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8章 喪葬
「顧師傅,你怎麼看出來的?」
顧師傅捻起石屑,仔細端詳了片刻,點了點頭,「這碎石半新半舊,帶著陳腐,還有這些鑿痕----孤山附近,礦修採礦用的礦鎬等靈器,煉器行都煉過,我再熟悉不過,正常的礦鎬,鑿在石頭上,絕對留不下這種痕跡。」
「這種痕跡,是盜墓用的靈器留下的。」
顧師傅回憶了片刻,又道:「昔年我學煉器,遇到幾個同道,交情不錯,喝酒聊天時,聽他們說過一些秘事,這才得知------他們替盜墓賊,煉製過盜墓靈器。」
墨畫神情有些古怪,「道廷司不會找他們麻煩?」
顧師傅苦笑,「沒辦法,這是灰產。有些煉器師,生活很拮据的,不搞點外快,賺點靈石,修為提不上去,煉器技藝也寸步難行。」
「這種事一般來說,道廷司也懶得查,除非鬧出了大亂子,不然不會追根溯源,查到煉器師的頭上。」
「而且,有些時候也是沒辦法。盜墓賊都是些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他們盯上了你,讓你煉器,你照做了,說不定還能相安無事。他們不說,你不說,也沒人查到你頭上。」
「你若不做,他們會想盡辦法威脅你,抓你的把柄,甚至以你家人,親人和道友相威脅。」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還有靈石拿,一般煉器師,也拒絕不了———」
墨畫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雖說做人要是非分明,但人總歸是要活著的。
既然要活著,就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也沒辦法太過苛責。
他自己就曾被陸乘雲「脅迫」,替他煉過屍王。
顧師傅看了墨畫一眼,見他能夠體諒,這才鬆了口氣,接著道:
「我那幾個同道,也是身不由己,後來喝酒時,說漏了嘴,我追問之下,才明白了這裡面的一些門道。」
他指著地上的痕跡道,「這斧鑿痕,形制古巧,如鶴嘴,如弦月,別人或許看不出來,但在有心人眼裡,一眼就能看出是盜墓用的靈器。」
墨畫點了點頭,心中沉吟。
「盜墓——」
據他所知,修界是有喪葬的習俗的,而且門類繁多。
水葬,火葬,木葬和土葬都有。
除了蠻荒之地,風俗另類的偏遠州界,絕大多數修士死後,還是會選擇土葬,入土為安。
而入葬之法也是有很多門道的。
墨畫記得,很早之前,還是在南嶽城的時候,師父跟自己說過一些修士喪葬,還有陰宅陽宅的陣法理論。
而在太虛門,他有一個小師弟,名叫謝嶺,出自艮州。
艮州多山,山勢奇絕,高嶺如龍,集天地日月之精華,同時也藏著眾多古老的墓葬。
謝嶺出身的謝家,似乎就是艮州大家族之一。家傳的是堪輿之術,辨山川氣脈,定生死墓葬,傳陰陽風水秘陣。
講究辨氣,遁山,定墓,鎮祟。辨天地氣機,借山川遁形,看風水,定墓葬,防屍變,驅鬼崇—————
但這裡面的門道就很深了。
而墨畫從小到大,這一二十年的閱歷,雖也「多姿多彩」,但接觸到的墓葬卻很少,對修士喪葬的了解並不多。
通仙城很窮,也基本沒什麼大墓。
「修士死後,都要入葬麼?」墨畫問顧師傅。
顧師傅是顧家出身的金丹,年輕時為了學煉器,也曾四處遊歷,吃了不少苦,見過不少世面,知道的應該比自己多。
顧師傅道:「一般來說是如此,人生於天地之間,生時頂天立地,死後入土為安。」
「但若是窮苦的,子然一身的,那就無所謂了:活著的時候,無立錐之地,
