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鈺仍然是滴酒未沾,隨時保持一顆清醒的頭腦,是他對自己的要求。
「于少保,你們在戰場上,是怎麼分辨敵人偽裝成為大明軍偷襲的?」朱祁鈺有些疑惑的問道,因為在軍功簿上,有好多敵人偽裝偷襲被識破的戰功。
大明有著極其恐怖的連坐制度,叫做《連坐領兵官賞罰例》,詳細規定了殺良冒功的懲罰,朱祁鈺不是懷疑大明的軍隊在殺良冒功,而是疑惑對方偽裝成大明軍,卻無一得手。
同文同種的安南軍隊大喊著『弟兄們,自己人』,想要偷襲大明軍,結果無一被識破。
「陛下,十里不同音,他們一張嘴就知道了。」于謙猶豫了下又說道:「其實不張嘴也能知道。」
「哦?他們不張嘴也能知道?」朱祁鈺大為驚訝的問道。
于謙想了想解釋道:「安南軍普遍矮小,面色黝黑,大抵五尺或者不足五尺,見面多衣衫不整軍備不足,而且軍紀極差,站無站相、坐無坐相、行無行相,老遠一張望,就知道是賊人了。」
「原來如此。」朱祁鈺得到了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
根據《連坐領兵官賞罰例》的規定,中上、中中免究,中下等將官量罰。
十之十賞為超等,十之九賞為上上,十之八賞為上中,十之七賞為上下,十之六賞為中上,十之五賞,為中中等。
十分之五以下為中下等。
比如射擊訓練中:再約有一百步內,再立四五尺土堆一個,如賊至此堆。則用射遠神臂、強弩、弓矢、火箭、鳥銃、佛朗機等器,擊之。
一百步內立一個四五尺的賊寇土堆,上面放個瓦罐當成敵人進行射擊。
該隊百人,如果只有四十九個人打中,就要受罰了。
將兵一體受罰,處罰之後,全衛所都知道,你因為訓練不達標,走到哪裡,你這隊都會被指指點點,看不起。
景泰年間,鳥銃七步之外的命中率極為感人,全靠感覺而不是瞄準,嚴苛的條例締造了大明軍的軍紀,到了戰場之上,是不是大明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黎思誠也在下列坐席,聽到于謙的話,他低聲不語,于謙說的是實情,安南軍隊的軍紀渙散的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兵源素質極差,個頭矮小、面色黝黑,想要偽裝成大明軍,就沒那個先天條件。
良家子參軍和拉壯丁參軍,兵源素質天差地別。♠♟ ➅9şĤ𝐮ⓧ.𝕔Oм 🍩😂
大宴賜席主要就是吃個氛圍,在這種場合上,沒人會敞開了喝酒,喝的酩酊大醉,殿前失儀,陛下不在乎,那些朝里的清流言官們在乎,嘴皮子可不饒人,幾多麻煩。
朱祁鈺給大軍放了三天的假,再修整十五日之後準備回京事宜。
大明皇帝在外快兩年了,該回去了,再不回去,襄王殿下該找根繩把自己掛起來了,確實有些撐不住了。
次日清晨,朱祁鈺剛剛洗漱用過早膳來到御書房,興安就俯首說道:「陛下,于少保求見。」
「這麼早?等了多久了?快宣。」朱祁鈺看了看時辰,他給于謙放了三天的假,舟車勞頓需要休息。
「臣拜見陛下,陛下聖躬安否?」于謙俯首行禮,休息了一夜的于謙,精神灼爍,絲毫沒有打了一場打仗的疲憊。
「朕安,平身,賜座。」朱祁鈺示意興安上茶,疑惑的問道:「這麼早來是有甚麼事嗎?」
于謙目光帶著探尋的說道:「臣昨天回來就聽聞陛下弄了個蒸汽機,時人皆嘖嘖稱奇,臣按捺不住好奇,就過來看看到底是什麼。」
能讓陛下投入了將近半年多搗鼓出來的玩意兒,于謙可不認為陛下就是玩玩而已,而且聽說可以代替畜力,居然和御馬監的良駒之力,實在是讓于謙太好奇了。
「既然于少保問了,那朕也不能藏著掖著,先看看圖紙喝杯茶,我們再去瞧瞧實物。」朱祁鈺示意興安去取圖紙來。
