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5章 萬曆朝新時代必須配新文明

  第655章 萬曆朝新時代必須配新文明

  潘應龍馬上應道:「回稟皇上,南城改造工程沒有出事,是臣私德有虧,影響了公事,特來向皇上請罪。」

  「私德有虧?」朱翊鈞盯著潘應龍看了一會,「那你自個說說,怎麼私德有虧法?」

  「皇上,梅林公任南海宣慰使,南下經略南海,蕩平安南時,臣為參軍,赴香江任事。期間梅林公受馮公所託,尋找馮府夫人欒氏之弟。

  梅林公把此事交付給臣。臣一番尋找,在廣州府增城找到了欒永芳。後梅林公奉詔回京述職,臣也帶著欒永芳一併回京。

  途中與其交談甚多,十分熟絡。回到京城後,臣送欒永芳到馮府,也有幸見到馮夫人一面,得其相謝尋弟之情。

  後來欒永芳入崇義公學、又考入國子監,時常與臣往來,也會帶來其姐一些詩詞文稿臣起初把馮夫人當成文友,以文會友,神交而已。

  不想前兩日欒永芳拿著一迭其姐的平日隨筆文稿,當眾塞給臣臣後來當面質問他,他居然直言,希望臣能夠與他姐姐夜奔。」

  「夜奔!」朱翊鈞笑了,笑得意味深長。

  「鳳梧先生,今天難得有冬日當空,我們出去走走,曬曬冬日,暖暖身子。不著急,我們邊走邊說。」

  「是皇上。」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紫光閣,祁言、方良帶著十幾名侍衛在不遠處跟著,前面還有十幾位淨軍。

  朱翊鈞雙手籠在袖子裡,站在中海湖邊。

  「天地自然,四季各有景致。

  春天,湖水恍如初醒,湖邊綠柳抽芽,春暖它先知的小鴨在水面嬉戲,趕早的燕子飛掠水面。

  夏天,湖中荷花亭亭玉立,湖邊樹木鬱鬱蔥蔥。朕最愛夏日的黃昏,夕陽的餘暉灑在湖面上,波光如同燃燒的火焰,美不勝收。

  秋天,湖面上落葉飄蕩,水草枯萎,卻也增添了一份秋日的蕭瑟之美。湖邊周圍卻滿是金黃和火紅的樹葉,五彩斑斕。蕭瑟和斑斕,居然能同時看到。

  現在冬天了,鳳梧,你看著這湖水,美在哪裡?」

  潘應龍腦子急轉,可惜一時半會搞不清楚朱翊鈞的意思,只能下意識地答道:「皇上,臣感受到靜謐之美。」

  「沒錯了,寒冬肅殺之景鳳梧也能感受到美。

  人人皆有愛美之心。朕不免俗,馮保不免俗,你也不免俗。」

  朱翊鈞站在湖邊,背影筆直堅毅,宛如一塊石碑。

  「馮夫人的詩寫得不錯,朕最喜歡其中兩句,『淇澳春雲碧,瀟湘夜雨寒。虛窗人靜聽,颯颯響琅玕。』」

  聲音鑽進潘應龍的耳朵里,冬日當空,照得人暖暖的,可他的後背猛地滲出冷汗。

  消息怎麼傳得這麼快,傳得滿城風雨了,連皇上都知道了?

  不可能啊,此事一直很隱私的

  潘應龍突然身子一僵,恍如掉進了冰窟一般,內衣前胸後背都被冷汗浸濕了。

  幸好自己今天來了西苑,要不然就死無葬身之地。

  潘應龍看著前面朱翊鈞的背影,不再是一塊石碑,而是一座山,一覽眾山小的泰山。

  朱翊鈞頭也不回地問道:「那你怎麼處置此事?」

  潘應龍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皇上的話,臣找到了鎮撫使蘇峰,請他幫忙查一查欒永芳。一是查查他背後是誰指使的,二是查查他是否有違規之處。」

