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3章 晚生恭候海公的彈劾
方逢時也臉色一變,他最擔心的事出現了。
「元輔,我親自去一趟。」
張居正想了想,雖然讓吏部尚書親自去一趟通州,有些大題小做。但現在是考成法的第一刀,通州又離京師太近,萬一處理不好,影響會很大。
「金湖,辛苦你了。」
「這是下官的本職。只是需要你跟京營總督府說一聲,要張軍令好出城。」
「好,老夫馬上派人去辦。」
方逢時拱拱手,先行離開。
等了一個多小時,他拿到了軍令,還有十幾位翊衛司軍校做護衛。上了馬車,隨從騎馬,出了朝陽門,直奔通州。
趕到通州驛站,已經黎明時分。
這裡被警衛軍團團包圍,方逢時當即找到了宋公亮。
宋公亮看到他很是驚訝:「方尚書,你怎麼來了?」
「宋都使,此事事關重大,震驚了元輔。本官又正好管著吏部,事關本部,必須親自來看看。
情況怎麼樣?」
「死了三人,傷了五十一,其中重傷十一人。都是慌亂中四下逃竄,踩踏造成的。死者被收斂,傷者送去了通州醫館。」
宋公亮剛說完,一位錦衣衛軍校跑來稟告:「都使,通州醫館稟告,重傷者六人,不治身亡。」
宋公亮和方逢時臉色更加凝重,死了九人,還是被免的京官,這事越來越麻煩了。
「其他傷者呢?」宋公亮問道。
「回都使的話,醫館回復,暫時無虞。」
兩人稍微鬆了一口氣,宋公亮揮揮手,叫軍校退下。
方逢時說道:「宋都使,能帶本官去現場看看嗎?」
「方部堂,請!」
兩人來到起火的院子,總共四個院子,四十多間房。
通州驛站是大明一頂一的大驛站,如同一座小鎮,四個院子只占它一小部分。
「火是從那裡燒起的,燒得很快。」宋公亮帶著方逢時進到一處院子裡,指著一排被燒得黑漆漆的房子說道,「幸好當時警衛軍趕到,馬上衝進來救火,維持秩序救人,要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有人故意放火?」
「是的。」
方逢時的臉蒙上一層霜,「縱火之人抓到了嗎?」
「抓到兩個,只是當時亂鬨鬨的,還有兩人被趁亂跑掉了。」
方逢時不由上前一步,壓低聲音問道:「宋都使審過了嗎?」
「審了!」宋公亮答道。
「主使者是誰?」
「兩人一口咬定,說是跟被免官吏陳某某有仇。陳某某此前在刑部做郎中時,貪贓枉法,捏造冤案,讓他們家破人亡,所以才伺機報復。」
方逢時眉頭一挑。
尋仇報復?
這理由說出來也十分正當。
近五百名被免官吏六部諸寺的都有,年終考成不合格被免職,肯定是犯了錯誤,貪贓枉法、製造冤案,真可能有。
可方逢時覺得太巧了,怎麼偏偏在通州驛站下手,早點晚點都不行,昨晚是吉日嗎?
「四人是一夥的?」
「招供說是一夥的,都是被刑部貪官所害,所以結成一夥。」
方逢時沉吟一會,又問道:「宋都使,你信嗎?」
宋公亮眼睛眨了眨,「宋某隻負責審案,只要證據確鑿,合情合理,宋某信不信,無關緊要。」
方逢時一時無語。
這樣的結果太差強人意,要是有幕後主使者,那才完美。
可錦衣衛自己指揮不動,內閣總理張居正也指揮不動。
人家是天子親軍。
看到方逢時一臉糾葛,宋公亮又說了一句:「不過本官的屬下,有審刑高手,他發現被抓兩人的口供里,有破綻。」
「有破綻?」方逢時眼睛一亮,「什麼破綻?」
「兩人給的口供,天衣無縫,太完整了。」
方逢時眼睛一亮,「沒錯,如此天衣無縫的口供,一定是事先斟酌好的。」
他一臉期盼地看著宋公亮:「那有問出其它的嗎?」
「嚴刑之下,其中一人招供,他們四人是被收買的,伺機在通州驛站放火。」
方逢時迫不及待地問道:「幕後主使者是誰?」
宋公亮搖了搖頭,「他說自己只是個小嘍囉,聽命行事。與幕後指使者交涉的主謀,已經逃之夭夭。
他們四人,只是江湖廝混時認識的,互相都不知道底細,連名字、籍貫是真是假都不知道。」
「那就無從查起了。」方逢時遺憾地說道,「此事布置的如此嚴謹,事前還對好了口供,幕後之人非等閒之輩。」
宋公亮笑了笑,「方部堂,敢在通州驛站,對五百名被免官吏下手的人,當然不是等閒之輩。」
方逢時看著宋公亮年輕又帥氣的臉,感覺他應該知道些什麼,只是不願意說給自己聽。
隨著皇上對錦衣衛的重視,錦衣衛幾乎恢復到無孔不入的盛勢。
消息靈通,當為大明第一。
可能錦衣衛已經收到了什麼風聲,再加上昨晚的大案,這位皇上的親戚,猜到了些什麼,只是不願意說出來。
在方逢時心裡,幕後主使者應該是舊派官僚,他們對考成派恨之入骨,借著機會在通州驛站放一把火,把事情鬧大,讓張居正和自己下不了台。
如果能夠查實幕後主使者是自己猜測的舊派官僚,張叔大和自己能夠借力打力,把這次通州驛站大案變成一把利器,進一步清查反對改革的舊派官僚的利器。
可宋公亮現在這個態度,什麼意思?
