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0章 內廷只需要一位老祖宗
一輛四輪馬車沿著朝陽門大街向西走。
馬車裡,少府監司簿王梁抬頭看了一眼對面閉目養神的楊金水,心裡揣摩了一會,終於忍不住開口道:「爹爹,真是想不到。」
楊金水還是閉著眼睛,輕聲答道:「有什麼想不到的?」
「爹爹,兒子實在想不到,太子妃最後定了薛侯爺之女。」
「現在想來,反倒是一件好事。」楊金水緩緩睜開眼睛。
「好事?兒子愚鈍,還請爹爹指點。」
「宋氏能被賜下綠玉如意,已是大幸事。此前能入宮的秀女,有哪位是商籍的?」
王梁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爹爹說得極是。宋氏為商賈之女,這就是先天缺陷。能入宮為秀女,已是大幸。
奢求太子妃之位,很容易遭反噬。被賜綠玉如意,是最好的結果。爹爹,兒子所悟的對不對?」
楊金水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轉言其它,「重華宮的事告一段落,咱家的心也能放下一半。現在最讓咱家不省心的卻是高閣部。」
王梁知道乾爹楊金水沒有明言,卻是默認自己所悟沒錯。現在轉言其它,他連忙調整心思,跟上思路。
「爹爹,高閣部現在意氣風發,你怎麼還擔心起他來?」
「他終究還是差張叔大一著啊!真是讓人氣惱,咱家不求他手段心計能趕上前首輔嚴公和徐公,你好歹得支棱起來。
偏偏只不過是脾氣大於本事。」
楊金水心裡有怨言。
攤上這麼個不爭氣的盟友,心裡六分苦啊!
「爹爹,高閣老過於矚目於權謀,而忽略了大道。張閣老心中有大道,然後知道以權謀去達道。」
楊金水呵呵一笑,欣慰地點點頭:「小崽子,有長進。
高大鬍子,咱家還是了解的。有才幹有本事,當年在潛邸,他為裕王遮風擋雨,力拒一干嚴黨。那時的他,是國之干臣,朝廷柱石。
只不過世事就是這樣,指點江山的意氣風發,終究抵不過世事艱難。嚴介溪如此,徐少湖也如此。
瓊林宴上,『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倉惶落魄時,『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
高新鄭膽氣已喪,再無勇猛精進之心了。這一點,他差張叔大太多了。」
王梁心裡嘀咕著,高拱膽氣皆喪,那是太子殿下不停地敲打他,再硬的頭也被敲得滿頭是包,再硬氣的膽魄也被敲碎了。
不過這也沒辦法,你高大鬍子這樣的脾性,不好好敲打一番,誰敢用啊!
張居正雖然骨子裡也狂悖自傲,但他進退有度。遇弱則強,遇強則弱。不像你高大鬍子,遇弱則強,遇強還強,結果變渣了。
王梁聽出乾爹楊金水的心思,開始擔心高拱在內閣待不長久。大貂璫身居內廷,權力也集中在內廷,外朝必須有得力的閣老尚書做盟友。
高拱不給力,楊金水的權勢容易打折,一個不小心,很容易被馮保給坑進去。
隨著黃錦的告老還鄉,馮保和楊金水之間的爭鬥,開始激烈。
內廷只需要一位老祖宗!
