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渡過這場大遷徙

  青年本已乾涸的眼眶裡再度滾下一道淚痕。

  可少女的目光始終如此平靜而遙遠,在那座冰涼的墓碑前,她說:「你自己也說過,像我這種冷心冷肺的人,根本什麼都不懂——正如你所說,事實也的確如此。」

  「你哥哥對我來講,是世上難得默契的玩伴、朋友,或者也是知己,所以我以為如果和他一起環遊世界,我應該可以收穫更多我想要的東西——可惜他死了。」

  「可惜……」青年喃喃道,「他為了救你而死,你就只有一句可惜……」

  「你還想要我說什麼呢?你還想要求我怎麼做呢?」葉空說,「死去的人已經死了,你就算再痛苦一百倍也沒法讓他活過來……」

  「這就是理由?」原野恍惚的看著葉空,眼中隱隱透出恨意,「一個人死了,對你好甚於對親弟弟好的一個人為你而死了,以我失去了世上最後一個親人為代價,得到的就是你不痛不癢的一聲可惜?一句沒辦法?」

  他渾身都在發顫,臉色一會兒發青一會兒發紅,緩緩走向葉空的腳步也踉踉蹌蹌。

  曲霧要走過來攔住他,卻被葉空抬手阻止。

  原野握住葉空的肩膀,死死盯著她說:「你這樣……只會讓我覺得,我哥死得很不值……」

  葉空卻笑了:「原野,難道你一直都覺得,只有我足夠痛苦,才證明你哥哥的死足夠值得嗎?」

  「至少……」原野喃喃道,「至少不能這麼無所謂。」

  「我沒有無所謂。」葉空淡淡道,「這世上不會再有人像你哥哥一樣懂我,不會再有人能教我學習任何東西而不叫我覺得反感,不會再有人能讓我將他當做老師和哥哥——他死了,我感到遺憾,還有很長時間的寂寞,這已經是我能給出最大限度的情感了。」

  「最大限度……」原野重複著,笑了一聲,「最大限度……」

  他的手從葉空肩上無力地垂落。

  葉空卻更進一步,湊近他,盯著他的眼睛說:「可你呢?你有想過你到底在為什麼而痛苦嗎?」

  原野怔怔抬眼,似沒反應過來,葉空卻不給他時間,低聲繼續道:「你到底在為你哥哥的死而痛苦,還是為他是為我而死的而痛苦?」

  「原野,我問你……」她定定的盯著他問,「我從來沒有問過你這個問題,因為我以為沒有必要,答案是肯定的,可現在我卻想知道了……」

  她又靠近一步,幾乎貼近他耳側:「如果,我是說如果,你哥哥不是為我而死,而是為你而死的,你會好受一點嗎?」

  「……」原野眼底顫動了一下,突然露出個荒謬又譏諷的笑,「你是覺得,我只是在因為嫉妒而痛苦嗎?你認為我是那種……哪怕他死我也只希望他是為我而死的弟弟?」

  「……」

  葉空在他的慘笑中靜止兩秒,倒退一步,睨著他說:「既然不是這樣,那你何必糾結我是否為他痛苦。」

  「傻逼。」她輕輕吐字。

  「即便是我這樣冷心冷肺什麼都不懂的人也能想通,他是為了另一個人能快樂的活著才去死的——如果他的死換來的是活著的人生不如死的痛苦,那他何必要付出自己的命呢?」

  她又看了一眼那塊墓碑:「我猜你已經忘了,我曾經告訴過你,你哥死之前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幫我看著點兒我的笨蛋弟弟吧。」

  原野愣怔了一下,看起來的確是早就忘了。

  葉空也不在乎,她踏過滿地碎葉,走到墓碑前:「我原本以為,像你這種暴躁易怒又傲嬌的傻逼,只要還在呼吸就能算活得不錯,何況你還成了世界第一的棋手——可沒想到不知不覺,你其實被他的死困了這麼多年。」

