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4章 以前遠,現在不遠了
楊貴安睜眼一看,看到前面多出一人。
一名播州土兵。
個子不高,身材削痩,剛從水溝里鑽出來,渾身濕漉漉的,水滴不斷從靛藍的土布衣衫上滴落下來。
臉上滿是稚嫩,頂多也就十八歲。雙眼惶然不安,雙手舉得高高的,好向所有人展示他手裡沒有任何武器。
楊貴安看到他的樣子,神情猛地恍惚了一下,他的相貌跟自己的侄兒有點像。
「阿叔,我投降,冒要殺我!」
一名第四師的士兵端著滑膛槍從山坡沖了下來,看到少年土兵在眼前,舉起刺刀準備順手捅一刀。
楊貴安眼明手快,急忙抬起一腳,把那位士兵踢到一邊。
「滾蛋,老子的!」
那位士兵見占不到便宜,轉身對著楊貴安裂開嘴嘿嘿一笑,舉著槍往稻田裡追了上去。
楊貴安繼續端著滑膛槍,槍口對著少年土兵,「把身上的刀槍弓弩都給老子扔了,扔遠點。」
少年土兵馬上把身上的刀鞘,弩和箭筒遠遠地扔開。
楊貴安手裡的滑膛槍槍口朝天,上前去踢了那少年土兵一腳,「蹲到那邊去,雙手抱頭,杵在這裡像根樹幹子,想吃槍子。」
少年土兵馬上蹲下,雙手抱頭,像只蛤蟆一樣挪到靠山坡的坪子裡,跟十幾個機靈的土兵蹲在一起。
旁邊有三個士兵舉著槍看守著他們。
楊貴安轉身要走,那土兵喊了一句,「阿叔,謝謝你。」
看著少年土兵臉上真摯的感激,楊貴安的心刺了一下,想罵娘,可是不知道罵誰。
「老實聽話,不用擔心,我們有紀律的。」
少年土兵欣喜地連連點頭,還興奮對周圍的同伴,用苗話嘰里咕嚕說著,像是在安慰他們。
楊貴安遲疑了幾秒鐘,還是端著滑膛槍衝進了水田裡。
稻田裡的水不深,腳面都淹不過,但是把田裡的泥泡得稀爛,腳踩在裡面嘎吱亂響,被黏住陷住,走得不快。
楊貴安像一隻螃蟹,費力地邁動左右兩腿,在稻田裡艱難地行走著。
稻田裡的稻子被踩得橫七豎八的,楊貴安乾脆踩到倒了的稻子上,走起來輕快多了。
槍聲四起,壩子裡瀰漫著濃濃的硝煙,稻田裡到處都是躺在地上的播州土兵,他們大部分都還沒死。
大口地喘著氣,睜大眼睛看著楊貴安。
眼睛裡有的滿是仇恨,有的帶著乞求,還有的麻木。每道眼神都讓第一次真正上戰場的楊貴安心頭亂顫。
有的土兵頭髮鬍子花白,臉黑黑的跟楊貴安父親一樣,伸出右手,嘴裡念念有詞,哀求楊貴安能救他。
楊貴安硬著心腸,對這些受傷的土兵視而不見。
他接受的軍事訓練里,教官重點強調過,在戰場上,士兵的任務是殺敵,除了自己的同袍,敵人是死是傷暫時不要管,只要確保他們沒有還擊能力就行。
楊貴安目光四下亂掃,猛地看到孫學光站在一處田埂上,就像小鵝找到了鵝媽媽一樣,邁開雙腿,就像一隻大鵝,在水田啪嗒啪嗒地一路狂奔,跑到了孫學光旁邊。
「孫副尉。」
孫學光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好,挺好,沒受傷。走,繼續追敵。」
他右手握著一把精鋼打造的指揮刀,上面還滴著血。左手提著一把短銃。
身邊站著三位警衛員。
五人沿著田埂向西走。
「我們靠著東邊入口,主力在西邊出口扎了口袋,我們從東往西,正好能把大部分楊兆龍的兵馬兜住。」
時不時看到一班士兵,在班長和士官的指揮下,列隊對著播州土兵開火,然後舉著刺刀沖了上去。
左衛團裝備的全是騎兵版的隆慶二式滑膛槍。山地作戰,槍太長了太重了不方便攜帶,但是配上刺刀也有一米七長,跟一桿長矛似的。
官兵日常訓練最重要的科目就是拼刺刀。單對單,兩對多,三對多,結隊對多.