  「違規之處?」

  「皇上,臣有得知,此子喜好飲酒狎妓,偏偏酒品不好,喝多了就愛發酒瘋,打人砸東西,好幾次被酒館青樓告到警政廳。後來有人告知酒館青樓他的背景,於是又悄悄撤訴了。」

  「此子品行不良啊。朕記得,國子監不得無故在外留宿,更不能狎妓。」

  「皇上英明。」

  「要是查到此廝有違規之處,你意欲如何?」

  「最近御史台司理院出了新律,三年流配勞役罪罰,可至靜海等邊地為公學教師五年抵充。而今靜海為大明疆域,海船往來快捷,又有藥王院研製的諸多神藥,瘧疾等病都不足懼。

  臣讀過新《刑律》,欒永芳發酒瘋砸爛家私,毆打他人,又屬於累犯,當判流配勞役三到五年。」

  「他是禍根,偏偏連著馮保的臉面,投鼠忌器。為了想出這周全之策,你煞費了一番苦心啊。

  嗯,走遠點好,禍根遠離京畿,過日子的過日子,做事的做事,大家都能安安心心的。」

  朱翊鈞回過頭來看了潘應龍一眼,「幕後那些人,鳳梧先生有什麼想法?」

  潘應龍咽了咽口水。

  平心而論,他真恨不得把這些看出殯不嫌事大的人全給埋土裡。

  張四維、沈一貫,這些王八蛋,專往雞蛋縫裡鑽,恨不得立即把雞蛋變成臭雞蛋,打開能臭暈幾十人的那種。

  如果剛才皇上沒有念欒鳳兒的那兩句詩,自己會毫不遲疑地回答道,一定要把這些挑撥離間的混蛋繩之以法。

  現在不行。

  皇上念出那兩句詩,說明他其實心裡都有數,可為什麼不阻止呢?

  這事要是鬧出來,很有可能引發東南系與楚党進行激烈地爭鬥。朝堂上可能會因為黨爭搞得烏煙瘴氣。

  皇上最恨的就是黨爭誤國。

  可他為什麼不出手阻止呢?

  其中到底藏著什麼深意?

  潘應龍告訴自己,必須要好好地在心裡斟酌一番,不要輕易脫口而出。

  直覺告訴他,這可能是一次機會。

  在心裡掙扎了十幾秒鐘,潘應龍答道:「皇上時常教誨臣等,花園裡必須是百花齊放、百鳥爭鳴,才能匯集成生機勃勃、欣欣向榮的繁華景象。」

  朱翊鈞猛地回身,盯著潘應龍的臉看了一會,滿意地點點頭,又轉回身去看向冬日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鳳梧,你恢廓大度,有宰相之風。」

  潘應龍在心裡長舒了一口氣,慶幸不已。

  皇上的心思,真的不好猜啊。

  「鳳梧,我們回去了,外面雖有暖陽,也有寒風,還是屋子裡暖和。」

  「是。」

  兩人一前一後又回到紫光閣,剛坐下來,朱翊鈞就說道:「祁言,把張四維的上疏拿來,給鳳梧先生看。」

  潘應龍心裡咯噔一下。

  祁言雙手拿著一份題本,遞了過來,潘應龍連忙雙手接過。

  翻開細細一看,心裡讚嘆。

  這位鳳磐老西,眼光真准,下手真快。

  他看到皇上接連頒布《大明公文典範匯集》、《大明軍政官署機關規範條例》和《萬曆元年簡體字表》,立即察覺到不同尋常的氣息。

  在題本里張四維表示,熱烈擁護「移風易俗」,堅決支持以日常規範和公文文法以點帶面,徹底改變大明百年官場陋習。

  他大肆歌頌了此舉的「重大意義」,還從公文文法方面入手,擬寫了幾篇範文附在題本後面。

  匆匆一看,確實下了一番功夫,完全符合皇上對新公文的要求:「通俗易懂、精簡準確、意思完整、條理清晰。」

  張四維在題本里還就「移風易俗」這個眼點,衍生到對纏足、典妻、守寡、殺嬰、割股奉親等舊風習進行猛烈批判。

  這些都是糟粕和陋俗,與萬曆聖天子開創的新時代格格不入,必須要徹底剷除。

  張四維在題本後面熱情洋溢地寫道:「有酸儒常以今日指疇昔,唐虞三代若何郅治,秦皇漢武如何雄傑,漢唐前宋文學如何隆盛,洪武永樂武功若何烜赫,

  如此迂言,井鼃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

  惟思既往,事事皆其所已經者,故永舊保守;惟思將來,事事皆其所未經者,故日新進取。

  常懷過去者,好靜厭動,故常覺一切事無可為者;展望將來者,盛氣豪邁,故常覺一切事無不可為者。

  萬曆聖天子文成武德,以少年之姿,建大明為少年之國,雄踞於世界,傲視古今,當為開天闢地之新時代。

  新時代當有新風氣、新習俗,移風易俗迫在眉睫。故臣建言,以新文字、新文學、新文藝先行教化,革舊鼎新」

  張四維的建議很直白,就是以推行《公文典範匯集》、《機關規範條例》和《萬曆元年簡體字表》為契機,引領一場「新文化」運動。

  什麼事新文化運動?

  文化,以文教化。

  寫新文體,說新話本,唱新戲曲移風易俗,創立與萬曆新時代匹配的新精神、新氣魄。

  人才啊!

  他整本題本都打了標點符號,還儘量用了皇上強調的通俗易懂新文筆。

  這個老西!

