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保和殿上的銅罄聲

  第196章 保和殿上的銅罄聲

  朱翊鈞轉身對著隆慶帝躬身做了長揖,雙手籠在袖子裡,慢慢踱了出來。

  這是他的特權。

  隆慶帝坐在御座上,高高在上。

  其他臣子老實站在殿中陛前,不得隨意走動,也不可咳嗽、講小話等君前失禮。

  唯獨他,可以在殿中慢慢走動,只要他親老子隆慶帝沒有意見。

  目前看,隆慶帝一點意見都沒有。

  朱翊鈞走到群臣左前方,緩緩開口。

  「殷老先生,胡侍郎,你們要臉嗎?」

  不愧是先皇的好聖孫,一旦翻臉就開口直剝臉皮,不給臣下留一絲情面。

  胡慶緒直著脖子,擺出一副大明第一諍臣的神態,大聲道:「殿下何出此言,羞辱臣下!」

  朱翊鈞不客氣地說道:「不是本殿羞辱你,是你自取其辱!」

  他掃了一眼殷士儋,又看了一眼其他閣老,目光再在其他大臣臉上轉了一圈,繼續說道。

  「伱們戶部管著大明賦稅度支,兩都十三省,無數的田地你們管著。人家的田地是越聚越多,你們呢?黃冊魚鱗書上的田地是越來越少。你們戶部,可真行!

  兩淮、解池、長蘆、浙江,這些鹽都歸你們戶部管著。對,你胡慶緒還做過南京戶部侍郎,正管著全國鹽引鹽政。

  我大明吃鹽的人是一年多過一年,可你們收上來的鹽稅,卻一年比一年少。你們戶部,可真行啊。

  漕運歸你們戶部管著。沒錯,你胡慶緒在南京戶部做過五年侍郎,也兼管著漕運。

  朝廷一年四五百萬兩銀子的錢財砸下去,定製每年四百萬石漕糧,前年損耗四十萬石,去年六十萬石,今年八十萬石。

  漕軍官吏一年比一年多,花的銀子一年比一年多,可損耗卻一年一年多。你們戶部,可真行啊!」

  朱翊鈞語氣輕鬆,聲音平和,說出的話卻如在層層烏雲里悶響的雷聲,稍不小心,可能就是撕裂天地的巨響炸雷。

  「皇爺爺整飭市舶互市,每年給戶部繳納關稅銀子三百多萬銀子,帳目清清楚楚,一文不差.還有其它的賦稅,天下的錢財都在你們戶部管著,用心點,應該過得去。洪武、永樂、宣德等朝,戶部年年有盈餘。

  到了你們手裡,不好好理財,清理積弊,卻虧空得一屁股帳,京官發不出俸祿了,就腆著臉伸手問內庫要銀子,還想著把統籌局拿了去,給你們填窟窿。

  殷閣老,胡侍郎,你們要臉嗎?」

  殷士儋和胡慶緒臉色陰沉,幾乎能滴下水來。

  隆慶帝坐在御座上,看著朱翊鈞輕描淡寫地,把殿下站著的群臣們,好一頓奚落,心裡五味具雜。

  自家老大,在對付群臣方面,確實得了先皇老爺子的真傳。

  說的話一針見血,讓群臣們無言以對。

  是啊,戶部就是掌管天下田籍賦稅的,算是大明的大管家。別的地主官宦家,田地是越聚越多,銀子是越積越多。

  唯獨大明,田地人丁越來越少,賦稅越收越少,到底怎麼回事?

  大家都不是傻子,無非是地方官紳豪強侵占田地,隱匿人口,逃脫賦稅。你戶部不清查這些,卻一味盯著統籌局,盯著內庫的銀子。

  那是朕的銀子!

  是朕和太子父子倆的銀子!

