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鈺手裡翻著一本書,是坊刻本的《水滸傳》,而這本坊刻本,是由坊刻印的,在京師頗受歡迎。→
水滸傳作為四大名著之一,朱祁鈺早有耳聞,但是重生到大明前,他忙忙碌碌,從未真的看過這本書,有限的也是看過電視劇。
這坊刻版《水滸傳》版面較為寬大,字大如錢,多用趙體行格疏朗,黑口雙魚尾,刻有句讀,紙墨俱佳。
還用到了標點符號,而且用的白話文,讀起來頗為輕鬆。
這是大學士陳循送來的,他站在旁邊等著陛下的訓示。
「為何坊刻百姓讀物都有了句讀,朕的奏疏卻沒有呢!」
「為何坊刻百姓讀物有這麼多俗字,朕的奏疏里全是生僻字??」朱祁鈺眉頭一皺,發現事情並不簡單。
這不是增加閱讀難度嗎?每次斷句,斷的他頭疼不已。
之乎者也,引經據典,還得斷句,生僻字還很多。
陳循被問的一愣,隨即俯首說道:「額…畢竟是公文,還是正字好一些,若是用俗語俗字,那成何體統啊。」
朱祁鈺點頭說道:「傳下去,以後公文加句讀,能用俗字就用俗字,省得朕理解錯了,誤了事。」
陳循俯首說道:「臣領旨。」
大明皇帝喜歡用俗文俗字下詔,那是從太祖爺傳下來的傳統,雖然正統年間已經不那麼幹了,但是陛下要求,並不超脫皇明祖訓的禮法。
陳循自然沒有反對的道理。
「這書印的不錯啊,我大明的坊刻原來如此厲害啊。不錯,這個陳靖吉,辦這個汝安詩社非常不錯。」朱祁鈺翻看了第一卷,連連點頭,比經廠本還要好很多。
經廠本,就是內署司禮監下設的三大經廠,漢經廠、道經廠、番經廠,有刻字匠、雕印匠、裱褙匠、折配匠等工役已達千餘人,但是這是司禮監設立的。
印刷精美歸精美,但是校勘不精,常有脫誤,為時人詬病不已。
太監讀書少,製作好歸好,卻是脫誤極多。
「建陽、建甌坊刻極盛,書坊林立,余氏、劉氏、熊氏、鄭氏、楊氏、陳氏、虞氏等均為刻書世家,代代相傳,運營興隆。」
「建陽永忠里、崇化里,每月逢一、逢六,都有書市,天下客商雲集,這是天下其他地方所沒有的。」陳循俯首回答著。
這是當年朱棣的文功武治,語言誰有可以有,但是文字不是。朱棣派鄭和七下西洋,漢字典籍,是硬通貨中的硬通貨,甚至有歐洲皇室結婚,用線裝書當彩禮的事情,幾乎和寶石、黃金同等重要。
「以前先帝下西洋時,這建陽書刻,也是萬金難求啊。」陳循乃是永樂進士,自然是知道當年盛況。
可惜,自宣德九年停止了海貿之後,這民間坊刻,是一天一不如一天了。
建陽所在的福建,因為葉宗留-鄧茂七的民亂,也是一片狼藉。
文治武功赫赫的大明朝,居然在陳循活著的時候,有種日落西山,垂垂老矣的暮氣,讓陳循這個大學士,焦慮至極。
汝安詩社也是十四人,和鳳陽詩社那群人一養,都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
汝安詩社筆正陳靖吉,更是虎林雙桂堂的堂首,這刊印之事,做的自然極好。
朱祁鈺瞄了一眼地圖,總覺得這建陽極其熟悉,認真思索了半天,吐了口濁氣說道:「建陽是在福建吧,宋新誤朕文治名城!」
雖然朱祁鈺知道冬牲導致的葉宗留揭竿而起,礦工導致的鄧茂七忍無可忍,是社會矛盾的結果。
但是福建布政使宋新,的確是加劇了矛盾。
「陛下,這《水滸傳》按制是不能印的。」陳循看著這聊天越聊越遠,趕忙將陛下的思緒拽了回來。
「為什麼不能印?」朱祁鈺一愣,奇怪的問道。
陳循俯首說道:「正統七年,上皇下旨,凡遇此等書籍,即令焚毀,有印賣及藏習者,問罪如律。至今已七年有餘,但禁而不止,屢屢有刻印之人。」
「這汝安詩社之人,將書拿來問臣,是不是可以印售。」
朱祁鈺看著陳循,皺著眉頭說道:「正統七年還弄過禁書的事?」
禁書…別的不說,這水滸傳礙著他朱祁鎮什麼事了嗎?
