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心病

  那老男人的粗鄙話語已經越來越不堪入耳,楊夜正欲上前打斷,樓下很快傳來聲音,那是其他病人家屬往樓梯上走。

  那幾個人一邊走、一邊叨叨:「電梯太難等了,這走樓梯又累,醫院太麻煩……」

  「可不是嗎?病人折騰,家屬也折騰……」

  如此,兩人的爭吵聲暫時停下來。

  年輕男人抓住那老男人的領子,低聲威脅道:「你那老男朋友馬上要升了是麼?你覺得你們的事捅到他單位去,他能升嗎?第二把交椅他坐了十年了吧?還是說他就這麼喜歡當二椅子?怎麼,該不會需要賄賂人,你們錢不夠,才來貪我表哥的房子?」

  「兔崽子狗混蛋——」

  「奇怪我怎麼知道的?你十幾年對表哥不聞不問,他也沒管過你。但這不代表我對你一無所知。我表哥為人比較正,我跟他不一樣,我有一百種野路子能搞死你。」

  「你十幾年前就跟我們家沒有關係了。你不是顧良的父親,也不是我姨夫。你給我聽好了。第一,他短期內不會轉去普通病房;第二,他的房子不能動,那是姨媽給他留的唯一遺產;第三,錢的事情我會想辦法,不用你操心,你有多遠給我滾多遠。」

  年輕人低聲說完這話,將那老男人狠狠推開,轉身回了病房區。

  這會兒樓下那幾個人也走上來了,老男人只得罵罵咧咧地走了。

  楊夜走下樓來,蹙了蹙眉,等了片刻後,也走進了病房區。

  一路走到護士站,有護士認得楊夜,主動打了招呼。

  楊夜有錢長得帥,人又禮貌,不知道他性向的情況下,不少小護士都被迷得五迷三道的。

  楊夜往左右望了一眼,剛才那年輕人並不在,也就隨口問了句:「聽見這有人吵架。你們沒事兒吧?你們工作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應該的!為病人服務!」剛那主動跟他打招呼的小護士臉都紅了。

  旁邊另一個護士拍了拍她的頭,毫不留情地拆台:「小姑娘,花痴也要講原則啊。現在說不辛苦,剛誰給我抱怨現在家屬難伺候,醫鬧又多?像剛才那兩個,一個奇裝異服,一個長得帥吧,但看上去凶得很,非常不好惹。幸好沒再鬧,不然可麻煩了……」

  「哎,你們不知道——」又一個女護士開口道,「那病人挺慘的,出車禍,我去急診輪崗的時候參與過搶救,他長得可好看了。但他沒什麼家人,我之前就見過他姨媽,跟她聊過。他這父親是個騙婚的同性戀,現在估計看他情況不好,惦記他房子呢。」

  「啊?這哪床的病人啊?」

  「52床。行了,不聊了。我趕緊回病房了。」

  秘書高傾回來的時候,發現楊夜正在收拾東西。

  她趕緊把手上的東西放下。「楊總!我來!您放下,我來!」

  楊夜停下手中的動作,看向她:「沒事。我隨便收拾一下,馬上要回公司處理點事情。幫我聯繫下司機,然後你先留下,我有別的事情交代給你。」

  高傾:「是,您吩咐。」

  楊夜:「ICU二區病房52床的情況你去了解一下,是個出車禍的病人。」

  高傾有點不確定他的意思。「您的意思是……提供金錢方面的幫助?」

  楊夜:「都有。你隨時盯著這邊。」

  高傾眨了下眼睛,似乎有些疑惑楊夜為什麼這麼做。

  楊夜只說:「我也剛從ICU出來。大難不死,得感恩。就當行善積德。」

  高傾趕緊吹彩虹屁:「您的基金會多年來資助了很多人,這一定是……」

  楊夜打斷她:「說正事。你不必跟他們家人聯繫。一方面,這個病人的家庭情況比較特殊,家人不值得信任,錢不能過他們的手;另一方面,直接聯繫家人過於冒失,畢竟我們跟他無親無故,毫無理由地過去幫忙,怕別人誤以為我們有問題。所以,你直接以基金會的名義跟醫院方面聯繫就行。」