  朱翊鈞繼續說道。

  「統籌局是皇爺爺留給父皇和我,我們父子倆的封樁壓庫,萬萬不敢輕動。皇爺爺也跟本殿說起過,你們這些文臣們的行事風格。

  當年皇爺爺剛即位沒幾年,夏言等文臣,欺他年少不知事,行什麼嘉靖新政。皇莊宗室的田地越行越少,各地藩王宗室都吃不上飯了。地方世家的田地卻是越來越多,越來越有錢。

  又整飭九邊,供給邊軍糧草的衛所田地越整越少,地方豪強的田地越整越多,然後邊軍的糧餉無法自給,只能從國庫里支挪。」

  朱翊鈞看著殷士儋和胡慶緒,嘴角的譏諷拉滿。

  「現在你們把該禍禍的都禍禍完了,又想慫恿父皇和本殿,打著利國益民的旗號,把父皇和本殿當傻子,把統籌局給你們。

  等個三五年,統籌局禍禍完了,內庫跟你們把持的國庫一樣清潔溜溜,父皇和本殿,我們爺倆是不是可以去午門外,擺兩個碗?」

  徐階等閣老噗通一聲,全部跪倒在地,其他大臣也跟著跪倒在地,齊聲高呼道:「臣等失職,請陛下和殿下治罪!」

  高拱終於切身體會到朱翊鈞給群臣們帶來的壓迫感。

  先皇只會宣洩怒火,把你罵得狗血淋頭。

  太子殿下卻始終十分冷靜,但言辭非常犀利,會讓你背負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不臣罪名!

  坐在御座上的隆慶帝,看著跪滿一地的群臣,心裡說不出的痛快。

  這些文臣,一個個自詡是天理和大義的代言人,動不動就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對你進行觸及靈魂的批判。

  你稍微反駁一句,他們就要死要活,嚷嚷要辭官。仿佛朝堂上沒有他們這些正人君子,天下就會禮崩樂壞。

  你知道他們虛偽,可是又不得不依靠他們治理天下,只好退讓一步,由他們得逞。

  現在鈞兒卻反過來,站在國律和道德制高點上,把他們的失職和虛偽狠狠地批判一番,話不重,不是罵也不是吼,卻把他們醜陋的樣子揭露得淋漓盡致,無所遁形。

  胡慶緒跪在地上,看到了左右同黨的眼神,又看到前面殷士儋暗地裡做出的手勢,心裡一橫。

  事到如今,只能奮起一搏了!

  胡慶緒給自己鼓了鼓勁,咬了咬牙,大聲說道。

  「臣戶部侍郎胡慶緒奏請,請停遼東戰事,把督辦處和統籌局用於戰事的糧餉,借與戶部應急。」

  眾人心頭一驚,這算不算圖窮匕見啊!

  朱翊鈞冷笑一聲,「你們可真有臉說啊。國喪期間,皇爺爺屍骨未寒,建州女真酋首王杲當眾違制,廣傳檄文,以言辭羞辱先皇和我大明。

  何等羞辱啊!你們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遼東戰事,皇室內庫掏錢打,不用國庫一分錢一粒糧。你們這些做臣子可以不忠,父皇和本殿,做子孫的,卻不能不孝!」

  「臣等不敢!臣等失職,臣等死罪!」

  這話說得極重,一經說出來,殿裡眾臣嚇得心驚膽戰,異口同聲地向隆慶帝和朱翊鈞父子倆請罪。

  大多數人更是把胡慶緒記恨上。

  遼東戰事,用的是統籌局的錢糧,沒用戶部國庫的錢糧。你們沒得經手,無法飄沒貪墨,心裡不舒服是吧。

  非要打著給國庫應急的旗號,想把統籌局的錢糧接手一部分。

  你們的德性,我們還不知道,統籌局的錢糧一落到你們手裡,先飄沒四成,然後層層盤剝,最後落到百官和邊軍官兵手裡的,要是還有兩三成,你們都是可以刻碑立傳的大清官。

  現在太子殿下直接把門給你堵得死死的。

  你們要是還糾纏不清,不僅你們不忠,還要陷皇上和太子於不孝。

  這麼大的罪名,把你們戶部全砍了也不夠扛的。

  朱翊鈞慢慢走到一旁,丟了個眼色,一直站在角落裡的祁言走上前,雙手捧著一個銅罄,腰間插著一根木槌。

  朱翊鈞從他腰間抽出木槌,在銅罄上一敲。

  「鐺——!」

  銅罄聲在保和殿裡迴蕩響徹。

  坐在御座上的隆慶帝嚇了一跳,但很快就平復了。

  跪在地面上的群臣卻嚇得後背全起雞皮疙瘩,額頭和背後全是冷汗。

  讓他們畏懼到靈魂深處的銅罄聲,又回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