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走向九點。
莊園裡的燈早就開滿了,從落地窗往外看,好似一座寬闊浩大的宮殿。
璀璨燈光下,葉空和溫老爺子聊得旁若無人。
在他們的聊天中,溫璨都不由得走出了獨自自閉的狀態,轉而對葉空側目起來。
——這著實是很奇怪。
和葉空認識這麼久,他們已經是每天都一定會「見面」的關係了。
很多很多的時候,他都更習慣於看到少女一個人待著,悶頭畫畫的樣子。
有時候一整天下來她可能一句話都說不到。
他以為除了諷刺和挖苦人的毒舌之外,她應該是個很不健談,也很不喜歡說話的人。
可現在,這人已經和她爺爺聊了一個小時了。
東拉西扯。
從國際形勢到商業版圖,從文藝界到街頭小巷的飲食文化,從紙媒的消失到新媒體的崛起……
雖然聊得並不深入,但她居然什麼都能接上話,並且還都有自己還算獨到甚至可以說是相當有趣的見解。
溫璨甚至可以清楚的感知到,他爺爺已經從一開始的隨便客套變成了真正感興趣和欣賞的狀態了。
「……我倒是覺得,比起好演員,我們更缺少的是好編劇。」
又從葉臻的職業說到了娛樂圈的發展,「說到底還是因為我們國家人太多了,再敷衍的作品也依舊會有受眾,而有受眾就能造星,造星就能賺錢,只要賺到錢了,循環也就自然而然的形成了。」
葉空一笑:「資本家是不會管產品質量的,資本家只看商品能不能賺錢,如果市場上全都是低成本的次等貨也依舊能賺到大把的錢,他們何必要大費功夫去挑選商品,去精進商品的質量呢?」
「那你覺得怎樣才可以改變現狀呢?」
葉空聳了聳肩:「不知道,大概得要有人領頭做幾個特別厲害的作品,讓觀眾學會篩選和挑剔,或者轉移觀眾的興趣,讓這個領域的利益變少,讓他們賺錢變得困難,這樣,競爭力變大了,自然會有人才湧現的吧。」
「比如……」老人想了想,「最近不是有個很火的公司,叫星飛?聽說是搞遊戲的?賺了很多錢?還有這幾年圍棋之風大興,全國各地都開滿了棋院,是不是也算分薄了觀眾的興趣?」
「是吧?」葉空一臉猶豫。
老人微微笑起來,轉頭看向溫璨:「阿璨,你聽見了沒有?」
他喝了口茶,繼續道:「我記得前幾年,你對文娛領域還挺感興趣的,怎麼樣?看在你未婚妻也感興趣的份兒上,要不要試試水?爺爺給你撐腰?」
「……」
現場臉色變化最大的是溫榮。
但他第一時間就端起了茶杯,借喝茶的動作擋住了自己的表情。
溫璨倒是很平靜:「爺爺,我已經說過,不打算再回到集團了。」
「行,我不逼你。」老人很好說話的看了眼時間,「我們還是來聊訂婚典禮吧,小葉有什麼要求嗎?」
葉空還沒說話,溫璨突然放下了杯子,道:「我有一個要求。」
「你說。」
「我想在訂婚宴上,加一個流程。」
「什麼流程?」
「去我媽媽的陵墓前,磕頭的流程。」
「不行!」——溫榮嗓音銳利的打斷他的尾音,茶杯重重擱到桌上,發出一聲很大的脆響。
「輪得到你說不行?」——這一聲卻是老人喝出來的。
他嗓音低,卻極冷極利,眼神如刀鋒從溫榮身上剮過去,帶著不善的血腥氣。
溫榮渾身一僵,中年人保養很好卻依舊可見細紋的臉上,浮現絲絲羞惱之色。
他難堪的看了瞟了眼葉空,語氣僵硬道:「訂婚宴要宴請的人沒有兩百也有一百,到時候難道要帶著所有客人烏泱泱的去我們溫家的陵園嗎?」
「有何不可?」溫璨垂著眼皮淡淡道,「我媽媽難道不值得親眼見證我的訂婚典禮嗎?我媽媽難道見不得人?」
「你!」溫榮氣急,指著溫璨要說什麼,卻被老人一聲「好了」阻止。
