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我看不清自己

  葉空掛了電話,抬眼看著被曲霧領進來的少年。

  他穿著綠履的制服,領口翻出來的內襯上沾著泥土,脖子上還隱約可見幾道被人掐出來的淤青。

  清瘦的身軀加上過長的頭髮,讓他整個人都呈現出潮濕青苔般的陰鬱氣質。

  慢慢走到葉空面前,少年瞧來的眼神里滿是懷疑:「你就是十一?」

  葉空眨了眨眼:「這問題應該我問你吧?你真的是伊萊?說好的玉山大學美術生,說好的成年人呢?沒一樣是真的啊。」

  少年僵了僵,站在原地別開頭不說話,卻整個人都散發著一股犟牛般沒理也不肯服輸的意思。

  葉空定定看了他半晌,終究還是先動作了。

  她把手機屏幕亮起來。

  正是「畫手十一」的帳號後台,粉絲和私信數量都亮著「99+」的紅點,如假包換。

  少年這才放鬆了身體,看來的眼神又添上了許多複雜。

  「你不是北城大的嗎?怎麼來玉山了?」

  「先坐。」

  葉空說:「我來當交換生。」

  「可北城大的美術專業更好。」

  「那邊老師的課我都聽得差不多了。」葉空說,「何況,我覺得我不太需要別人教我,你說呢?」

  「……」坐下來的少年眼神更複雜了,「沒想到你現實中居然比網上更狂。」

  「實事求是而已,倒是你,」葉空兩隻手撐住下巴,盯著他道,「和網上差別也太大了吧。」

  「……」少年又不說話了,別開了頭。

  正巧這時曲霧端著咖啡來了。

  這裡是咖啡店的二樓,窗戶都是大塊的落地窗,室內陽光充足。

  於是曲霧依舊沒有摘掉口罩帽子,她一副做賊標配的打扮端著咖啡走進來,把「伊萊」嚇了一跳。

  「弟弟別怕,我是這裡的老闆。」曲霧把杯子放下,在葉空身邊坐了下來。

  她說完就看向葉空:「沒想到你居然會跟網友面基,該不會這些年你交了很多個網友,還要面很多次基吧?」

  「……干你什麼事?」

  「我就問問咯。」

  少年看了眼有裂紋的手錶,打斷兩人的對話:「我下午還要上課,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你忘了?」葉空盯著他,隔著桌子又靠近了些許,「你自己說過的,要成為全國知名的畫家——我是來找你兌現承諾的。」

  「……」

  少年愣怔的視線中,葉空把桌上的雜誌丟給他:「我要自己開工作室,想找靠譜的畫手入駐。」

  雜誌落到少年面前,只看了一眼封面,他的瞳孔便像受驚的貓一樣猛地縮了起來,整個人差點原地起跳。

  凳子被他撞翻在地,少年卻仿佛毫無所覺,只死死盯著葉空:「你……你……你是不死妖?!!!」

  「別激動別激動,」曲霧在口罩後笑眯眯的,做了個下壓的安撫動作,語氣卻洋洋得意,「不死妖還要找你合作呢,以後見面的機會多了去了,你不控制一下小心心臟病……哎喲!」

  她又被打了。

  按著慘遭爆錘的後腦勺,她還一邊「嘶嘶」抽氣,一邊對著少年笑:「以後這種被偶像暴打的機會也會有很多。」

  葉空:……

  她徹底無視了身邊的變態女,只認真的盯著少年:「我就是不死妖,我想開工作室,你來不來?」

  少年好一會兒才冷靜下來,慢慢扶起凳子坐下。

  他下意識想喝口水,等到端起杯子才發現自己的手居然在微微發抖,於是又趕緊放下。

  「可我……」他的態度明顯比之前面對「畫手十一」的時候緊張得多,「可我的水平。」

  「我覺得很好。」葉空說,「如果不是覺得很好,我不會找你的。」

  「……」少年死死垂著頭,好一會兒才憋出來一句,「你開工作室,是要繼續經營畫手十一的工作,接遊戲公司的單嗎?」

  「這個可以做。」葉空道,「但主要的,我是想辦雜誌。」

  她敲了敲桌上那本花葉雜誌:「這才是第一期,只有《群星》作為主打,別的都是東拼西湊的時尚內容,還有莫名其妙的汽車GG——以後,我想用漫畫填滿他們,然後再將這些漫畫發行到全國各地,讓無數人都喜歡上這本雜誌。」