方逢時心裡清楚,宋公亮沒有個人態度,他的態度代表著皇上的態度。
那皇上對通州驛站大案,又是什麼態度?
正在方逢時絞盡腦汁,冥思苦想時,那邊走來一人,宋公亮先看到,連忙上前拱手作揖。
「晚生拜見海公!」
海公,海瑞?
方逢時一個激靈,轉頭一看,果真是黑不溜秋的海瑞海青天。
他怎麼也在通州驛站?
看樣子還親身經歷了昨晚的大案。
這可如此是好?
五百名被免官吏突遭橫禍,真要追究原因,內閣和吏部手段粗暴,也是原因之一,要是他憤而不平,慨然上了一份彈劾奏章,自己和張居正就坐蠟了。
方逢時忐忑不安地拱手行禮:「晚生見過海公。」
海瑞拱手回禮:「方部堂,宋都使。」
方逢時小心地問道:「海公昨晚也在這裡?」
海瑞點點頭:「是的,原本想著早點趕到通州驛站,好趕今天最早一班船,被耽擱了。」
方逢時繼續說道:「兇徒居然敢在通州驛站放火,危及數百上千人,真是喪心病狂。晚生覺得沒有人指使,一般人不會如此膽大包天。」
海瑞看著方逢時,目光炯炯,無比銳利,看得方逢時心裡越發忐忑。
海公,我又不是幕後主使者,你這樣盯著我看,人家發虛啊!
「老夫知道方部堂心裡的意思,幕後主使者,最好是反對考成法的那些人。證據確鑿,你和張太岳就能從此脫身,還能奮起反擊,把考成法繼續推行下去。」
海瑞的話讓方逢時喏喏不知如何回答。
海公,你說話也太直了,這叫我如何回答?
海瑞轉頭看向宋公亮,「宋都使,錦衣衛查到相關證據嗎?」
宋公亮搖了搖頭:「回海公的話,沒有。錦衣衛暫且只查到他們四人是受人指使,具體受誰指使,需要把帶頭的那人抓到,才可能水落石出。
不過依晚生多年辦案的經驗來看,幕後主使者如此謹慎,肯定不會在帶頭人那裡留下什麼蛛絲馬跡。」
海瑞點點頭:「有道理。方部堂,大明辦案還是要講證據的,不能空口無憑。」
他的逼格和咖位擺在那裡,就算方逢時是吏部尚書,也不敢擺上官姿態,只能老老實實受教。
「海公教誨得極是。晚生身為吏部尚書,朝廷重臣,絕不會行那栽贓誣陷、挾嫌報復之事。」
方逢時現在只能祈禱,海瑞千萬不要因為此事上奏彈劾自己和張居正。
他的彈劾奏章遞上去,皇上也會為難,反對考成法的舊派官僚會備受鼓舞。後續的考成法推動,會遇到極大的阻力。
考成法是新政改革第一劍,也是開山辟路的第一劍,它要是遇到阻礙,後續的新政改革會遇到大麻煩。
海瑞又開口了,「方部堂,你猜幕後主使者是反對考成法的人,老夫還猜幕後主使者是那些工廠公司的人。
據說灤州太原根本不想要這些被免官吏,是張元輔硬逼著要塞進去。為了阻止這些人去灤州太原,在通州下手,最合適不過。」
方逢時的心狂蹦亂跳,海瑞真是名不虛傳,又被他看穿了。
張居正堅持把這近五百名被免官吏塞進灤州、太原的工廠公司里,名義上是「廢物利用」,支援工商實業,真正用意方逢時是知道些的。
少府監掌控著大明經濟命脈,身為內閣總理的張居正甘心嗎?