「爹爹,你跟張閣老有舊,你何不遣人去跟他聊聊。聽說他除了表弟徐三之外,還有位心腹僕人游七,在京城裡交遊廣泛,手眼通天。
兒子想法子跟游七結識一二?」
楊金水臉色一變,不客氣地說道:「你這是取死之道!」
王梁嚇得臉色一白,正要請罪,楊金水擺了擺手:「為父知道你是為了咱家好,只是你不懂啊。」
王梁連忙說道:「兒子知錯了。」
楊金水想了想,「你想法子去求購一部高僧大德親筆手錄的佛經,《金剛經》最佳。」
王梁連忙應道:「是!」
馬車轉進仁壽坊,只見坊門擁堵不堪,左邊是上百輛馬車,魚貫而行。
右邊是男女老弱,互相攙扶著,前來「討喜」,裡面不乏各色乞丐,打著蓮花落,嘴裡唱著一套又一套的吉祥詞。
轉進仁壽坊裡面,只見街面上停滿了馬車,還有上百頂轎子。在牌坊另一邊,搭了一排棚子,擺了一長溜的桌子,薛府下人在桌子後面發放福包。
說句吉祥話,對著薛府正門磕個頭,福包拿走。
裡面有一包米、幾十文錢,老人和小孩還有一身衣衫。
警巡廳的人在街頭巷尾布滿了警巡兵,時不時還能看到熟面孔混在人群里,多半是錦衣衛翊衛司和鎮撫司的人。
馬車需要排隊,慢慢往前挪。
王梁看著那排施福棚子,還有排成長龍的隊伍,忍不住說道:「爹爹,薛府這次破費不少。」
「陽武侯這幾年進項不少。荒山島、順豐社、灤州工廠跟著勛貴們一起入股,還在松江有兩家紗廠布廠。
賺得不少了,今天這點破費,九牛一毛。
對了,記住了,進去是侯府誥命夫人過大壽,不要說竄詞了。」
王梁連忙應道:「爹爹,兒子記在心裡,不會錯了。」
薛寶琴被賜紅玉如意,太子妃名分已定,但終究還沒有大婚,連六禮都還沒開始,名不正言不順!
侯府擺宴慶祝,眾人來祝賀,都是打著給侯府誥命夫人過壽的旗號。
楊金水挑開車窗簾子看了一眼,看到人流長龍有不少青壯乞丐。
這些人好逸惡勞,幫閒打行又做不得,乾脆混入「丐幫」,名為乞討要飯,實際上坑蒙拐騙,仙人跳、碰瓷、偷盜打劫,只要能輕鬆賺錢的門路,他們都不嫌棄。
「怎麼還有這些人?順天府不是抓過幾批,送去灤州工廠,又從哪裡冒出來了。」
灤州大興工廠後,勞動力奇缺,尤其是青壯勞動力。
於是順天府奉上意,把那些不務正業的青壯年,包括這些乞丐,全部扣上各種罪名抓了起來,送去灤州,入廠做工。
即可緩解勞力緊缺,又促進社會治安,一舉兩得。
這也是姿本主義道路必經之路,歷史上開啟第一次工業革命的大陰帝國會發生,大明帝國也會發生。
發生這樣的事,還讓朱翊鈞覺得,大明目前所走的道路,大方向沒錯!
王梁答道:「爹爹,京師人煙輻輳,百業匯集,這樣無所事事的人據說有四五萬之多。再說了,今日順天府把他們送去灤州,明天從各處又匯集一批。」
楊金水不客氣地說道:「記得跟順天府劉府尹知會一聲,常有就常抓,現在大明工商蒸蒸日上,缺的就是勞力。
讓這些青壯在京師遊蕩,少賺多少錢啊!」
一副大明新興資本家的醜惡嘴臉!