水滸傳里有個奸臣蔡京,正統朝有個奸臣王振,雖然罵的是奸臣,但是基本邏輯是,奸臣是誰養的…
這邏輯就說得通了。→
陳循俯首說道:「與《水滸傳》一起禁刻的還有《剪燈新話》,還有倡優唱的雜劇和戲曲、小說,都在封禁之策。」
「洪武十三年,太祖皇帝制大明律,言:凡造讖緯、妖書、妖言,及傳用惑眾者,皆斬。若公有妖書,隱藏不送官者,杖一百,徒二年。」
什麼是妖言惑眾?就是迷信邪異書籍,這種東西曆朝歷代都會封禁。
蠻清除外,蠻清還試圖用白蓮教經,鎮壓真武大帝。
因為民間傳言,太宗文皇帝朱棣,乃是真武大帝轉世,蠻清就用教經鎮壓,也不看看真武大帝什麼等級,白蓮教經鎮得住嗎?
朱祁鎮在正統年間卻把《水滸傳》抬到了禁書的目錄里。
朱祁鎮這廝,搞別的沒啥本事,霍霍大明,倒是老母豬帶凶罩,一套一套的。
朱祁鈺拿起了《水滸傳》,提起了硃筆寫道:「讓百姓們說話,天也塌不下來。」
「印!」
水泊梁山的一百零八位好漢,投降之後,什麼下場?
戰死沙場無數,得罪權臣只能遠走更多,就連及時雨宋江最後都被蔡京、高俅、童貫構陷,被毒死。
這書,好!
鳳陽詩社那群人搖唇鼓舌,戰時宣傳割地賠款遷都,作繭自縛,最後走向了斷頭台。
汝安詩社這也是十四個人,卻願意印這被封禁的書,印百姓喜聞樂見的書,朱祁鈺自然支持。
文藝界為什麼多數時候十分垃圾?
因為搞文藝的,並不是一個獨立的階級,是一個需要依附予其他階級才能存在的群體。
所以文藝界追捧的是什麼,其實就能知道他們依附於什麼。是什麼樣的土壤滋生了這些蟲豸。
朱祁鈺翻看了一下,很快就說道:「你讓陳靖吉在刊印後面的時候,把王稟迫害阮小七的那段刪掉。」
王稟是兩宋交際時,太原的守將,乃是國之忠臣,在數萬大軍圍困之下,曾經鏖戰兩百五十多天,最後殉國而死。
於國於民都不應該被編排。
改編不是胡編,戲說不是胡說。
水滸傳乃是虛構,歷史上的水泊梁山鬧得很小,阮小七此人,壓根沒有。
但是王稟確實真實存在,而且於國於民,王稟這種英雄人物,都不該被編排。
「臣領命。」大學士陳循其實有話想說,但是仔細想了想,還是俯首領命。
水滸傳本在大明本就不是禁書,非要抬到禁書里,大明百姓喜聞樂見,怎麼可能禁得住呢?
