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圖窮匕見
一甲頂三弩,三甲進地府。
這是一句俗語,說的就是民間私藏甲冑,尤其是全身甲,私藏一甲等於藏了三把弩,至少就是流邊,永不歸籍,若是藏了三副甲冑,那就是死罪不赦。
刑部尚書王之誥,看著卷宗看了許久說道:「大明律:凡民間私有人馬甲、傍牌、火筒、火炮、旗纛、號帶之類應禁軍器者,一件杖八十,毎一件加一等。私造者,加私有罪一等,各罪止杖一百,流三千里。」
明初的時候,明承唐制,大明律中規定:諸私有禁兵器者,徒一年半。弩一張,加二等。甲一領及弩三張,流二千里。甲三領及弩五張,絞。
洪武二十二年,絞刑廢除,私藏軍器,改為杖一百,流三千里。
弘治年間的《問刑條例》把這個罪又修改了一下,將弓弩從私藏軍器的名單上划去,只有重甲和火器違禁,規定了最高判罰,為杖一百,流放三千里,也就是雲貴川黔等邊方之地,永不歸籍。
時代在發展,弓弩已經不屬於違禁之列。
譚綸滿是驚訝的說道:「打孔、粗磨、穿孔、錯穴、並裁札、錯稜、精磨,甲片才製作完成,還有要用皮革條編製成盔,內外還要有面料襯裡,以銅釘嵌合,這一副甲冑,最少需要四十名工匠,一年時間打造,他顧氏要做什麼,藏了百副!」
王之誥搖頭說道:「顧氏自陳是為了防倭。」
這個理由非常的恰當,倭寇鬧得最凶的時候,也進攻過松江府,當時羅拱辰還率軍星夜馳援,松江府縉紳為了感謝羅拱辰,還給他起了個牌樓紀念。
倭寇至嘉靖四十一年逐漸平定,戚繼光和俞大猷又清剿餘孽,後來逐漸安定了下來。
顧氏說自己為了防倭患,準備了甲冑,也說得過去,也算是情有可原。
這又是一個形而下的實踐,與形而上的認知上的矛盾,大明的律法規定不可以藏匿甲冑和火器,可是倭寇四起,東南千里狼煙,準備一些甲冑和弩來防止被倭寇搶了,也是應該。
張居正頗為認真的說道:「眼下倭患漸平,大明也在松江府設立了軍鎮,常駐了三千餘精兵,防止倭寇侵擾,彼時朝廷不能安定海疆,若還不讓自保,不合於道。」
「不如這樣,嚴令各家各門,還甲弩火器歸公,三月期止,若是再有查處起貨,則以藏匿軍器罪名論處如何?」
「理應如此。」王之誥同意了張居正的認定,藏匿軍器的確是重罪,但當時東南的主要矛盾就是倭患侵襲之下的種種社會亂象,胡宗憲、譚綸、戚繼光、俞大猷等等,在東南平倭的時候,也有富戶提供甲冑給募兵,最終完成了平倭。
這次的顧氏滿門的確是藏了不少的甲冑強弩,但也可以說是為了備倭。
海瑞卻略有些不贊同的說道:「顧氏私藏甲冑理應責罰,若舍有罪而不懲,何以統馭萬民,法固有可寬者,亦有不當寬者,這是元輔對陛下剛剛說過的話。」
「確實,顧氏私藏甲冑有可寬之處,可倭患漸平,顧氏仍私藏於家中,不報於朝廷。這是不當寬處。」
海瑞打出了一記迴旋鏢,以張居正剛剛的話,打了張居正一下,不贊同張居正這種和稀泥的做法。
葛守禮也是極為認同的說道:「確實,若是沒有責罰,朝廷法度、慶賞威罰何在?南衙縉紳見無責罰,自然要藏匿,不會將甲弩歸公了,理當懲治,以儆效尤。」
「海總憲以為應當如何處置?」張居正看著海瑞問道。
海瑞言簡意賅的說道:「還田。」
群臣彼此看了一眼,露出一副果然如此、也應如此的神情,海瑞不惜發動迴旋鏢攻訐首輔和稀泥,目的直奔還田二字。
沒收生產資料,沒收田產。