肯定不甘心。
他知道少府監直接聽皇上之命,想接管肯定是不敢,但是往裡面塞人摻沙子卻是可以的。
近五百被免官吏去灤州太原「支工」,其中有幾十人做得出色,張居正把他們官復原職,找藉口留在這些工廠公司里。
官帽子在內閣和吏部手裡捏著,你說這些留在灤河和太原的官吏,到底會聽誰的。
這一批有近五百,後面還有第二批,第三批,一千,兩千,源源不斷,持續下去,張居正能在這些受少府監掌控的工商實業里,摻入足夠多的沙子。
但張居正如意算盤,少府監和灤州、太原就看不出來?這些工商巨擎,個個都是人尖子裡的人尖子。
何況少府監太監楊金水,那可是深不可測的人。
他們能坐視張居正往自己地盤裡摻沙子?
通州驛站放把火,燒的是張居正的內閣和自己的吏部,嫌疑最大的是反對考成法的那伙人,一般人誰會想到是他們啊!
在方逢時驚疑不安時,海瑞又開口了:「這只是老夫的胡亂猜測,沒憑沒據的,老夫不敢亂說。不過此事,方部堂,老夫還是會上疏彈劾你們吏部和內閣。」
方逢時心裡一涼,完蛋!
海瑞的彈劾奏章,殺傷力是一等一,自己和張元輔會被這份彈劾搞得焦頭爛額,手忙腳亂。
「老夫要彈劾你們,除惡不盡,心存僥倖。年終考成不合格者,就該依章辦事,直接免職,送回原籍。
非要心生什麼不該有的憐憫,給這些不稱職的混帳一個改過的機會,送去支工支邊,結果被貪官污吏的受害人伺機報復。
這些混帳是罪有應得,卻也殃及無辜!
歸根結底,還是你們內閣和吏部執行考成法不堅決,左右顧盼!甚至連混在其中的蛀蟲害蟲也不見清理,只是免職了事。
皇上如此信任爾等,委以整飭吏治厚望,你們就是如此回報皇恩的!
老夫看,你們還得跟少府監學習,搞離職審查。不管是免職還是調任,離職就審計該員經手的財務,稽核此前辦的事,審的案。」
方逢時看著海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樣的彈劾,其實是在保護自己和張居正。
先是把通州驛站大案定了性—受害人對貪官污吏的報復,又借著彈劾訓斥的機會,督促張居正和自己,快把考成法推行下去。
犯錯的直接罷免,該追究責任的追究責任。
海瑞這一招更狠,更招人恨!
張居正和自己一旦執行,受害的官吏們會把一半的帳記在海瑞頭上,等於是替他們分擔了一半火力。
海瑞大聲說道:「方逢時,你回去和張居正一起候著老夫的彈劾參奏吧!」
說完一甩袖子,揚長而去。
方逢時紅著眼睛,對著海瑞的背影,拱手長揖,嘶啞著聲音說道:「晚生方逢時,恭候海公的彈劾!」
宋公亮看著海瑞的背影,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海瑞回到住所,大聲道:「我們做中午的船,老老實實趕路。」
舒友良問道:「不玩兵法了?」
海瑞大手一揮,「不玩了。」
「老爺,你是不想玩,還是玩不起?」
「玩不起?」
「老爺你玩不過別人。」
「混帳,老爺是那樣的人嗎?」
海瑞想起驛站大案的重重內幕,還有自己下江南要辦的那些事,不由地有些惆悵。
舒友良看到他樣子,心裡一咯噔,我是不是話說重了?
「老爺,你沒事吧?」
「沒事,只是突然想起一件事來?」
舒友良感興趣了,「老爺,什麼事?」
「這世上,事可以分好壞,人卻難分善惡。」
舒友良搖了搖頭:「太深奧,聽不懂。
我只知道,老爺,我們得趕緊下江南,趁著價高,把那幾箱子舊衣物賣了。
按照時新的說法,叫盤活資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