  高傾點頭:「我知道了。」

  楊夜再道:「嗯,不過這種資助不在基金會的範圍內,審批上有問題,你到時候走我個人帳戶,只是對醫院方面還以基金會的名義溝通,這樣名正言順一點。」

  「好的楊總,我都了解。」

  「嗯。去吧。有問題隨時跟我聯繫。」

  顧良做了一個夢。

  夢裡他離開成片的曼珠沙華,乘坐著小木船,試圖往對岸划去。

  可他到不了岸。耗盡全身力氣,他也到不了岸,他的面前只有無垠的星河。

  唯一的辦法就是回頭。

  其實,那片曼珠沙華早就告訴了他的答案。

  ——這種花還有一個名字,彼岸花。

  他出發的地方,既是此岸、又是彼岸,因為那就是唯一的岸。

  所以,不解決問題根源的情況下,徜徉星河是沒有終點的,只有回頭才能上岸。

  顧良這日醒過來的時候,人已經理智了許多。

  他靠在床頭靜靜坐著、揣測著一切。

  面對可能與楊夜就此不相見的事實,面臨一個新接觸到的、完全未知的、讓人心生恐慌的世界,再到認為自己被明月設計和欺騙後的暴怒……

  顧良發現自己先前幾乎是失去理智了。

  現在他冷靜下來,仔細過了一下那日的經歷與明月的話,其實他忽然發現明月說的不錯。

  ——那條星河是他的潛意識。

  他逃不出這條河,不是因為明月設下了陷阱,而是因為他心裡住著一個魔,他從沒真正打敗過他。換言之,他沒治好自己的心病,所以他跨越不了那條河。

  半途中他遇見的王青,不是真正的王青,而是他一輩子逃脫不了的夢魘,又或者說PTSD的根源。

  他的潛意識裡最希望的事,就是當年在那片人工湖的時候,能把王青撈上來。

  因此,在他真正進入潛意識構造的催眠世界時,他做了這樣的事。

  他救了王青,繼而回頭上岸。

  按理說,他救了曾經沒有救過的人,心魔應該除去,心結應該也解開了。

  可到頭來他絲毫沒有感到解脫,反正整個人更加怨憤。

  ——因為他覺得王青奪走了他回家的機會。

  理智上他覺得自己做的是對的。他應該要救人。

  可他心裡充滿了暴躁與憤懣,生出了一心想報復的衝動,但他不知道報復誰,最後只能把所有憤怒發泄在明月身上。

  現在冷靜下來,他意識到他的當時的選擇,確實不最優解。

  然而,如果他真的不管王青、自顧划船走,這也一定不是解決問題的答案。

  因為如果他這麼做了,就算他回去了,更將一輩子受到這件事的折磨。

  這意味著他放棄了王青兩次,意味著他本質上就是個冷血殘酷的人,他的內心會一直不得安寧。

  所以,他做出這樣的選擇,他也是上不了岸的。

  但如果這也不是最優解,他應該怎樣做……才能劃出那片河?

  走下床,去浴室洗澡刷牙,再簡單吃了點東西,顧良推門四處走了走,找到了雲萱。

  「明月在哪兒?他說我可以去找他。」

  雲萱道:「嗯,他是說過,今天如果你去見他的話,是可以的。今天是他的受刑日。你跟我來吧。」

  受刑日?