  她抬手拍了拍墓碑,說:「既然如此,他的骨灰你想帶走就帶走吧,只是不要像做賊一樣晚上來。」

  「天亮了再來。」

  她轉頭看向原野的背影,淡淡道:「這次沒有人會阻止。」

  「……」原野輕聲問,「你在同情我嗎?」

  「我從不同情任何人。」

  「那你……不會捨不得嗎?」

  葉空嘴角彎了彎:「就算捨不得,也只是對我自己的捨不得——你哥哥是個絕佳的玩伴,我至今都沒有遇到第二個,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心情不錯,我當然會捨不得心情一直都不錯的曾經的自己……」

  到這裡她便不再往下說了。

  「僅僅是玩伴?」

  「不然?」

  「你……沒有喜歡過我哥嗎?」

  「……」葉空沉默片刻,幽幽道,「我那時候才十四歲,腦子裡除了天馬行空的思考自己該怎麼找樂子讓自己活下去,別的什麼都沒有。」

  「……」原野嘴唇動了動,吐出輕若囈語的問句,「那,溫璨呢?你對他,和對我哥哥是一樣的嗎?」

  「……」

  「……」曲霧的眼神突然變得古怪,片刻後又震驚起來。

  而葉空也在片刻的皺眉後,語調冷冷的張口:「你是在為你自己問這個問題,還是在為你哥哥而問?」

  這一回的沉默持續了很久。

  風卷著濕潤的水汽從深林里襲來,把原野從恍惚中吹醒。

  他轉身,不再尋求答案,而是一步步踉蹌著朝山下而去。

  葉空望著他的背影,悠悠道:「原野,明天過後就不要再回來了。」

  「不要再想起這裡,也不要再想起我。」

  沒有回應,只有原野深一腳淺一腳越來越遠的背影。

  直至他徹底消失,曲霧才不可置信的看向葉空:「他……他對你?」

  葉空轉身找了個位置坐下來,撐著臉看著青年離去的方向,漠然如事不關己:「真可憐,不是嗎?」

  「……」曲霧喃喃道,「什麼時候開始的?」

  葉空想了想:「十幾歲吧,那會兒他就擰巴死了,跟我下棋的時候興沖沖的,看到我和他哥一起玩就臭著臉不肯加入,頂著一張傻逼似的臉,生怕我看不出來。」

  「……你早就看出來了?」

  「我對別人的目光很敏銳的。」葉空淡淡道,「那會兒的原野,還能以世俗目光稱一句可愛或者叛逆,如果他哥沒死沒準他還能正常長大,正常的看清自己過去有多傻逼……可惜。」

  提到原初的死,曲霧也沉默了。

  少女的目光落在漆黑的虛空里,喃喃道:「成長就是一場動物大遷徙,總有些孩子的靈魂會在這場遷徙中被鱷魚咬住喉管,拖進水裡——原初的死對他來說就是那隻鱷魚。」

  「而如果不是今天看到他這個樣子,我估計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一點。」

  她轉頭看向墓碑:「這不能怪我吧?我原本以為像他那樣易躁易怒的人,只要活著就行了,誰知道他的靈魂那麼脆弱不堪。」

  曲霧也在一旁坐下來,松松領口撇了撇嘴:「當然不能怪你,你還沒揍死他就已經算你大發慈悲了。」

  葉空沒有回應。

  她的目光從石碑緩緩移向石碑後被挖了一半的土堆,定定的看了好一會兒後,她突然發出「噗嗤」一聲。

  曲霧驚了一下,倏然轉頭看她,卻見少女忍無可忍般哈哈大笑起來。

  她坐在石碑對面笑得前俯後仰,捂住了肚子。

  夜色寂靜,她的笑迴蕩在林子裡,聽起來還挺滲人的。

  曲霧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顫顫巍巍道:「你你你,你笑什麼?」

  「你不覺得很好笑嗎?」

  葉空上氣不接下氣地指向那半邊土堆:「雖然人死了就是死了,可是……可是我只要想到,原初死了七年還突然被他弟弟挖了墳,我就……我就覺得太搞笑了哈哈哈哈,他活著的時候肯定想不到這一點……」

