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榮渾身的怒意仿佛被冰水淋透。
可當他視線觸及到地面上的假蟑螂,怒火又重新燃起來。
「父親!」他重新揚起頭,神色陰冷,一指地上的一片狼藉,「您可曾見過這麼膽大包天的年輕人!」
早在致辭結束後就回了主宅這邊休息的溫老爺子站在樓梯上,看向地面。
傾倒的箱子裡倒出來滿地的雞零狗碎,無論是刀劍還是鞋子上都畫了些亂七八糟的塗鴉,一眼望去簡直就是小丑的工具箱。
老人一路走下來,用手杖在那些玩意兒上撥了撥,張口問:「送這些東西,有什麼含義?」
溫榮眉頭緊皺:「您還關心這個?無外乎就是用來激怒我挑釁我!」
跟在他身後的老管家欲言又止。
老人掃他一眼:「說。」
「這些都是……」老管家顯然有些為難,卻不得不聽從命令,「都是送禮時的忌諱之物——當然,說是忌諱,其實也就是民間的迷信之說。」
老人有些不耐了:「說。」
「鞋子,是送邪氣的意思。」老管家吞吞吐吐,「刀劍則……代表著災禍,鍾……鍾,自然就是……送,送終……」
砰——
最後一個鍾字還沒說完,溫榮已經一腳狠狠踹翻那口空了的木箱子,一聲巨響嚇得老管家緊緊閉住了嘴巴。
「葉空,葉空,葉空!!!!」
溫榮像個發狂的困獸般在滿地假蟑螂間轉來轉去。
老爺子卻很平靜,還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溫榮終於停住了轉圈,猛地轉頭看向沙發上的老人,眼神陰冷而兇狠:「父親,您就沒什麼想說的嗎?」
「你覺得我應該說什麼?」老人平平靜靜地閉上眼。
「……您的兒子!在過生日這一天,被一個小輩,被一個毫無背景只憑著阿璨前女友這樣一個可有可無的可笑身份的黃毛丫頭,送了這麼一堆預示不祥,簡直就是詛咒的東西!您還能覺得沒什麼?!您還能這麼若無其事?!!!」
他眼底前所未有的憤怒像岩漿一樣噴發出來,仿佛要生生把他自己和對面的人一起燒死:「我有時候真的在想,我到底是不是你兒子!」
「正因為你是我兒子,我才覺得可笑!」
一直閉目養神般靜靜待著的老人陡然睜眼,雙目如電都不足以形容他此時的神態——那是雷霆,是突然壓向地面的陰天,是蒼老的雄獅在發出可怕的怒吼。
他兩眼緊緊鎖著溫榮的臉,渾濁眼睛裡因為衰老而變得很淺的瞳孔死死收縮著,呈現出逼人的兇悍與暴怒,面對著這樣的眼神,溫榮簡直就像被訓練出了條件反射的小白鼠——手指上扳指所帶來的巨大能量瞬間消退了,一起褪去的還有他臉上對著父親也敢表露的暴怒之色,他不由自主地露出怯意,腳下也往後退了半步。
可他卻沒注意到老人臉上閃過一瞬的失望之色。
緊接而來的又是一聲似怒似嘲的冷笑:「你也知道她只是個沒有背景的小輩,是個只靠著阿璨女友身份才在你面前作威作福的黃毛丫頭——你明知道這些,卻還能被她一點小小的招數氣得在這裡發狂發瘋——你還敢說你是我兒子?你還想找我要說法?你想找我要什麼說法?你是在告狀嗎?你是在聲討我這個當爹的沒去給你找回場子?你是在譴責我沒幫你出氣?沒幫你打回去嗎?你要不要再流幾滴眼淚!你要不要再抱著我的腿嚶嚶幾聲好讓我去找老師幫你討回公平啊溫榮小朋友?!!!」
「……」
溫榮面紅耳赤,口中似乎有很多話,卻都堵在嗓子裡說不出來。
手杖在地面上狠狠一敲,老人的聲壓越發恐怖:「一個二十幾歲的小丫頭就能把你激怒成這個樣子!你還要去掌管偌大一個溫氏集團?那人家要想拍到你的醜態,豈不是隨便給你送點蟑螂老鼠就能成功了?到時候各大報紙上齊登『溫氏集團董事長被蟑螂嚇破膽在地上亂爬』——還有,你剛才說什麼?你要弄死誰?就因為人家給你送了蟑螂老鼠你就要殺人?!你有沒有想過這些內容一旦被人錄音傳出去,記者會說什麼媒體會說什麼?!資本家啊!了不起啊!一個生氣就要弄死人啊!!!」