東南眼下的主要矛盾,就是權豪侵占和百姓顛沛無業可事,田畝作為當前最大的生產資料,還田就是緩解主要矛盾的最好辦法。
海瑞看著所有人解釋道:「我在南衙做巡撫,他們兼併的田畝,多數都是趁著倭寇四起時,四處兼併得來,彼時有天災,縉紳有司法、科舉、稅賦等種種優待,是指望他們安土牧民,可是他們趁機大肆兼併,橫行於鄉里之間。」
南衙十四府之地的土地兼併,最為酷烈的一段時間,就是和倭患四起之時。
當主要矛盾從平倭轉化為查侵占止兼併之時,這些田怎麼吃下去的,就應該怎麼吐回來。
「唯理所在。」張居正點頭說道:「顧氏侵占田畝兩千二百餘頃,就讓顧氏還田吧。」
「二十二萬畝田,大魚一條。」海瑞聽聞元輔同意,臉色立刻變得笑意盎然,笑著說道。
「諸位以為呢?」張居正看向了廷臣詢問道。
萬士和欲言又止,最終沒有表達自己的態度,萬曆元年,大明公私窮的當褲子了,人光喝西北風活不下去,南衙侵占常田,已經是占無可占,兼無可兼、並無可並的地步,朝廷稅賦已經完全萎靡。
縉紳侵占了這些常田之後,利用自己的優免和朝中姑息縱容之弊逃避稅賦,最終導致了大明朝的稅基嚴重萎縮。
「既然沒人反對,那就如此。」張居正開始貼浮票在奏疏之上,請陛下用印。
朱翊鈞看了看,拿出了萬曆之寶蓋了上去,這二十二萬畝田到了俞大猷的手中,就又能安置一大批的俘虜了。
張居正拿出一本奏疏說道:「南京諫台湖廣道監察御史陳堂,彈劾南京光祿寺卿兼應天府尹顧章志,大江沿岸匪寇眾多,臘月僅僅半月失事盜就約五十餘起,留都不寧謐,劾顧章志失職賄政姑息之罪。」
陳堂,張黨嫡系的言官,這本冗長的彈劾奏疏里,不僅僅說顧章志尸位素餐,不好好做事,不捕賊及擒斬賊人,還收受賄,姑息自己黨羽,搞得南京城裡烏煙瘴氣,一個月的時間,坐寇、賊幫火併十數起,百姓驚詫,顧章志不聞不問,還因為賄賂,縱容賊人。
這部分的賄政姑息,對南衙造成了極為惡劣的影響,雖然不好查,但是查明的就是十數萬兩之多。
張居正繼續說道:「河道侍郎萬恭劾顧章志貪墨事,江南運河水道延袤八百餘里,每歲夏初開運河水充溢運道無虞,前歲改於年前十二月開閘,各河淺滯,諸壩斷流,京口封閉之後,挑浚工費動以數萬計,共征三十四營,力夫十萬兩千人疏浚。用銀四十八萬有奇,覆核僅發十二萬銀,顧章志貪墨鉅萬,逾三十萬兩,怨聲載道盈路。」
兩封奏疏,直指顧章志賄政姑息之罪。
第二封奏疏,殺傷力極大,邊方修關隘城牆,南方玩的就是疏浚河道,顧章志拿了朝廷四十八萬兩疏浚河道,結果他自己個貪了三十多萬兩!
疏浚河道,大家過一層手,就都沾一點油水,如果不是太過分,其實也沒人揪著這個事兒彈劾,畢竟自從嘉靖以來,賄政姑息之風已經刮遍了整個大明天下,可是顧章志直接拿走了三十萬,這就有點過分了。
他拿走三十萬,那疏浚河道事中,土石木方的錢給不了,徵調地方各府的力夫銀也給不了,三十四營力夫十萬兩千人,連飯都不管,搞的各段河道的所在衙門壓力極大,為了安撫這些吃不飽,還要疏浚河道的窮民苦力、失地佃戶、游墜傭奴,各地衙門,也是撓禿了頭,才能讓這修運河,沒有變成了隋末運河天下反。
最終把欠帳一核算,這三十萬銀子的水,在哪裡截流,就被萬恭搞清楚了,一本奏疏直達天聽。
直指崑山顧氏。
張居正想了想說道:「顧章志,理應就地解職,拿入京師,徐行提問。」
顧章志這兩項罪名,都是證據確鑿,不把顧章志給拿到京師來,抖擻一下,這三十萬兩的虧空誰負責呢?