排到了隊,楊金水進了侯府側門,王梁先去呈上賀禮,登記了名字。
薛翰聞訊急匆匆跑來。
他一身飛魚服,頭戴無腳幞頭,挺著個肚腩,圍著一條金絲鑲玉革腰帶,就像一口大圓缸上圍了一圈花紋。
「楊公公,你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薛翰大笑著說道。
這些內監大貂璫必須小心伺候著。
天殘之人,心眼很小,哪裡稍微沒注意就會讓他們心生怨恨。偏偏又是太子殿下近臣,什麼時候歪嘴給你進句讒言,自己這個准丈人也吃不消。
楊金水笑呵呵地拱手道:「侯爺,給你道喜了!門庭添輝,富貴更上一層樓啊。」
薛翰知道楊金水恭喜什麼,笑眯眯地說道:「楊公公客氣了,同喜同喜!」
進到侯府,裡面貴賓滿座,在最裡面的花廳,坐著都是勛貴宗室。
為首者是成國公朱希忠、英國公張溶、鎮遠侯顧寰、靈璧侯湯世隆、豐寧侯戚繼光、德平伯李銘、固安伯陳景行等人
還有魯王朱頤坦、周王朱在鋌、慶王朱鼒枋、楚王朱英、代王朱廷埼、趙王朱憲、鄭王朱載堯等宗室。
其中朱憲是由遼王改封趙王,朱載堯是由襄藩安福王進襲親王位,改封鄭王。
眾人眉開眼笑,大聲地說著話,一派喜氣。
看到少府監楊金水來了,各個都起身打招呼。
「楊財神!今兒一早我就聽到喜鵲叫了!」
「楊財神,最近有什麼發財機會,記得跟大家說一聲。」
人人都想上前來跟他說幾句話,他就像財神廟裡的財神元寶,求子觀音懷裡的金童娃娃,人人就想從他身上沾點財氣,摸一份好兆頭。
楊金水拱著手,跟周圍的人說著話,他的眼神掃過去,所有的人都覺得他在對著自己笑,說的話都是說給自己聽的,如沐春風。
寒噓一番後,楊金水又裝模作樣跟侯爺誥命夫人說幾句祝賀吉利話,又跟薛翰聊了幾句,便起身告辭。
楊金水隱約猜出,太子殿下突然定下太子妃人選,肯定是事出有因。今天到薛府一看,楊金水察覺到殿下應該跟勛貴們達成了某種默契,然後雙方演了一齣戲。
當初自己幫宋琉璃那次,又何嘗不是一次演戲。目前看效果還不錯,至少拿到了綠玉如意。
薛翰知道楊金水身份特殊,能來就是好事,絕不會久待,也不強求,親自把他送到侯府門口,送他和王樑上了馬車。
楊金水的馬車剛離開,又一輛馬車在侯府門口停下,下來一人,讓薛翰一愣,隨即滿臉笑容。
「哎呀,馮公公,大駕光臨,鄙府蓬蓽生輝啊!」
遠去的馬車裡,王梁對楊金水說道:「爹爹,剛才有人悄悄找到兒子。」
「誰?」
「閣老趙中丞的心腹幕僚李忱。」
李忱是嘉靖朝總督湖廣、貴州、四川軍務,平定湘西川貴苗亂的太子少保張岳的女婿。
嘉靖三十年趙貞吉觸怒嘉靖帝,被廷杖四十,貶為廣西慶遠荔波典史。途中染病,智勇俱困,無比狼狽,幾乎自盡。
幸得廣西督學王宗沐和張岳眷顧照拂,才能脫離困境,重返朝堂。
兩人可謂是趙貞吉再造恩人。
趙貞吉被嘉靖帝引入西苑,籌辦統籌處,成為朱翊鈞的心腹近臣後,飛黃騰達,對王宗沐多有照拂。
張岳去世得早,趙貞吉對其後人多加眷顧,李忱科試不順,便被延為幕僚,成為趙貞吉心腹和代言人。
楊金水問道:「李忱跟你說了什麼?」
「說都察院曾省吾糾集一群御史,彈劾高拱。」
「彈劾高拱?」楊金水聽明白了。
王梁還有些不明白。
「爹爹,曾省吾是張叔大的門生,他彈劾高閣部,意欲如何?」
「借著山東孔家之事,挫一挫高新鄭的銳氣。」楊金水搖了搖頭,「可是高大鬍子,現在還有什麼銳氣。」
王梁有些著急,「爹爹,高閣部在外朝與爹爹遙相呼應,他要是被驅出內閣,就不好辦了。」
「傻孩子。流水的閣老,鐵打的貂璫。外朝閣老好找,願意合作的內廷貂璫可沒有那麼好找,慌什麼。
趙中丞叫人找到你,肯定是有了對策。只是我跟他,不能擅自見面啊。
容我想想辦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