死後又豈有片土遮身?」
「無子嗣的,也無所謂:無子無嗣,無人立墳;無香無火,無人上墳。死了一了百了。」
「意外斃命的,暴屍荒野,葬身妖腹,自然也沒這個講究。」
「當然,這些大多都是散修。家族修士不同。」
「一旦有了家族,哪怕只是小家族,也就會有祠堂,有祖墳,對喪葬這件事,自然也就重視起來了。」
「家族越大,喪葬越重要,規矩更嚴苛。很多家族修士,是以死後能入家族祖墳為榮的。」
「而到了世家層面,一些高階修士死後,更是會被道廷嚴格要求,強制入葬的。」
「強制入葬?」墨畫不太明白,「道廷連死後埋人的事都管?」
「一般自然不會管,世家出身的高階修士才管。」
「怎麼才算高階?金丹麼?」
顧師傅搖頭,「具體要看州界,一般小州界,若金丹封頂,那金丹的喪葬就要管。但在一些大州界,大世家,只有羽化境以上的修士隕落,道廷才會關心他們的喪葬事宜。」
墨畫有些費解,「道廷管這個做什麼?」
顧師傅沉吟片刻,緩緩道,「據說———-是為了讓這天地間的靈氣復甦。」」
「靈氣復甦?」墨畫心頭一跳。
「是。」顧師傅向天上指了指,「據說上古之時,這天地間的靈氣是很濃郁的。古修士修行,根本無需靈石,只要找座山,打個坐,吐納幾個周天,天地間的靈氣,便會湧入經脈,沉澱入氣海。」
「如今時過境遷,山河變換,天地間的靈氣已經稀薄至極,修士都要靠靈礦中挖掘的靈石才能修行了。」
「但靈石與靈氣不同。」
「靈氣是天地對萬物的恩賜,靈石卻會成為修士私有的財物。」
「靈氣徜祥於天際,充斥於大地,對天地間的蒼生一視同仁。」
「但是靈石,既然被當成了『財物』,只會從下向上匯聚,最終集中在少數人手中。」
「而靈石開採本身,是坐吃山空,長此以往,必難以為續。」
「於是一萬多年前,道廷的某位老祖,便定了一條規矩:世間修士大能,尤其是羽化修土,死後必須屍解。」
墨畫瞳孔一震,「屍解?」
一副副分屍慘死的畫面,浮現在墨畫腦海。
顧師傅見狀,知道墨畫想歪了,連忙解釋道:「不是字面意義上的屍解,所謂『屍解』,不是肉身屍解,而是靈力屍解。」
「靈力屍解?」
「不錯,」顧師傅道,「通過某種陣法,將這些修士大能生前修來的磅礴靈力,重新分解掉,化成純淨的靈氣,散之於天地。」
顧師傅聲音沉肅。
「生前修行,將靈氣聚於自身;死後屍解,將靈力還之於天地———」墨畫喃喃道,心生震撼。
只覺這位規定羽化以上修士,死後「屍解」的道廷老祖,恐怕不唯修為通天,權勢滔天,亦有驚世駭俗的遠見和胸懷。
只是·—·.
墨畫皺眉道:「世家不可能同意吧?」
「這是自然,」顧師傅頜首,「修士乃修道之士,依仗的就是一身修為。這身修為,生前修來不易,哪怕是死了,又豈肯散之於天地?」
「據說當年,道廷推行『屍解』,惹了眾怒,世家紛紛生亂。」
「但道廷還是『一意孤行』,甚至不惜派出龍禁軍,行於天下,鎮壓九州世族,以不可逆的意志,強行推進『屍解法』。」
「那段時日,烽火四起,爭端不斷。甚至有些五品大世家,因拒不屍解,被道廷斬去老祖,去品除籍,就此湮滅。」
「這場波折,足足持續了近千年,才漸漸消停。」
「世家默認了這一規則,屍解也就成了慣例。」
墨畫聽著有些驚心動魄。
這段修界歷史,聽起來雖只寥寥數語,但卻包含了天道規則,大能博弈,道廷法度,世家爭亂,其間不知有多少明爭死斗,勢力變遷,修士死傷,當真是波瀾壯闊·——·
「但是——-屍解真的有用麼?」墨畫問道,「現在這天地間,不還是靈氣稀薄麼?」
顧師傅苦笑,「這涉及羽化以上的博弈,我這個區區金丹,就不清楚了。不過應該多少會好一點——----現在只是稀薄,但假如沒有修士大能死後屍解,還靈於天地,可能連這點『稀薄』的靈氣都沒了。」