「這件事之後再說,先把時間定下,後面的環節再慢慢商議吧。」
老人看向葉空:「畢竟訂婚也不是我們溫家一家人的事,到時候還需要跟你父母商量一下。」
葉空笑了笑:「反正我沒意見。」
老人點了點頭。
之後又聊了些訂婚相關的事,葉空便主動起身要走了。
可老人卻慢悠悠的喊了她一聲:「小葉,你先留一會兒。」
他站起來,拄著手杖道:「陪老爺子我在外面走一走。」
·
十分鐘的散步。
結束後老人直接回房休息了。
葉空則是在燈光昏黃的草地上,看見了正在等自己的溫璨。
他的背影在夜風和宮燈里顯得格外孤冷,轉頭看來的眼神也沒有人氣,直到對上她的視線,才慢慢泛了些活氣。
葉空走過去,推著他往外走。
「你今晚要留在莊園睡嗎?」
「我倒是不想。」溫璨說,「沒有離開過倒還好,一旦徹底脫離了一段時間,再回來的時候,就好像變得格外不能忍受了,總覺得到處都泛著一股難聞的氣味。」
「那你今晚留下來,還有什麼事要做嗎?」
「看個樂子而已。」
葉空點點頭,不提這個:「你不問問我你爺爺找我說了些什麼?」
「說了什麼?」
「語氣一點都不好奇,你是不是已經猜到了?」
溫璨笑了笑,片刻後才道:「我爺爺真的重視我。」
「……」葉空沉默了一下,深有感受的同意了,「的確如此。」
她道:「他找我,是想讓我勸你,重新回到集團做掌權者,期間跟我講了一大堆商界風雲,什麼最近海利集團被秦家那小子勾搭上了,什麼星飛作為新貴來勢洶洶,而江家在這塊版圖上搶先占了地盤——跟講戰爭似的,特別精彩,但總之中心思想就是,溫氏集團這艘戰艦,不能沒有你掌舵。」
「這其中還夾雜著很多關於我的未來藍圖——他說,只有你願意重新回到集團,我才可以做一個有實權的、被人人艷羨的、可以一輩子囂張跋扈,高枕無憂的溫夫人,否則,我就只能當個空有名頭的花架子。」
葉空語氣漫不經心:「你別說,還挺誘人的,我都快被說動了。」
「在你爺爺眼裡,你是一個如此強大,即便雙腿殘廢也依舊可以屹立在金字塔頂端的人。」她說,「他對你信心十足,提起溫榮時卻不屑一顧,讓我很難想像你所說的,他做好父親的樣子。」
「就像你剛才也演得特別好一樣。」溫璨淡淡說,「我爺爺……已經到了我根本分不出來他到底有沒有在演戲的程度了。」
「但,一切都會很快見分曉的。」溫璨轉頭看葉空,「所以談話的結果,你答應他了嗎?」
「當然,我答應他一定會好好勸你。」葉空對他道,「但是,你到底什麼時候會聽勸,可不是我能決定的——」她眼珠一轉,又道,「不過我想這一點,他一定也已經想到了。」
走過夜燈下毛茸茸的綠草坪,葉空鑽進車廂,在窗戶里對著溫璨擺了擺手。
「明天見。」她說。
「明天見。」
葉空升起車窗,看著窗外那個男人坐在輪椅上的身影逐漸遠去。
他身后庄園落下的影子將他完全吞沒,好似一頭巨獸將他吃進猙獰的齒間。
她收回視線,若有所思的靠住了椅背:「所以,到底會是誰吃了誰呢?」
·
莊園門口。
溫璨目送著車影遠去,許久後,才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方才舉起來,對人說「明天見」的手。
從認識葉空以來,他說過的「明天見」,好像比他過去七年說的還要多。
修長的指節微微一動,指尖於是便收起來,握成了拳。
男人的睫毛剛眨了一下,手機便突然震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