不僅練刺刀技術,還練配合戰術。
楊貴安看到那個班的士兵先放了一排槍,趁著對面二十幾位播州土兵心慌意亂時,舉著刺刀就沖了上去,三兩成群。
兩人或三人先專心對付一個,左上刺、右下刺;左斜刺,右偏刺,中正刺
幾個呼吸,這一班士兵就把二十幾播州土兵放倒了近十人,加上剛才一排射擊放倒了近十人,三十多個播州土兵瞬間被一個班十二名官兵打得只剩下六七人,處於絕對劣勢。
還沒等這一班官兵做下一步動作,那六七播州土兵把手裡的兵器全部丟掉,雙手舉高高,嘴裡嘰里呱啦的說著話。
官兵也有會說苗話的,嘰里呱啦地對答了一通,那七個播州土兵馬上蹲在地上,雙手抱頭。
越往東,地上的屍體和傷者越多,蹲在地上抱頭的播州土兵更多,到處都在用苗話大喊:「投降不殺!」
楊貴安跟著孫學光來到壩子西邊出口附近,看到無比慘烈的一幕。
稻田裡到處是彈坑,布滿了人和馬的屍體,鮮血把稻田裡的水都染成了黑紅色。
楊貴安走近一看,發現人和馬死得都很慘烈,身上不知道多少個彈孔,把他們的身體打成了豆腐腦,一碰就會全碎了。
「這是霰彈的威力。」孫學光斜眼看了一眼,頭也不回地對楊貴安說道。
「霰彈?」
「對,三十五克一枚的鉛彈,幾十上百枚被薄薄一層鐵皮包成一枚炮彈,一出炮口就會散開,殺傷距離不遠,但殺傷範圍極寬。
我們陸軍有個說法,叫霰彈之下,眾生平等。只要站在它的殺傷範圍,銅鑄鐵打的呂布,也一樣立地飛升。」
楊貴安喉結來回抖動,不停地咽口水,「厲害是厲害,就是看著有點慘。」
孫學光不屑道:「這還慘?這只是六斤炮,九十五毫米口徑,威力小多了。你是沒見過九斤炮和十二斤炮打霰彈。
不瞞你說,我只見過九斤炮,也就是隆慶元式一零五野炮打霰彈。轟的一炮,炮口前一百米扇形,全他娘的躺下。
我姐夫說,當年他跟著戚帥在草原上打察哈爾部,十二斤野炮,現在叫隆慶元式一二零野炮,打起來那才叫一個慘烈。
他親眼見到過,四門一二零野炮封住一處山谷,對著裡面的三四千騎兵開炮.入他馬的,我姐夫說他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個場景。
轉業回來後再也不吃血腸血豆腐,我姐說,以前他老愛吃了。」
楊貴安喃喃地念道:「霰彈之下,眾生平等。」
孫學光嘿嘿一笑,「老楊,你得道了。」
一行人繼續往前走,前面的屍體更多,投降的土兵也更多。壩子裡的苗民,擠在山坡上的吊腳樓里,神情各異地看著這邊。
轉了一圈,楊貴安發現戰事已經平息。
「這麼快就打完了?」
「看你說的,播州土兵又不是鐵軍。
我們這一套炮轟槍射,然後上刺刀,是從東南打倭寇,然後北虜、東胡、南蠻,用多少性命和鮮血才總結出來的。
告訴你,這還是我們第四師急著趕路,沒有把配置的火箭彈拖過來,要不然這些播州土兵跪得更快。」
「火箭彈?」
「對,霰彈還只是眾生平等。火箭彈之下,諸神平等。」
孫學光看了一圈,指著楊貴安說道:「你且站在這裡不要動,我去團部問問消息。」
楊貴安抱著滑膛槍,站在田埂上,聞著硝煙、鮮血和某種惡腥味,左右顧看。
孫副尉叫我且站著不要動,我怎麼冥冥之中有種被他占了便宜的感覺呢?