手杖在地面敲得篤篤作響。
溫榮漲紅的臉又迅速變白,他見縫插針企圖為自己辨別兩句:「我只是一時氣話……」
「一時氣話?!」手杖在地上敲得更狠了,幾乎要把地面戳個洞,「你知道你是誰啊你還敢說一時氣話?普通人可以說一時氣話,窮人可以說一時氣話,沒有人會把他們的氣話當真甚至還會同情還會共情,可你是誰?溫榮你是誰?!!你是資本家!你是手握百億千億資產,手握無數普通人人生的大老闆!你也敢說一時氣話?有人會相信你那只是一時氣話嗎?顧客敢信你?人民敢信你?!你信不信你的話上一秒漏出去下一秒我們的股價就會跌入谷底!下一秒溫氏集團董事長是個潛在殺人犯的新聞就會立馬登上各大新聞頭條?!」
「越是身在高位手握權利和財富的人,越要謹慎說話——你連這一點覺悟都沒有……」
老人猛地閉上眼,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疲憊之色頓時湧上臉來:「你讓我怎麼放心……」
話沒有說完。
可在場的就連傭人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讓我怎麼放心把集團交給你。
溫榮的臉又逐漸紅了。
不是羞恥,又或者不光是羞恥,更多的是憤怒。
看表情他應該有很多話想說想問,但望著老人布滿皺紋,卻讓人覺得如鋼鐵般堅硬的臉,他最後只是垂下頭,沉默半晌,才猶豫著問出一句:「那,葉空這件事,就這麼算了?」
「呵。」老人冷笑一聲,「不然你還想怎麼樣?你是要找人去打她一頓?還是把這些東西拿出來昭告眾人說她是個無禮的丫頭,然後把這些玩意兒都倒她臉上?」
「……」溫榮顯然還不甘心,「但她這樣的舉動,分明是在挑釁我們溫家?」
「誰說的?」老爺子淡淡道,「她只是在挑釁你一個人。」
他睜開眼,枯皺的眼皮下目光亮而銳利,直射溫榮:「你沒看見人家還送了另一個箱子嗎?那個箱子上的畫像怎麼樣?難道不是惟妙惟肖,恍如活人?」
「……」溫榮心下狠狠一跳。
老爺子對他的情態恍若未覺:「她說那是送給阿璨一個人的,但她畫的不僅是阿璨的母親,也是你去世多年也思念多年的老婆——你當時看到那個禮物,沒有第一時間感謝她,沒有第一時間表露出你發自內心的觸動——」
老爺子雙目如電,直直劈入溫榮略顯慌亂的眼睛裡:「你就已經變得奇怪了!」
溫榮:……
心跳失速如脫韁的馬蹄。
在老人過分銳利以至森然的眼神里,他反覆乾咽了幾口唾沫,嘴唇動了好幾次才說出話來:「我只是一時沒反應過來——我當然很感謝她。」
老人卻已經閉上了眼,雖然面上不顯,語氣卻已充滿厭煩之情:「這些話你留著跟阿璨說吧。」
溫榮一驚:「阿璨看到了?」
條件反射的問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好在老人並沒有別的反應。
溫榮有幾分悻悻,又充滿了無數懷疑——他現在最懷疑的不是溫璨如何,而是老爺子……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但就算給他天大的膽子他也不敢問。
有些事,他敢做,卻不敢說出來,更不敢向別人提起一星半點——就好像只要不出口,那些可怕的、喪心病狂的、非人的事情就不存在一樣。
老爺子這一頓吼完,溫榮雖然覺得屈辱又生氣,可卻又奇異地感到了一陣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