顧師傅嘆了口氣,悵然道:「真到了那天,天地間沒了一絲靈氣,光有靈石,也沒用了。」
「沒了靈氣,一些天地自然生成的靈物,就會徹底滅絕。」
「所謂的洞天福地,仙家靈山,都會失去靈性,淪為普通的土石泥築。」
「靈礦也會萎縮,靈石會進一步稀缺。」
「底層修士,修行度日,會越發艱難。」
「到了那個時候,真不知會發生什麼———
顧師傅有些憂心。
墨畫同樣皺起了眉頭,一時心緒起伏。
片刻後他看了顧師傅一眼,敬佩道:「顧師傅,你懂得真多。」
顧師傅一證,自曬道:「小公子過譽了,這些不是我說的。」
「不是你?」
「當年我在外求學,遇到一位說書的老前輩,閒聊之時,他告訴了我這些。
「說書的老前輩?修為很高麼?」墨畫好奇。
顧師傅搖頭,「那時我才築基,哪裡能看得出來——---不過即便這老前輩,修為沒那麼高,單憑這份眼光見識,也足以令人心生敬畏了。」
「確實。」墨畫點頭。
世家墓葬,羽化屍解,靈氣復甦—————
這絕非一般修士能涉獵的秘聞。
「說書的老前輩——」」
墨畫琢磨片刻,又想起什麼,問道:
「顧師傅,假如高階修士,不『屍解』,不散靈,就這樣直接葬進墓里,會發生什麼事?」
顧師傅眉頭緊擰,「這-—-——-不瞞小公子,這種事我只是聽說過一點,未必能當真。」
「我明白,你說。」墨畫道。
顧師傅低聲道:「據說,高階修士,若不屍解,留存一身靈力,葬在墓地里,會有可能發生異變。」
「異變?」墨畫眉毛一挑。
「嗯,」顧師傅道,「屍變或鬼變————.」
「若凶煞纏身,就化為銅屍飛屍。若一口怨氣不散,就可能化為紅衣『厲鬼」。」
「而且,墓是陰宅,沾著死氣,墓里的屍變和鬼變,和一般魔道的屍修鬼修完全不同,要凶戾恐怖太多了———」
墨畫心中凜然。
「當然,這些是我道聽途說的,小公子不必當真。」顧師傅又強調了一遍。
「嗯。」墨畫將這一切都記在心裡,點了點頭。
顧師傅這一番話,包含了很多他從前根本不知道的秘聞,因此要牢牢記住,
好好消化一下。
修道見識,有時候可能比修為還重要。
墨畫沉思良久,待回過神來,這才發覺時間不早了。
他又轉過頭,看了看面前的石屑和鑿痕,問道:「孤山這裡有墓葬麼?」
「這就是蹊蹺的地方了,」顧師傅皺眉道,「這是礦山,礦井那麼多,不知被開採多少遍了,誰會把墓埋在這裡?這些盜墓賊,不知是笨,還是真有想法·————」
「他們有其他目的?盜墓只是掩護?」墨畫猜測道。
「有可能———」顧師傅點頭認同。
墨畫摸了摸下巴,「找找看,有沒有其他線索,看看這群盜墓賊,究竟想做什麼。」
顧師傅有些遲疑。
這是孤山城的事,他不太想勞煩墨畫。
小公子是做「大事」的人,沒必要在這裡耽誤時間。
更何況,盜墓賊大多都是些見利忘義,窮凶極惡之徒,他也不太敢讓墨畫犯險。
可一轉眼,墨畫已經在四周翻找起線索來了。
顧師傅心中嘆氣。
以小公子現在的身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他又沒資格去攔。
顧師傅只能緊跟在墨畫一丈之內,一邊保護墨畫,一邊在礦山附近搜索盜墓的蹤跡。
他其實也好奇,這伙盜墓賊的目的。
甚至心中有些警惕。
事出反常必有妖,一向平靜的礦山,竟然有外來的賊人盜墓,這裡面肯定有些古怪·—·
此後兩人就在附近搜了一圈,可礦山外的痕跡很少,礦井又很深,裡面四通八達,並沒有其他線索。
顧師傅看了眼天色,便道:「小公子,先回去吧。」
墨畫也只能點頭。
盜墓賊這件事,只是蹊蹺,不宜浪費太多時間。