蒸汽機的圖紙並沒有疊代,依舊是雙動活塞蒸汽機,朱祁鈺對著圖紙給于謙講解了一下其中的原理。
于謙全程都瞪大了眼睛,目瞪口呆的聽完之後,心服口服的說道:「激銅輪自轉之法,加以火蒸氣運,真的是巧奪天工,臣為陛下賀,為大明賀!」
生產力是什麼?生產力是具有勞動能力的人,和生產資料相結合,形成的改造自然的能力。
毫無疑問面前的蒸汽機就是生產力的一種。
陛下御馬監的良駒其價幾何?那可不是六兩半銀子一匹,那是千金難求之物。
于謙頗為讚嘆的說道:「此物裝到馬車上,是不是就不用馬拉車了?妙物,妙物啊!」
「現在個頭太大了,裝不到馬車上。」朱祁鈺搖頭說道,小型化還得等段時間,朱祁鈺一直在推動大明的工匠對蒸汽機進行小型化,爭取將它裝在馬車上。
朱祁鈺搖了搖頭說道:「有人說,這馬力都節省了,更加節省人力,人力節省了,百姓就懈怠了,百姓懈怠了,就會惹是
生非。說什麼,機器一轉,人心不古。」
于謙愣愣的看著陛下驚訝的說道:「這這這,誰在胡說八道?不如送他去遼東煤鋼廠幾年,自然就說不出這等混帳話了。」
「讀書都讀到哪裡去了?」
「管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順民心。」
「百姓中日疲於奔命僅望片刻安寧,僅得喘息之機再為安生奔波,令順民心,此物大利大明啊,陛下!」
政令的就像是流水也應該有源頭,而政令的源頭就應該是順乎民心,方能長治久安,方能四維(禮、義、廉、恥)皆張,國恆不滅。
這東西陛下耗費了這麼多的心思搗鼓出來,顯而易見,是為了讓百姓們不再那麼辛苦勞累,是令順民心的具體表現,決計是和亡國二字,扯不上一厘錢的關係。
朱祁鈺搖頭說道:「翰林院的一個文林郎,叫鄒允隆,是正統七年二甲第五名進士出身。」
于謙這才恍然搖頭說道:「他啊,那就不奇怪了。」
正統七年三甲第六名是姚夔,就是江西左布政方伯姚龍的表哥,此次郡縣安南,姚夔在雲貴安定大明後方。
同一批進士、同為名門望族出身,但人和人的差距,有時候比人和狗之間的差距還要大。
這個鄒允隆,于謙還真知道。
鄒允隆是福建泰安人,做人做事極其古板,是標準的崇古儒學士,十分不喜歡改變,時常對解刳院、太醫院、十大曆局、講武堂、講義堂、講義堂、巾幗堂提出尖銳的批評。
鄒允隆張口閉口就是祖宗成法,反對革故鼎新,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冥頑不靈。
不能把大明儒學士一概而論,這個概念實在是太寬泛了,崇古的酸腐儒學士也是極少數,大部分的儒學士,都抱著一種看看再說的態度,如果有用,自然是五腳朝天,大喊聖明,如果沒用,抓到了把柄,那也是群而攻之。
「走,去看看朕的蒸汽機?」朱祁鈺站起身來,鄒允隆的奏疏朱祁鈺已經留中不發,到底有沒有用,留給實踐去證明便是。
南塘別苑建了水廠,水廠之內的水源,取自白雲山的溪水,沉澱之後,仍要過濾才通過管道供給匠城使用,這些水仍然是生水,不能直接飲用。
在衛生與預防簡易方中,胡濙倡議喝熱水,不喝生水,防止生病,大漢的天之驕子冠軍侯霍去病就是服用生水,可是柴米油鹽柴字當頭,柴、煤的價格能夠降下來,大明的百姓才能實現熱水自由。
實現熱水自由,已經成為大明再次偉大這個綱領之下的一個重要議題。
在南塘水廠,于謙第一次見到了咆哮的蒸汽機,不停的帶動著龍尾車,將水從沉澱池之中抽出,送入過濾池之中。
「此物,大利大明,大利大明啊。」于謙用力的擊掌說道:「我已經迫不及待的希望能夠看到它能夠裝到車上了。」
人人都能用上和大明御馬監良駒,那是什麼概念?對大明是何等的意義?在軍事之上,在海貿之上,在民生之上,蒸汽機的出現,又會帶來什麼樣的變化?
