇太后所該有的反應。

  真正讓竇太后如此雷霆震怒,甚至不惜開地圖炮,將周亞夫連帶著乃父周勃,打包罵成『姓周的沒一個好東西』的……

  「唉……」

  「皇太弟啊……」

  「太后,至今都還想著與立梁王,以為儲君太弟……」

  很顯然:真正讓竇太后惱怒的,並非是周亞夫『擁兵自重』,脅迫竇太后與立儲君。

  而是周亞夫請求冊立的,是儲君太子,而非儲君太弟。

  既然周亞夫『擁兵自重』,那竇太后除非鐵了心,要長安朝堂在吳楚七國之亂後,再平定一場『太尉周亞夫之禍』;

  否則,便自然只能聽之任之,按照周亞夫的請求,冊立太子儲君。

  竇太后很清楚:如今的漢家,不能再經受一場『太尉周亞夫之亂』;

  就算漢家能經受,竇太后本人,也絕對承擔不起引發這樣一場動亂的責任。

  不得不答應周亞夫的要求,又實在不想答應——這才被氣的亂了方寸,以至於大發雷霆……

  「程不識呢?!」

  強自按捺許久,終還是沒能將怒火壓下,竇太后冷不丁又一聲冷斥,惹得老宦官趕忙再上前。

  「都尉程不識,正於殿外侯召……」

  聽聞此言,竇太后又是深吸一口氣,邁動著腳步,重新走到了御榻前。

  待端坐下身,那張寫滿怒火的面容之上,卻已是陰雲密布。

  ——不再猙獰,不再歇斯底里;

  卻更讓人膽戰心驚……

  「召。」

  「我倒要看他太尉周亞夫,派了個什麼人來長安。」

  「看看這程不識,能說出個什麼花來。」

  見竇太后儼然一副拿周亞夫沒辦法,便要拿程不識泄憤的架勢,袁盎下意識便要開口再勸;

  待抬起頭,看到竇太后那陰沉若水的面容,終也只得悻悻住了口,將趕到嘴邊的話又盡數咽回肚中。

  ——對於東宮長樂而言,尤其是對竇太后而言,袁盎,確實是個很特殊的存在。

  在許多時候,袁盎確實能憑藉三言兩語,便讓竇太后冷靜下來,做出相對更正確的抉擇。

  但這也得分是什麼事兒、什麼時候。

  如果讓竇太后惱怒的,是某件讓竇太后無法理解的事,那袁盎自然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讓竇太后想明白其中的道理。