  聽到這裡的時候,顧良疑惑了一下。

  但再過了片刻,他總算知道發生了什麼。

  半晌後,雲萱端著茶壺和茶杯站著。

  顧良站在她身邊,面前則是一座看上去被利斧從上而下劈開的山。

  顧良眼睜睜看著,明月穿著一身走進山的中間,繼而這座山開始合攏,慢慢將他壓得粉身碎骨。

  擠壓的過程整整持續了一個小時。

  山體重新分開,明月的骨肉重新生長,則又持續了一個小時。

  兩個小時後,明月接過雲萱遞來的茶,道過謝,請顧良跟他坐到了旁邊的石桌旁。

  拿毛巾擦了擦額間的汗,明月問顧良:「看到我受刑的場面,你消氣嗎?」

  「你受獎賞、受罰,都跟我沒有關係。」顧良淡淡回答,目光瞥向了明月的左肩。

  明月察覺到他的視線,道:「你是想知道,你那天捅我那刀留下了多重的傷?你也看到了,我骨肉都是重新長出來的,舊傷自然就沒有了。」

  便是那日,顧良氣急之下,確實拿著那把刀朝明月刺了一下。

  他那刀純屬發泄,刺的是明月的肩膀。但他也沒料到,明月居然真的沒躲。

  顧良蹙眉開口:「其實我不該捅你。你為什麼不躲?」

  明月笑著道:「你不是想發泄嗎?我如果躲了,你還怎麼發泄?」

  顧良只得配合著他的邏輯答了一句:「嗯。你說得對。那一刀之後,我的火氣去掉很多,理智逐漸恢復了過來。」

  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緩緩喝下,明月道:「其實你已經表現得不錯。知道自己身處地獄,面對著完全未知的、自己全然無法對抗的力量……很多人都會失心瘋。這也是我們隨時準備著忘川水的原因之一。」

  顧良也喝了一口茶,道:「嗯,那一刀,確實發泄了所有我對於這個未知世界的恐懼。所以我想明白了,你給我出的題,確實源自於我的心理問題。我真正的敵人不是你,也不是王青,而是我自己。」

  「那麼,測試其實還沒有結束,對嗎?」

  明月問:「你為什麼會這樣認為?」

  顧良揚手指了一下他身後的山。「答案你已經告訴我了。你還在受刑。你是罪人,你在贖罪。所以系統不可能給你這麼大權力,讓你可以私自扣下一個玩家。」

  「如果說跟劇本相關的測試已經完成,但我既沒被罰去當NPC,又沒真正跟你簽訂什麼我必須留在這裡為你辦事的協議,這只能證明,關於我的後續測試還沒結束。」

  「明月,我可不可以這麼理解——你故意說很多激怒我的話,只是為了讓我刺出那一刀?你想讓我發泄。因為我發泄完、真正冷靜下來,不再對這個世界感到恐懼,不再對你有恨意或者不信任,我才有可能通過測試,並且……」

  「我想你選中我是有理由的。你背後到底有什麼故事?你需要我幫你做點什麼,對嗎?」

  明月聽到這裡笑了。

  他身體傾下來,托腮盯著顧良,半晌後道:「是嗎?你這樣以為?你認為,我反倒需要你的幫助?還問我為什麼選中你……」

  「如果你不信任我是看上了你的能力,那麼……萬一我只是單純地喜歡你呢?」

  「良哥,你想沒想過一種可能,我高一的時候就喜歡你。不過那會兒你家鬧離婚,你恨你爸,連帶著恨同性戀。我怕惹你討厭,就什麼都不敢說。」

  「如果我當時說了,是不是就沒有楊夜什麼事兒了?」

  「還有,你知道我怎麼死的嗎?我在國外留學的時候,搞了點事情,被人雇了頂級殺手追殺。包括FBI都在調查我。原本我把自己的行蹤掩飾得很好,沒有任何人能找到我。但我聽說你出事了,想混回國去看看你,這才暴露了行蹤……」

  瞧那可憐深情的表情,演得跟真的似的。

  顧良聽罷果斷搖頭。「別扮演什麼情聖。你認識我的時候也就十四歲、十五歲。根本沒那回事。你只是狗血劇本寫多了。」

  「嘖。果然是談過戀愛的人。」明月頗為遺憾地嘆了一口氣,「你要是毫無經驗,是不是就被我忽悠住了?」

  顧良嚴肅地看向他:「說正事。」

  明月面上的笑容逐漸褪去,頗為嚴肅地問顧良:「你想好怎麼解決你自己的問題了嗎?」

  顧良沉默了一會兒,道:「不肯放過我的人,恰恰是我自己。王青早就死了,河裡的水鬼不是她,是我自己的心病。我得想辦法與我自己和解。」

  「好。你能認識到這一點。我很欣慰。三天之後吧,我們再測試一次。你通過測試,才有資格跟我談別的。」明月站起身,「走吧,我帶你回去。」

  漆黑的地獄。一點光亮都沒有。

  一路上顧良唯一能跟隨的就是明月的腳步聲。

  直到走到熟悉的庭院,庭院有燈火,顧良才能勉強能看見東西。

  不過讓顧良頗為意外的是,這次庭院門口站著兩個人,似乎是在等明月。

  一個是黑衣人,還有一個是傻愣愣發著呆的孟前程。

  「怎麼了?」明月上前詢問。

  黑衣人道:「他得去那邊了。下面的路該由你護送。只不過因為多次使用轉世投胎卡,他大腦記憶區的功能現在有點問題。你能修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