當務之急,還是孤山,尤其是沈家的事要緊。
不過話雖如此,也不好什麼都不做。
墨畫想了想,便道:「我們去趟孤山道廷司,跟他們說下。」
順便,他也剛好去見下孤山城的典司,樊進。
「好。」顧師傅點頭。
於是二人離了孤山,進了城內,沿著青石街道,徑直走到了位於城北的孤山道廷司。
孤山道廷司,地方倒挺大,但很破,很舊。
一看就是之前闊過,但現在破敗了。
道廷司里,人手也不多。
孤山城落魄,修士無以為生,連帶著道廷司也窮,清水衙門,養不了那麼多閒人。
進了道廷司,有個執司在看門這執司無精打采的,一臉不耐煩,直到見了金丹境的顧師傅,這才立馬站起,笑道:
「顧師傅,今天怎麼有空過來?」
最近幾年,顧家煉器行的生意,突然好了起來,靈石賺的也多,上繳道廷司的靈稅,也充裕了不少。
若非如此,他們這些小執司的日子,還不知有多難熬。
「衣食父母」,可不得好好供著,因此這執司對顧師傅尤為客氣。
顧師傅道:「樊典司在麼?」
「在,在。」執司點頭道。
「勞煩通報一聲,我請他喝喝茶,聊點事。」
「您稍等,我去通報一聲。」
執司說完,便一溜煙往內堂跑了。
內堂的典司室。
樊進癱坐在椅子上,一臉煩悶,心情極差。
那執司從外面進來,腳步匆忙,更是惹得樊進心煩意亂。
待這執司進門,還沒來得及開口,樊進便忍不住劈頭蓋臉,一頓臭罵:
「老子不是跟你說了?今天別來煩老子!他媽的,本就是個鳥不拉屎地方,
沒片刻消停··..
執司挨了罵,也習以為常,有些結巴道:「不是,是————」
「是什麼?」
「是顧師傅。」
「顧師傅?」樊進皺眉,「他來做什麼?」
「顧師傅說,請您喝茶—————-聊事。」執司低聲道。
樊進揉了揉額頭,不耐煩道:「你就說改天——-我今天心情不好。」」
「是,」執司道,「我這就回他,說您心情不好,讓他改天再來。」
樊進額頭一跳,火氣更大了,咬牙道:「你是—-豬腦子麼?能這麼跟人回復麼?我跟你說過這麼多遍了,怎麼愣是記不住!你要說我『事務繁忙』,『請』他改日再來。」
樊進有些絕望。
都說地靈則人傑,地不靈人不傑。
孤山城這個鳥地方,窮山惡水的,招幾個執司,腦袋不靈光,說話都不圓溜「哦,好—————」·
這執司記著「事務繁忙」,「改日再來」幾個字,便向門外走去。
「等會,」樊進皺了皺眉頭,問道,「顧師傅一個人來的?」
「不是,」執司道,「還帶著一個跟班。」
「跟班?」樊進皺眉,揮了揮手,有些掃興,「那算了。」
執司又往門外走。
剛走了幾步,樊進心頭一跳,總覺得有些不放心,又喊住他:「站住!」
樊進問道:「這個『跟班」———-長什麼模樣?」
執司尋思了下,形容道:「.——白白淨淨的,個頭不高,模樣很俊俏。」
話音未落,原本癱坐在椅子上的樊進,立馬一個鯉魚打挺,蹦了起來。
「老子真是————-早晚要被你給坑死。」樊進氣極。
差一點,就差一點·——
「快,去把人請進來!」樊進命令道。
執司一頭霧水,道了一聲「是」,剛準備轉身,又被樊進叫住。
「算了————」樊進沉吟道,「不用去請,我親自過去!」
「您親自去?」執司愣住了。
「嗯樊進不知從哪裡,掏出了一枚鏡子。
他對著鏡子,理了下衣裝,整了下發冠,然後一瞬間堆起燦爛至極的笑容,
在一旁執司見了鬼一樣的目光中,趨步走出了內堂。
出了內堂,來到前院,隔了老遠見到墨畫,樊進眼裡直冒光,臉上的笑容也更燦爛。
「顧師傅!墨公子!有失遠迎,怒罪,恕罪!」
樊進熱情至極。
否極泰來,時來運轉,「大貴人」終於臨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