  「真是活該,誰讓他放我鴿子的哈哈哈哈哈,結果被他最愛的弟弟趁夜挖墳哈哈哈哈……」

  少女笑得停不下來。

  曲霧看得一臉麻木:「所以你真的在記仇吧?你真的在跟一個死人記仇吧?」

  ·

  渾渾噩噩下山的原野一頭撞上了正在上山的原小七和小草。

  他被猛地拽住手,對上了原小七焦急含淚的目光。

  「哥!你怎麼了?!你沒事兒吧?」

  小草目光冷靜的掃視他全身,臉色陡然沉下來,也抬手拽住了原野的衣袖,高聲道:「你和十一打架了?你把十一怎麼了?!」

  像是被兩個字按亮了神經。

  原本如同遊魂的原野緩緩看向女孩,透過她冰冷嚴厲的面色,他仿佛看見了另一個同樣從來不給他好臉色的女孩,不由得扯了扯嘴角:「你說得對,我和她打了一架,然後我把她推下山去了,如果你們再不去救,他估計就要死了。」

  在兩人震驚的眼神中,青年搖搖晃晃地掠過她們,繼續朝山下走去。

  小草的眼淚一下就涌了上來,不要命似的拔腿就往山上奔。

  原小七渾身僵硬的站了好一會兒,死死咬著嘴唇轉頭看了眼原野的背影,又看了看原小七奔跑的方向,最後她朝原野的背影高喊道:「哥!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一定會把她救上來的!」

  她說完就咬牙朝原小七追了上去。

  而原野……原野根本什麼都沒聽到。

  他只是循著本能走過這條曾經來回無數次的山路,然後被一塊石頭絆倒,毫無掙扎之意地一頭栽倒下去。

  他順著山路翻滾了很遠,趴在草叢裡再無聲息。

  一隻蟋蟀從他臉上跳過,而在蟋蟀跳過的地方,緩緩有血流淌下來。

  青年一動不動地趴著,木然大睜的眼只能借月色看見草葉上粗糙的脈絡。

  恍惚間,他覺得自己聽見了少年們飛奔而過的腳步。

  那聲音混合著細碎的說話聲掠過他耳畔,將他的靈魂帶回了很多年前。

  山野如詩,漫天蒲公英隨風席捲。

  「小野?別在這裡睡著了,跟我回去睡吧?」

  一陣細細碎碎的聲音後,那個聲音又含笑說:「你看十一都在取笑你了。」

  那兩個字依舊像某種刺激神經的固定程序。

  少年的靈魂自他僵死的軀體中猛的一下彈坐起來:「什麼?!她敢取笑我?我躺在這睡覺又怎麼了?她懂什麼叫以天為被以地為席嗎?再說了葉十一不也經常在這裡睡覺,憑什麼笑我?」

  女孩穿著塗鴉的舊T恤,指間捏著一朵蒲公英轉來轉去,無所謂的看他一眼,似乎懶得跟他計較,又撇開眼去。

  少年在她眼中看見菸灰的長天,還有巨大的蘋果樹。

  以及另一個拄著膝蓋俯身來看他的,與他一模一樣,又完全不同的,漫不經心含笑的臉。

  他朝他伸出手:「起來吧,回去吃飯了。」

  原野感覺自己伸出了手,興奮的,又充滿無盡疲倦地握住了他。

  「好啊,吃飯。」

  少年摸了摸肚子,嘟嘟囔囔道:「我還以為你只記得去叫葉十一呢,你都不管我了……」

  「怎麼會?你可是我弟。」

  「呵呵。」一旁的少女發出意味不明的冷笑,率先邁步向前走去。

  蒲公英被她轉得英絨紛紛,再被風掠起,拂過他唇角。

  他感到自己被人拉著,朝英絨飛來的方向追了過去:「十一,別走那麼快啊,等等我們……」

  眼淚像一條小小的銀河,在青年的側臉上不盡的流淌。

  秋風如涼水,拂過他額前滑落的血。

  幾分鐘後,在山裡迷路的秘書一腳踢到了一具柔軟的軀體。

  他腳步一頓,緩緩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