「抄家吧。」譚綸聽聞如此,眉頭一皺的說道:「抄的晚一點,這三十萬虧空,怕是朝廷要補了。」
現在抄家還能抄出來點,再晚點抄,怕是銀子早就轉移走了,田畝不能動,銀子能動,顧氏動作比朝廷快點,三十萬兩,把戶部賣了,也補不上這麼大個窟窿。
去年朝廷總共就留下了十萬兩銀子的結餘,這還是抽分大帆船得到的。
葛守禮的心情頗為微妙,宣大兩地也是長城鼎建有了窟窿,王崇古、張四維搞出來的窟窿,近兩百萬兩,但是朝廷還是讓王崇古、張四維把這個窟窿堵上,權當無事發生。
因為王崇古捏著俺答封貢這個事兒,京營不振,就沒辦法過分追究,糊裡糊塗的糊塗的辦了。
可是顧章志,直接就抄家補窟窿了。
因為東南倭患剿滅,而西北,韃靼建立了大明金國,這就是養寇自重的可怕,禮樂征伐自諸侯出,慶賞威罰皆不能入。
軟柿子,張居正要捏,硬柿子,張居正就不捏了嗎?不捏為何要振武,再建什麼京營呢!
「抄家吧。」葛守禮是負責糾劾百官的總憲,他也沒多少猶豫,同意了譚綸的想法,抄。
海瑞非常認同抄家,笑著說道:「抄。」
惹他張居正幹什麼!全天下誰不知道張居正睚眥必報?
海瑞建議、張居正牽頭、皇帝首肯的南衙還田案,乖乖的把田還了,說不定還能從朝廷手裡換到些船引,搖身一變,從土財主變成了海商,非要折騰,給宋陽山、汪道昆他們潑點髒水,把人惹毛了,這下連家都被抄了。
張居正是個循吏,懂的變通,他就是想把事兒辦了,把自己的執政綱領實現,把天下還給小皇帝的時候,不是一個千瘡百孔,不是一個一塌糊塗的江山,若是江南縉紳同意了徐璠的建議,肯低著個頭,從圈地竭澤民力變成海商。
張居正一定會答應下來,還會請皇帝下旨褒獎一二,誇讚大明縉紳們懂事,深明大義,國家財用大虧,天下困於兼併,江南縉紳帶頭還田,把侵占的常田還給朝廷,這是楷模,這是天下縉紳的榜樣,江南縉紳要在開海事上要一些特權,朝廷必然也會答應。
可惜,徐璠被削了官身流放薊州,現在顧氏被抄了家。
「還有人要為顧氏說話嗎?」張居正看向了萬士和,這個人每到傷及縉紳利益的時候,都會跳出來,拿著禮法和祖宗之法說事兒,現在這可是薄涼寡恩,魚肉縉紳的抄家大案。
萬士和立刻搖頭說道:「抄!必須要抄!三十萬兩的虧空呀!」
萬士和多少也漲了記性,被罵了這麼多次,再不改變一下思路,這禮部尚書怕是做不了幾天,也不能善終了。
「好。」張居正笑了笑,在浮票上寫下了自己的意見。
朱翊鈞下印的時候,還專門看了看,駱思恭他爹駱秉良辦事得體,起獲了甲冑和強弩之後,就已經和南兵合夥,把顧氏圍的水泄不通,不交代清楚家裡銀子來路,連飯都不給吃一口,已經大致摸排清楚了顧氏的財產,折銀大約七十八萬兩有奇,田二十二萬餘畝。
也就是說,駱秉良其實已經把崑山顧氏給抄了,人死不死,那得朝廷明公論斷,但是這銀子、土地,一分也別想帶走,掘地三尺也得給你挖出來。
天下百官和縉紳都怕緹騎,就是怕在這裡,嘉靖年間陸炳為緹帥時,是嘉靖皇帝皇威最盛之時,人人都怕,緹騎辦案,就突出了一個心狠手辣,不擇手段。
「徐璠所言有理,吃小魚吃多少才能飽?一條大魚下肚,都能打嗝了。今年戶部又能多一點結餘了,按祖宗成法,抄沒所得,國帑七,內帑三。」朱翊鈞拿起了硃筆把分帳改為了七三開,而非五五開,然後才下印。
戶部尚書王國光頗為驚訝,罰沒抄家所得,按照永樂年間的祖宗成法是盡數歸內帑,但那時候內帑是公帑,給慶賞皆出自內帑。