好,以後我叫他小孫子。
沒一會,小孫子回來了。
「仗真他馬的打完了。」
「打完了?楊兆龍呢?」
「他命不好,急著趕回播州城,騎馬沖在前面,正好在一門九五山炮正前面,結果第一輪炮擊就平等得徹徹底底的。
軍醫隊還在那裡拼湊他,看能不能拼出個能辨別的特徵來,好讓他的部下們確認。」
「楊兆龍死了?」
「還沒確認戰果,暫且認為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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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一萬播州兵呢?」
「大部分都在這裡,死的死,傷的傷。初步統計有兩千六百餘人。投降的有六千七百人。剩下的大約一千餘人,主要是殿後部隊,見勢不妙就鑽了山林。
右衛團有在追擊,但是我估摸追不到多少人。這山,這林子,鑽進去了誰還找得到人?」
楊貴安欣慰地點點頭,「大獲全勝啊。剩下一千殘兵,能逃回播州城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就算逃回去,對戰局也沒影響。
孫營長,接下來我們幹什麼?」
「搶治傷員,掩埋屍體,清點俘虜。還有啊,我們把這壩子裡的稻田禍禍成這個樣子,得賠錢。師部後勤處的人,正在跟壩子裡的村民們商議,看賠多少錢合適。」
「不增援播州城?」
「我們這裡離播州土司城還有一百多里山路,那邊什麼個情況也不知道。等命令吧。老楊,你作戰任務完成,歸建參謀處去吧。」
「好,孫副尉,那我先回去了。」
人家還有任務,楊貴先也不囉嗦,告辭了一聲就走了。
到了師部參謀處,找參謀長報導,寫了一份作戰總結交了上去。忙完這些,參謀處一位參謀官對楊貴安說。
「老楊,現在全師都在待命狀態,參謀處也沒什麼事,你啊,乾脆還去左衛團第二營,看看那邊有什麼要幫忙的沒有。」
「好!」
楊貴安提起滑膛槍就走。
走到半路上,他心神不寧,拐彎走去了俘虜看押地。
巧了,左衛團第二營剛接管俘虜營,看守的士兵和士官長都認識,打了招呼楊貴安就進來了。
找了一圈,沒看到那個少年土兵,楊貴安心裡猛地一咯噔。
戰場上瞬息萬變,不知道什麼時候一顆子彈就要了你的小命。
自己終究還是沒能把這小子救下來。
楊貴安心裡十分失落,轉身要走,突然聽到有人在喊自己:「阿叔,阿叔,我在這坨。」
轉頭一看,看到那位少年土兵,端著一口比他臉還要大的木碗,滿臉興奮地向他揮手。
楊貴安欣喜地走了過去,「你小子在這裡啊。」
少年土兵笑著答道:「我剛在這裡吃飯,無意一抬頭,這不是我阿叔嗎!」
楊貴安左右看了看,看到上百播州土兵圍成一圈,把頭埋在木碗裡,呼呼地吃著飯。
難怪剛才沒找到,你們都把臉埋在碗裡,我怎麼找啊。
「你們餓死鬼投胎啊!」
楊貴安在少年土兵旁邊坐下,笑著說道。
少年土兵下意識地猛扒了一口飯,然後腮幫子鼓鼓地嗚嗚道,「我們從思南城下來,四五天了沒正經吃過飯,一路上都在跑,又累又餓。」
旁邊有個土兵抬起頭,嗚嗚地說道:「平時也沒吃飽過幾回。
要我們上去送死了,才給一口飽飯吃。平日裡全是野菜葉子燉稀粥,我們還得自己去打魚,抓野鼠兔子,才能勉強吃飽。」
少年土兵飛快地咽下,又扒拉一口,鼓著腮幫子嗚嗚地說道:「你們吃的太好了。大米飯,還有鐵皮盒子裡的羊肉牛肉,全是油,還有紅彤彤的那個辣子,真下飯。
阿叔,你們平日裡都吃這個,還是要打仗去送死了才吃?」
「我們平日裡都吃這個。不管打仗還是平日裡。只是打仗艱苦點,可能沒有熱的吃,只能將就著吃冷的。」
少年土兵和周圍聞聲抬頭的十幾個土兵面面相覷。
「入他馬的,難怪你們打仗一個個的跟老虎豹子一樣猛。要是天天給老子吃這個,天王老子我也敢捅他幾刀。」
「就是,就是!」
然後又是呼呼的扒飯咀嚼的聲音。
看守的官兵又給俘虜們發放涼白開,全是用竹筒裝著的。
少年土兵拿起竹筒,咕咚咕咚喝了幾口,終於打了一個飽嗝。
「阿叔,你們怎麼連水都要發啊。我們喝水都是趴到河邊泉水邊,張開嘴喝就是了。」
「河水泉水有細菌,不小心吃到肚子就會拉肚子。行軍打仗,要是拉肚子可就是大事。」
「那確實是,行軍打仗,你要是拉肚子染病了,上頭都懶得管你,直接丟到路邊,自生自滅。」
少年土兵一臉老成地說道。
楊貴安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田阿貴。」
「阿貴?你會說漢話?」
「我阿爸是漢人行商。我七歲時,聽說他在烏江上翻了船,再也回不來了。但是我媽一直叫我堅持說漢話。
阿媽說,有機會出去找找阿爸的老家,那裡有我的爺爺奶奶,叔叔伯伯。」
「你阿爸是哪裡的?」
「說是荊州當陽的,就是趙子龍七進七出的那個地方。我問過其他漢人行商,好遠的。」
「以前遠,現在不遠了。」楊貴安笑著說道,「吃飯,趕緊吃。」
突然聽到不遠處爆出巨大的吼聲,戰俘們不由自主地向後一退。
楊貴安連忙起身,往那邊跑去。
跑了不到一百米,看到了孫學光站在那裡嘰里呱啦說著話,連忙上前問道:「孫營長,出什麼事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