  「……為什麼?」少年抬起頭來,「你就算不自己開工作室,也多的是賺大錢的辦法吧?甚至還能少些風險。」

  「不……」他又道,「是一點風險都不會有。」

  葉空沉默片刻,說:「我不怕風險。」

  「可是為什麼?這麼吃力不討好的事。」少年真的不解,「國內的漫畫家創作環境本來就就不好,市場只能說是剛走向成熟,而且大多數觀眾都習慣了看網絡漫畫,紙質的小說雜誌都早就過時了,更不用提漫畫雜誌。」

  「這些不是你應該操心的事。」插話的是曲霧,「也不是她該操心的事。」

  她趴在桌上,笑眯眯地轉頭看葉空:「你只需要負責畫畫,別的都交給我就好了,只要你想做的,不管有多難,我肯定都能想到辦法達成目標,對吧?」

  「……」葉空面無表情地別開視線,「就像她說的,她是我的一號奴隸,負責干一切困難的事,辦不到就換人就行 ,你不用擔心資金問題。」

  少女一臉冷漠地說:「我很有錢的,我現在還是個富二代。」

  「……誰還不是個富二代了。」少年自言自語地嘟囔了一句。

  曲霧聽清了這句話,仔細看了他一眼,突然驚訝道:「你姓錢?」

  「……你認識我?」

  「錢一來嘛,錢來百貨的小少爺。」曲霧笑了笑,側頭對葉空小聲解釋,「外來的暴發戶,剛來玉洲市不久,據說他爸媽正在為如何擠進上流圈發愁呢,到處使錢,是個富二代沒錯,但沒什麼地位,據說在學校天天被人欺負。」

  「我都聽見了。」少年道。

  「錢一來?」葉空念了一遍,也恍然了,「原來『伊萊』是這個一來啊。」

  少年似乎有些羞恥,摳著杯子道:「本來是容易的易,我媽覺得太不含蓄了,才改成了一二的一。」

  「這也不含蓄啊。」曲霧吐槽道。

  一陣無厘頭的東拉西扯後,少年突然又問了一遍為什麼。

  「我還是不懂,明明有更輕易的活法,或者說工作,為什麼一定要選擇困難模式?」

  「因為我太無聊了。」葉空說,「有人說,人活著就得找點有難度的長期目標,才能活得比較有意義和存在感。」

  「這幾年我把我想幹的事篩選了一遍,最後剩下來的就是這個……」

  葉空沒有看任何人,只看著杯子裡的水,輕聲道,「以前我畫畫只是為了打發時間,可有人告訴我,他能從我的畫裡發現我想表達的情感和自我——其實我很開心,因為我本來以為我是沒有這種東西的。」

  隔著水杯,她抬眼看向對面的少年:「所以現在,我想為我自己的創作,創造出最好的環境,我想讓更多人看到我的畫,我想知道……」

  「在很多人的眼裡,我到底是什麼樣的。」

  「因為我看不清我自己,所以才想借別人的眼睛用一用。」

  少女敲了敲水杯,隔著蕩漾的水波看著對面那張模糊的臉:「為了這個目標,我才需要你。」

  「所以,你願意嗎?」

  同一時間,在咖啡店樓下,一個男人推著輪椅從隔壁的麵包房出來,剛要離開時卻突然轉頭,若有所覺地看向了高處的落地窗。

  隔著染光的玻璃,他隱約看見了一道熟悉的側影。

  於是正在推輪子的手一頓,他在咖啡店門口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