按照嘉靖年間的祖宗成法是五五開,不患寡患不均,大家一人一半,勉為其難,可是皇帝小手一划拉,就是七三開了。
陛下這小手一划,肯定有事。
果不其然,張居正又拿出了一本奏疏說道:「松江總兵俞大猷、陳璘、宋陽山、汪道昆等人上奏:言松江府通衢九省之地,乃深水良港,昔日我大明永樂年間,自蘇州太倉瀏家港南下西洋,歷七次,國用民用公私殷足,請旨開海,設立松江市舶司,設都餉館、良港三處、造船廠三廠,陛下聞,傳旨文淵閣下旨廷議此事。」
圖窮匕見。
王國光立刻就懂了!怪不得廷議之前,小皇帝要說鰲山煙火之事,根本就是在表達一個立場,那就是朝廷和皇宮都要開源節流。
為了點銀子,連永樂年間起的鰲山煙火都停辦了,這是節流。
那麼開海,就是開源。
小皇帝之所以肯把罰沒查抄,變成七三開,是盯上了開海這塊肥肉,這也算是賄政,提前用銀子堵住朝廷反對開海的嘴。
畢竟月港都餉館,抽分所得,是國帑和內帑五五分成,這是大頭。
「戶部沒有意見。」王國光立刻表態,戶部也窮,每年入不敷出,他這個戶部尚書也是焦頭爛額,現在皇帝肯開源節流,那是極好的,即便是小皇帝不把罰沒變成三七開,王國光也會同意的。
帝國的財相,每天看著空空如也的國帑,誰來要錢都得唉聲嘆氣的說沒錢,這也不是個長久之計。
「刑部也沒有意見。」王之誥第二個表態,月港已經實踐了很久,只要不給紅毛番土地,紅毛番就不能紮根,就不會造成更加惡劣的影響。
吏部尚書張翰想了想說道:「元輔先生處置有方!」
譚綸想了想說道:「大家都知道的,我從在福建作巡撫的時候,就一直在提議開海,哪怕是月港,我要曾經專門上奏,說開了只開了一點點,根本無濟於事,兵部也贊同松江市舶司之事,若有衝突,俞龍威震東南,想來不會有事。」
倭寇最好捲土重來,當年能把他們殺的乾乾淨淨,現在也能把他們殺的乾淨,最好把他們背後的那些個東南縉紳、豪商、權豪,一塊殺了!
殺殺殺!殺他個血流成河,殺他個乾乾淨淨。
譚綸進士出身,可是這輩子做得最多的事兒就是殺人,譚綸完全沒有張居正那個耐心,要是他譚綸當國,做事不會和張居正一樣這麼鈍刀子割肉一點點的切,而是走大開大合的路子,不聽話、聚嘯,矛盾重重,矛盾?什麼矛盾?
直接把對方殺乾淨了,那不是就沒有矛盾了嗎?
當然,譚綸也知道,不能那麼干,宋徽宗平定方臘後,為了搞錢,直接把中人之家十抽一的殺了一輪,結果搞得民心離散,後來宋徽宗被金人俘虜住地窖去了。
治國這種事,譚綸知道自己不合適。
六部里有四部沒有意見,這件事就算是通過了廷議,只要小皇帝下印,就算是合法了。
只是張居正也願意聽聽反對意見,畢竟每一條反對的意見,都可以減少一些彎路。
市舶司的建立,必然繞不開祖宗成法,尤其是嘉靖年間完全禁海的祖宗之法,這個事兒還有得辯,敬天法祖是祖訓。
萬士和不反對開海,他頗為感慨的說道:「洪武初,桂言良在《上太平治要十二條》曰:夫馭夷狄之道,守備為先,征討次之,開邊釁,貪小利,斯為下矣。蠻夷朝貢,間有未順,當修文德以來之,遣使以喻之,彼將畏威懷德,莫不率服矣,何勞勤兵於遠哉!」
「太祖從之,設十五不征伐之國。」
懷柔遠人,使四夷賓服,萬國來朝,是洪武年間建立朝貢國商貿體系的主要原因和目標,之所有這個目標,是因為那時候的主要矛盾和現在不同。