于謙感覺自己的想像力已經不夠用了,而這一切,都是出自陛下之手。
朱祁鈺看著咆哮著的蒸汽機笑著說道:「朕不敢居功,朕起初以為十分簡單,但是這東西能夠出現,不是朕天馬行空的想法。」
「要將它造出來,是大明無數工匠們徹夜不休,群策群力的結果,是他們一點點改良鋼材質量、一點點提高氣密性,解決了一個又一個問題。」
「它屬於大明。」
朱祁鈺是雙動活塞蒸汽機發明的牽頭人,但是具體的落地,還是得依靠人,人,才是這一切的根本原因。
「陛下聖明。」于謙十分恭敬的說道。
蒸汽機的小型化、標準化,仍然在如火如荼的進行著,朱祁鈺和于謙這對兒君臣,在蒸汽機面前站了許久許久,對著蒸汽機的運用提出了許多的構想。
于謙對機械的熱情,可能不如大明的鐵匠皇帝朱祁鈺,但是于謙對於改善民生,太平之世有著矢志不渝的追求。
而後朱祁鈺和于謙在南塘匠城周圍的大明官廠轉了許久。
日漸晌午,眼看到了飯點,朱祁鈺開口說道:「于少保不在這段時間,廣州府又出了不少的樂子,朕今天本來打算去看熱鬧的,于少保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于謙滿臉笑意,陛下對看熱鬧這件事,真的是一如既往的喜歡,他立刻說道:「臣剛回來就有熱鬧看了?榮幸之至。」
「那就走著,去蹭一頓飯。」朱祁鈺上了車駕,為了方便看熱鬧,朱祁鈺穿的是常服,並不扎眼。
「于少保對費亦應搞出的拆股認籌,還有印象嗎?」朱祁鈺說起了往事,今天這個熱鬧,和拆股認籌是相同的。
「自然記得。」于謙點頭說道。
朱祁鈺頗為
無奈的說道:「今天這個事兒,其本質上和當初的賣身契、三桅大船拆股認籌是一樣的。」
「只不過費亦應太善良了,他居然真的把船給拆成了股,還真的把海貿的收益分給了認籌的人,而不是通過做高成本,降低利潤來減少分紅。」
小農經濟向商品經濟蛻變的過程中,必然會出現一系列的陣痛和歷史教訓,這是歷史發展的規律,朱祁鈺已經極力去避免這些事兒的發生,但是陣痛和教訓,都是歷史滾滾向前要付出的代價。
朱祁鈺來到了一座極其宏偉的酒樓之前,這座酒樓高約五層,比南衙的煙雲樓還要闊氣許多。
他雖然說是過來蹭飯,但並不會在這裡吃飯,而是在車駕上吃了點糕點墊了墊肚子,等回到了南塘別苑再吃飯。
朱祁鈺下車之後,車駕被拉到了後院,朱紅色的波斯地毯,從下車的地方鋪到了房內,十分豪奢,入門之後,店裡的小二看到請帖,高喊一聲:「貴客五位,樓上雅間請!」
到了雅間,朱祁鈺手裡有一本冊子,這本冊子,名字叫《萬裏海塘風土誌》,上面是萬裏海塘諸多國家的風土人情,豐富物產,改編自馬歡的《瀛涯勝覽》。
只不過這本風土誌上,把馬歡提到的危險、土著襲擾、鱷魚大猩猩齜牙等等全部省略,在這本風土誌中,萬裏海塘成了遍地黃金的人間神國。
「這是誰弄的?」于謙翻動著冊子,面色五味成雜的說道。
萬裏海塘的這些國家,都是蠻荒之地,而不是什麼天上神國,最富碩的安南,大不如雲貴川黔,更別提呂宋、渤泥、婆羅洲、爪哇等地了。
朱祁鈺將小冊子仍在了一旁說道:「遷徙海外的僑民,就是那幫不願意留在大明遵紀守法,又不肯在蛇頭哪裡搏命,只好繳納了八成的移民稅,移居海外的遮奢豪戶。」
「他們現在缺人啊。」
「缺人?」于謙面露不解的問道,于謙還以為這幫傢伙在海外搞奴隸制風生水起,樂不思明。
朱祁鈺確切的說道:「缺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