  但這件事——周亞夫請立太子這件事,並沒有什麼能讓竇太后看不清、看不透的地方。

  恰恰是看明白了、看透徹了,竇太后才會這般惱怒。

  接下來,竇太后要泄憤——單純的泄憤。

  對此,袁盎縱是再怎麼『自由出入長樂,深得竇太后信重』,也已然束手無策……

  「都尉臣程不識,頓首百拜,參見太后。」

  「惟願太后千秋萬福,長樂未央。」

  不多時,程不識那一眼便能看出不苟言笑的面容,便出現在了袁盎的視線當中。

  而在上首御榻之上,竇太后卻是連『免禮』之類的場面話都顧不上說,便直接向程不識發難。

  「聽說卿,也同那驍騎都尉李廣一樣,是先太宗皇帝任命為中郎,而後外放軍中,擔任將官的。」

  「——既然是先帝的臣,尤其還是驍騎都尉李廣的同袍,就該知道什麼叫忠君之道才是?」

  「怎此番,太尉周亞夫如此威逼長安,甚至是威逼皇帝,和我這個瞎了眼的老寡婦~」

  「程都尉作為先帝的臣子,卻非但不阻止周亞夫,反而還甘願為周亞夫馳騁?」

  儘可能壓下情緒,以儘量平和的語氣發出這兩問,竇太后陰沉的面容,只陡然再顯一分惱怒。

  「程都尉此來長安,是在幫周亞夫,脅迫太宗孝文皇帝的妻子啊……」

  「這,難道是臣子該做的事嗎?」

  「程都尉,難道就是這樣報答太宗皇帝的恩德,就是這樣對待太宗孝文皇帝的正妻、當今皇帝的生身親母的嗎?」

  短短三兩句話,便是『知恩不報』『不恭先帝』『不敬當今』『不尊孝道』這好幾個大帽扣下來,饒是程不識生得一副厚重的身板,也是被這幾頂帽子壓得脊背一彎。

  卻不知是向來不苟言笑,還是此刻真的絲毫不慌——聽聞竇太后這番誅心之語,程不識只面不改色的拱起手,對上首御榻再拜。

  「太尉要做什麼,臣不清楚。」

  「太后的指責,臣也不敢認下。」

  「——先帝對臣有恩,所以臣忠於宗廟、社稷,忠於太后、陛下,以報效先帝的恩德。」

  「但除了是先帝提拔的臣子,臣,也同樣是軍中的將官。」

  「對於將官而言,軍令大如山。」

  「臣聽命於太尉帳下,對於太尉的軍令——除非是謀逆這樣的亂命,臣,便不敢有絲毫悖逆。」

  「此番,也不過是遵從太尉之令,親自帶著太尉的奏疏,入朝呈於陛下當面。」

  ···

  「今日朝議,百官公卿親眼所見:太尉這封奏疏,是臣在得到陛下的允准之後,才當著百官的面捏除泥封的。」

  「在今日朝議之前,這封奏疏上的內容,臣,一無所知。」

  「——太尉讓我代為入朝,臣遵了太尉的軍令;」

  「陛下讓我代太尉表奏,臣遵了陛下的詔令。」

  「既沒有違反太尉軍令,也沒有違反陛下詔令,太后卻指責臣:有負於先帝恩德。」

  「臣,甚不解……」

  本是棉裡藏刃的暗刀,卻被程不識這一板一眼的回答悉數擋下,竇太后只一陣窩火,又偏偏無從發作;

  又是一陣深呼吸,才再強壓著怒火道:「程都尉方才,說自己忠於太后、忠於皇帝?」

  「——難道不是優先忠於太尉、忠於周亞夫那個妄臣?」

  「在周亞夫的帳下,難道程都尉,也敢這樣對周亞夫說話嗎?!」

  說到最後,竇太后依然是有了些無理取鬧,甚至是不管合不合理,都非要拿程不識撒撒氣的架勢。

  但程不識卻依舊是淡定自如,只自然點下頭:「然。」

  「臣不善言辭,也不大機靈,所以很看重規矩。」

  「如果太尉因為臣沒有犯的錯,而指責於臣,臣也同樣會據理力爭。」

  ···

  「至於臣究竟優先忠於誰——在臣看來,忠心,是沒有『優先忠於誰』這個說法的。」

  「臣忠於先帝,所以也忠於宗廟、社稷;」

  「自然,也忠於先帝的妻子、子孫,也就是太后、陛下。」

  「至於太尉,臣之所以遵從太尉的軍令,並非是由於臣『忠』於太尉,而是因為周太尉,是陛下為臣任命的上官。」

  「遵從太尉軍令,是因為臣忠於陛下,與太尉是誰,並無絲毫關聯。」

  又是一番滴水不漏的應對,竇太后又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胸中鬱氣卻是愈發急切的想要發出。

  想要借題發揮,又實在找不到由頭,索性順著程不識的話,頗有些不講理的丟下一句:「好啊?」

  「既然程都尉效忠的是宗廟、社稷,是太后和皇帝,那就不要再回昌邑了。」

  「——正好我長樂宮,缺一個看守宮門的衛尉。」

  「程都尉便留在長安,替我這個瞎了眼的老寡婦,做長樂宮的衛尉吧?」

  程不識的應對,竇太后只當是程不識在強裝淡定——裝出這一副『我和周亞夫沒有關係』的模樣,來避免被自己遷怒。

  含怒道出這句『給我做長樂衛尉』,也是斷定程不識捨不得離開周亞夫身邊,只要自己這麼一探,程不識就要當即露出雞腳。

  但讓竇太后大失所望,甚至深感絕望的是:聽聞此言,程不識仍舊是那副榮辱不驚的模樣,面不改色的點了點頭。

  「都尉臣程不識,謹遵太后詔諭。」

  「待出了長樂,臣這便安家於長安,以待任令。」

  ···

  「若太后無旁事要交代,臣這便退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