那時候大宋滅國百年,大明新立,需要萬國來朝增加凝聚力。
萬士和所說的也是大明對外關係三個綱領。
第一,柔遠人,貿易是實現外交目標的手段而不是目的;
第二,重文德,重要的是使夷國畏威懷德,實現文化上的王化,而不是武力統治;
第三,輕征討,只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會採取武力征伐的手段,實現部分政治羈縻就足夠了。
比如永樂年間征伐安南國設立交趾,不是交趾黎越僭朝反覆挑釁,設伏伏擊了大明護送陳天平歸國的五千軍士,也打不起來。
萬士和面色奇怪的說道:「當時的矛盾是大明新立,急需要萬民所向,也需要休養生息,所以有懷柔遠人、四夷賓服、萬國來朝的目標。」
「永樂年間亦是如此,彼時靖難征伐,天下無寧,萬裏海塘諸國躁動,需耀武揚威,所以才有七下西洋,大明軍容耀天威。」
「天恆變,地恆變,人恆變,道亦恆變。」
「嘉靖年間與隆慶年間的開海,矛盾又變,大抵就是譚司馬所言:御之怠嚴,則其值愈厚,而趨之愈眾。私通不得,即掇奪隨之,意正如此。」
矛盾在變,目標也在變,手段也在變。
矛盾主導了萬物的循環發展。
嘉靖年間的嚴格海禁和隆慶年間的開海,符合事物發展的特徵,譚綸在《條陳平倭善後未盡事宜疏》中,說的很明白,海禁越是禁止,則矛盾越深,聚嘯的人就越多,越是不讓私自貿易,則會掇奪生事兒。
「呀,萬尚書也讀矛盾說?」馮保大感驚奇的問道:「還以為你視其為異端,就是不肯讀呢,這麼看來,萬尚書也讀?」
「我是個讀書人!」萬士和被這一頓陰陽怪氣,氣的臉色通紅,大聲爭辯道。
馮保滿是笑意的說道:「啊,對對對,現在有點像了。」
馮保氣死人不償命,這陰陽怪氣,真的是刀刀入心,萬士和都讀書了,還被罵了一頓。
什麼話,這是什麼話!什麼叫像!他萬士和可是堂堂的進士出身!那是千軍萬馬卷出來的大明讀書人!
這矛盾說這東西,一旦讀了,而且認真理解之後,就像是從糞坑裡爬上岸洗乾淨了,就很難再跳回糞坑了。
這已經是萬曆二年了,還在搞傳統的法三代儒學,屬實是有些腐朽了!不搞矛盾說,覺得是異端,哪怕是搞點知行合一致良知也行!
「朝廷去年就剩了十萬銀子,不過也比嘉靖四十年要強得多,那年虧空兩百餘萬銀,最後是嚴閣老去問世廟主上從內帑拿錢,填的這個虧空。」王國光頗為感嘆的說起了往事。
嚴黨倒台在嘉靖四十一年,嚴世藩索賄裕王府被嘉靖皇帝知曉。
而嘉靖四十年,朝廷在宣府大同跟韃靼人打仗,在東南平倭,天下無寧,朝中開銷極大,又收不上來稅,當年虧空了近兩百萬兩,嚴嵩嘉靖四十年入宮請皇帝從內帑支取了這筆錢。
嘉靖皇帝以為殺了嚴世藩,抄了嚴家,就能把宮裡這個虧空給填補上,結果徐階抄了嚴嵩的家,一直到嘉靖四十四年,就給了嘉靖皇帝十萬兩銀子。
朱翊鈞聽聞萬士和這個說法,笑著說道:「大禹治水,堵不如疏,世人濱海而居,靠海吃海,朝廷設立都餉館都餉,賺錢嘛,不寒磣。」
物質基礎決定了上層建築,大明朝廷就一個字,窮。
沒錢沒糧,啥都辦不了,手裡沒把米,叫雞,雞都不應。
市舶司這件事,算是通過了廷議,具體辦就要讓俞大猷、汪道昆、張誠去做了。
張居正的進攻暫時告一段落,以顧氏私藏甲冑事,嚴旨南衙還田;以顧章志賄政姑息,對整個顧氏抄家殺雞儆猴;借著徐璠的提議,議松江市舶司之事。
當張居正展開進攻時,南衙縉紳該如何應對?