陳循鬆了口氣,陛下既然親自硃批,並且給出了具體的指導意見,那自然是可以印了。
王稟是個忠臣良將,陳循乃是狀元郎,讀史極多,自然是知道的。
兩宋交際的時候,那麼多的奸臣賊子,隨便找一個替換掉就是。
比如那掘開了開封段黃河堤壩,水淹開封城,讓黃河奪淮入海的杜充,最後還投降了金人,就可以替換掉。
本就是奸臣賊子,背負些許的罵名,也是應該。
「這書不錯,印好了送到文樓一套,朕沒事就看看。」朱祁鈺點頭將手中硃批的書遞給了陳循,讓他照章辦事就是。
水泊梁山、方臘、鄧茂七-葉宗留,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農民起義,有著很強的局限性,往往聲勢浩大,最後或者被招安,或者被剿滅。
他們的目的非常簡單,就兩個字,活著。
但是有的人,就是不讓他們活著,逼著他們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用天靈蓋接狼牙棒拼命。
興安急匆匆的走了進來,將于謙的奏疏,放在了案桌之上:「岳指揮在門外候著呢。」
朱祁鈺拿起了奏疏,打開了看了良久,又慢慢的折上,他敲著桌子陷入了沉思之中。
于謙說要迎回太上皇朱祁鎮,卻派了岳謙。
那封沒有印綬的禪讓詔書,可是岳謙念出來的。
朱祁鈺的確是巴不得,朱祁鎮死在迤北。
否則迎回之後,無論怎麼做,都是大麻煩。
不過些許弒兄奪位的罵名而已,他不在乎。
但是這廝回來之後,就不好殺了啊!歷史上鬧得沸沸揚揚的金刀案,不就是朱祁鈺打算對朱祁鎮下手未果嗎?
死在關外最好,少折騰多少事,大家安安穩穩的建設新大明多好啊。
「岳指揮一路舟車勞頓,讓其回府休息,明日朕再宣見他。」朱祁鈺對著興安囑咐道,從幾近陽和騎馬直奔京師,至少奔波了數百里。
「陳學士,是不是該考慮迎歸太上皇之事了?」朱祁鈺將奏疏放下,裡面內容極多,他還要認真再看幾遍。
但是「迎歸」朱祁鎮這事,應該提上日程了。
否則真的等莫羅把朱祁鎮的孩子生下來,木已成舟,朱祁鎮這個太上皇真就在迤北,娶了瓦剌人。
那豈止是宮裡的太上皇后錢氏要哭瞎眼睛,那丟的是整個大明的臉面!
往後史書上,總要濃墨重彩的記上一筆,他們大明老朱家,是迤北蠻族的女婿!
這種事,朱祁鈺絕對不允許發生。
「這事不急吧,天寒地凍的,來往不方便。」陳循卻不覺得迎回朱祁鎮是啥好事,太上皇擱迤北待著唄,回來霍霍大明朝臣嗎?
雖然他依舊覺得「但生一日,即是主人」,但是遙遵不就行了?
大家都很實際,對於道德,都有著極其靈活的標準。
陳循四朝老臣了,他是永樂十三年的狀元郎,剛考上進士,就在朱棣身邊做侍講,從朱棣到朱高熾,再到朱瞻基,再到朱祁鎮,他心裡自然也會有比較。
朱祁鎮太差了。
眼下的朱祁鈺身上有朱棣身上的狠辣和果決,也有朱高熾身上的仁義,心繫天下黎民,誰好誰壞,他不清楚嗎?
把朱祁鎮迎回來,又是一團亂麻,朝中黨爭再起,對誰都不是好事。
陳循這種中立的態度,有點像和稀泥的老好人,但就是這麼中立,甚至更偏向一些支持太子朱見深的這麼一個人。
朱祁鎮復辟之後,打了陳循一百軍棍,充軍鐵嶺衛,那時候,陳循已經七十二歲了。
一百殺威棒什麼概念?石亨是個軍將,被打了三十棍,齜牙咧嘴了好幾天,都疼的頭皮發麻。
朱祁鎮總是這樣,他自己不好好活著,也不讓別人好好活著。
還把什麼事,都折騰的一團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