  張四維為何如此敏銳,一下子就嗅察到這方面的氣息了呢?

  張居正為首的楚黨,東南係為核心的新黨,都在埋頭苦幹,專注於務實政績。

  唯獨躲在翰林院,被邊緣化的張四維,一天到晚琢磨,終於在務虛方面,給他琢磨出一條新路來。

  精神氣魄?

  什麼是精神?

  前漢司馬公《史記太史公自序》有雲,「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

  前漢王充《論衡訂鬼篇》有雲,「凡天地之間有鬼,非人死精神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

  即人的所思所想。

  樹立萬曆朝新精神,就是把大明朝萬民的思想「變新」。

  名為移風易俗,推行新文化,樹立萬曆朝的新精神、新氣魄,實際是改造億萬百姓的思想啊!

  切中要害的宏偉壯舉啊!

  正中我們一直都疏忽卻非常重要的關鍵。

  皇上最先改制的部門有太常寺,專司宣教。

  何為宣教?

  我們疏忽了!

  過去我們只是零零星星配合做一些宣教事宜,結果讓張四維琢磨透了,抓到機會,提出以建立新文化,樹立新精神。

  這一整套做下來,足以名垂青史,搞不好比王陽明還要耀眼。

  李贄李卓吾費盡心思完善和推行新學,搞不好在青史上留下的名字,還沒張四維搞這一套新文化新精神來得響亮。

  潘應龍全看明白了,也懂得皇上的心意。

  「皇上,臣看了鳳磐公的題本,茅塞頓開,有石破天驚之感。」

  「鳳梧也覺得不錯?」

  「回皇上的話,臣覺得寫得非常好,鳳磐公不愧是老前輩,新文化運動提得非常及時,臣需要好好向他學習。」

  「鳳梧虛懷若谷。不過朕還覺得差了點意思。以新文化建設新精神,說到點子上了,但是還沒說透。

  朕覺得應該再進一步,新文化先行,建設萬曆新文明。」

  潘應龍愣住了。

  何為文明?

  「經天緯地曰文,照臨四方曰明。」

  皇上的氣魄遠超出我等臣子啊!

  潘應龍連忙恭聲答道:「皇上聖明,我大明之文明,當『聖人開運億斯年,睿智文明稟自天。』以成萬曆新文明!」

  朱翊鈞滿意地點點頭,「鳳梧是真懂了,那朕也就放心了。好,你搞定那個麻煩精,朕幫你搞定馮保。」

  「謝皇上。皇上對臣的維護,臣銘記在心。」

  朱翊鈞擺了擺手,看著潘應龍意味深長地說道:「朝堂上的安寧,來之不易,我們要倍加珍惜。這個道理,朕希望大家都懂。」

  潘應龍心頭一動,拱手答道:「臣明白了。」

  第二天下午四點多鐘,一輛馬車從咸宜坊豐城街馮府駛出,裡面對坐著馮保和欒鳳兒。

  欒鳳兒身穿真紅大袖衫,披霞帔褙子,頭戴金質牡丹翟珠冠。

  馮保身穿一身飛魚服,頭戴鋼叉帽,眼睛微眯著看著對面的欒鳳兒,神情複雜。

  欒鳳兒時而拉一拉衣襟,時而扶一扶頭冠,看著馮保惶然地說道:「老爺,妾身穿這一身,有些不自在。」

  馮保輕聲說道:「你這身三品命婦禮服,是皇后娘娘懿旨賜下的,穿著就是好看。」

  欒鳳兒目光在馮保的臉上盤桓幾秒鐘,美目露出笑意,柔聲說道:「老爺說好看,那妾身就穿著自在了。」

  馮保有些蒼老渾濁的眼睛,看著欒鳳兒,嘴巴微微一抿,「進了西苑,見了皇上和皇后,你知道怎麼說嗎?」

  欒鳳兒臉上滿是惶然,不安地搖了搖頭,「妾身不知道怎麼說,要不妾身裝個啞巴?」

  「皇上皇后問你話,你敢裝啞巴?欺君大不敬啊。」

  「那妾身當說則說,不當說就不說。」

  「那你知道什麼是不當說,什麼是當說?」

  欒鳳兒慌得六神無主,「老爺,那妾身怎麼辦?要不就告托妾身得了重病,恐病穢之氣傳到西苑,就不去赴宴了?」

  馮保笑了,「呵呵,你這點聰明小伎倆,能瞞得過皇上的眼睛嗎?」

  「那妾身該怎麼辦?妾身怕說錯話,給老爺招禍。」

  「你有這份心,老夫就知足了。其實很簡單,老夫告訴你,進了西苑,你這般」

  律——!

  馬車停了下來,隨從在車門說道:「老爺,西安門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