從北衙到南衙,快馬加鞭要十五日的時間,因為有積雪,所以稍微晚了些,但是朝廷嚴旨,讓南衙地面各權豪之家上交甲冑和弓弩的政令,還是掀起了軒然大波。
而此時的徐家老宅內,駱秉良挎著刀等在門外。
徐璠,是被冤枉的,駱秉良清楚而且也搜集了大堆的人證、物證、書證,來證明徐璠當日並未出現在那個娼家之內。
徐璠殺人的那天,徐璠在徐家老宅里跟徐階吵架,之後立刻就睡下了,徐璠可以提供充足的不在場證明,徐璠心裡有事,而且事涉自己家生死存亡的大事,他哪有心思去尋花問柳。
駱秉良把一應人證收押送京徐行提問,至於徐璠到底會不會被犯案,這不是駱秉良能夠決定的。
這是一件栽贓嫁禍的大案,但是朝廷已經有了處置,說是流放邊方軍鎮,但是去的薊州,這是回護之意。南衙必然會在還田事之中,掀起一場滔天巨浪來,徐璠繼續留在松江府,護不住徐家,更護不住徐階。
張居正將徐璠送到北面,放在薊鎮,也算是給徐家留下一脈香火,即便是徐家滿門傾覆,也不至於沒有後代,也算是盡了張居正弟子最後一份情誼了。
徐璠案後,張居正和徐階再見面,那就是真正的敵人了。
駱秉良挎刀而立,等待著徐璠跟老父親告別。
徐璠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早已淚流滿面,他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才能保住徐家。
「你到了北面,就聽張居正的話,我這個弟子,心狠手辣,可到底念著一份香火情,說是削伱官身,流放,也是保你一命。」徐階放下了茶盞,開口說道:「我知道你怨我,恨我,事已至此,你我父子,就不必多言了。」
徐璠站起身來,眉頭緊蹙的說道:「父親,咱們家是不是也藏了甲冑強弩?」
「有。」徐階嘆了口氣,點頭肯定的回答道,南衙地面的權豪之家,誰家裡還沒點這東西,否則那些個失地佃戶、游墜傭奴、山林匪寇早就把權豪之家給搶了。
徐璠擦了擦臉上的淚,感嘆的說道:「朝廷下了嚴旨,要求各家交還甲弩,如何應對?」
「不交?顧氏馬上就被抄家,殺雞儆猴,不交甲弩,就是死罪;交?朝廷要權豪之家還田,再反抗抗旨不遵,那也是死,連抵抗一下都做不到。」
「左右等死矣。」
徐階面色凝重,看著徐璠說道:「這就是鬥爭啊,你死我活。」
矛盾的本質有著極強的鬥爭性,顯然鬥爭不是請客吃飯,是血淋淋的需要流血的,而朝廷勢大,權豪勢弱。
徐璠端起手,急切地說道:「父親,認了吧,還了甲弩,和朝廷要點船引,我已經聽到了旨意,朝廷要在松江建市舶司,松江府通衢九省,這可是個好地方,只要稍微經營一二,也比萬室之邑要強上數百倍了,不說萬世不移,至少五代繁衍昌盛。」
徐階站起身來,走到了徐璠面前,打了打他衣服上的土,好好的打量了一番徐璠說道:「你呀,還是沒看明白,我肯認,有的是人,不讓我認啊,我知道你的意思,也不是我固執。」
「到了北邊之後,沒了父親做倚仗,萬事要忍讓,不要招惹麻煩,我和張居正的香火情誼已經斷了,以後的路,你自己走就是了。」
「若是我死了,你記住了,陛下、張居正、朝廷都不是你的殺父仇人,知道嗎?」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徐階無法清楚明白的表達他的意思,因為他還沒有讀到張居正的公私說,一旦讀到了,就會豁然開朗,他現在只知道,自己根本沒有退路而已。
真正殺死徐階的是他自己,是南衙地面權豪,徐階無論做與不做,在這場清理南衙兼併田畝的風浪中,他必然處於風口浪尖之上。
「為什麼呀,朝廷要在松江府設立一市舶司,我們南衙縉紳,不就可以以此出海而去,那白花花的銀子不賺,非要在土裡刨吃的,這是為什麼啊?」徐璠想不明白,為何這些個縉紳,就是不能換一個思路呢?
徐階笑著說道:「侵占田畝,可以萬世不移,可是世襲罔替,可是做買賣做不到,做買賣有賺有賠,沒有什麼能比土地更能讓家族繁衍昌盛,不是嗎?」
徐璠面色五味陳雜的說道:「人又不能長生不老,哪有哪家那戶,可以萬世不移,世襲罔替呢?」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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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