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中不發吧。」朱祁鈺搖了搖頭,打勝仗就是打勝仗,封無可封,可以賞啊,錢、田、舍、宅,都可以賞賜。
非要搞文貴武賤那套?
于謙只是點了點頭,具體如何做,聖斷聖裁就是。
京師保衛戰已經打完了,于謙開始加倍小心,飛鳥盡良弓藏這道理于謙是萬分明白的。
于謙十分鄭重的說道:「陛下眼下有兩件事,亟待要辦。」
「第一件是,就是應令禮部備祭品,翰林院撰祭文,遣天使前往居庸關、宣府、土木堡諭祭陣亡官軍,並量起軍夫埋瘞屍骸。」
戰場,只有勝利者才會打掃戰場的資格,很顯然,大明陣亡在土木堡的軍士,屍骨依舊沒有掩埋,依舊暴屍荒野。
瓦剌人是不會為大明軍師收斂屍首的,京師保衛戰勝負已分,自然要做善後處理。
立祠祭祀,是應有之意,其實朝堂上有很多的批評的聲音。
他們批評的是誰?
批評的是在土木堡中戰敗的人,比如成國公朱勇,最近很多人都在鼓動廢除成國公世襲罔替的爵位。
這種鼓動,是將朱祁鎮的戰爭冒險,和領導失誤的責任,進行一種遮掩。
朱祁鈺點頭說道:「那就讓禮部侍郎項文曜去一趟吧。」
于謙接著說道:「第二件事則是京中棄養之地,八月秋收之後,糧田荒蕪,無人深耕秧田,雜草叢生,眼看著已經入冬了,再不梳理,明年開春,就無法耕種了。」
大明面對瓦剌人必然的入京,實行了堅壁清野的戰略,秋收之後,並沒有耕種,但是秋收之後,雜草叢生的田地,來年怎麼耕種?
于謙說的不是現在依舊留在京城的百姓們的地。
瓦剌撤軍後,大明百姓出城,土地已經開始了深耕秧田,于謙說的是另外一部分地。
「這些地為無主之地。」
朱祁鈺目光透著幾分兇狠說道:「命令京營軍士,梳理,設置軍屯即是。此次繳獲牛,分給軍屯衛所。」
確切的說,于謙說的那部分地,不是無主之地。
他們本身是有主的,就是那些南逃的縉紳、富商、巨賈、明公們的地,但是此時朱祁鈺將其定性為了無主之地。
國有難,則舉家逃難。
這些地既然捨棄,就不要怪朱祁鈺不仁不義了。
看,他就是這麼的薄涼寡恩。
「無主之地?軍屯衛所?」于謙吞了吞喉頭,有些目瞪口呆的看著朱祁鈺,這是要做什麼?
朱祁鈺點頭說道:「對。」
「金尚書言福建蠲免三年稅賦即可,朕覺得不夠,當地百姓揭竿而起,絕非僅僅因為冬牲的緣故,福建既然已經打爛了。」
「朕欲令寧陽侯陳懋,訓練百姓挑選精壯團練之後再返鄉。」
「設立農莊,土地農莊所有,共同耕種、收穫,揚曬之後,按戶按工,分配米粱。」
「這是朕的一些想法,於尚書可以先看看。」
于謙接過了朱祁鈺遞過來的敕喻,興安一轉身,走到了書房之外,從外面關上了門,守在門外。
陛下要和於尚書談大事,興安聽不懂,他要守著,不讓外人聽到他們的談話。
興安知道,那是陛下自上次談到天下寺廟田產時候,一直在思考的問題,陛下時常沉吟許久,才會落下一筆。
那將是震動天下的大事。
于謙看到了興安的動作,又認真的研讀了一下朱祁鈺的敕喻,面色時而漲紅,時而煞白。
將近兩刻鐘的時間,很短的敕喻,于謙才看完它,他看了看周圍無人,便知道今天這番談話,干係甚大,可能會影響到以後數年甚至十數年的國體根本。
但是為人臣,有些話,必須要說。
但是說的時候,還是要講一些說話技巧的。
于謙開始了正式的君臣奏對,他立刻說道:「陛下可知秦何以滅六國乎?」
朱祁鈺點頭說道:「商君廢井田、開阡陌封疆,教民耕戰,而賦稅平,秦得以二十級軍功爵橫掃天下。」
商鞅廢掉了奴隸主們的阡陌封疆,廢除了井田制,將土地分給了百姓,奮六世之餘烈,最終讓秦國變成了最強大的國家,最後東出崤關,定鼎天下。
于謙深吸了氣,感情陛下知道秦國為何強盛啊。
他點頭說道:「然也。」
他想了想繼續說道:「陛下可知王莽其人?」
朱祁鈺也猜到了于謙會有一問,他不假思索的說道:「王莽始起外戚,受孺子嬰禪,繼皇帝位,為新朝皇帝。」
「他托古改制,更天下田為王田,奴婢改為私屬,設置鹽、鐵、酒、錢專營,山林川澤皆為王業。」
于謙眉頭緊皺的說道:「陛下盡然知曉啊。」
「史書有言,其篡漢滔天,行驕夏癸,虐烈商辛。偽稽黃、虞,繆稱典文,眾怨神怒,惡復誅臻,百王之極,究其奸昏。」
夏癸,就是夏朝末代君主暴君桀,商辛,就是商朝末代君主商紂王,因為號帝辛,而被人叫做商辛。
這段意思大概是說,賊臣王莽,篡奪漢位罪惡滔天,行事驕縱如夏桀,暴虐與商紂無異。
卻詭字稱恢復黃帝、舜時的古制,妄稱之為經典文章,激起民眾怨恨蒼天震怒,罪大惡極必遭誅殺。
百王之中,最為奸佞昏聵者。
朱祁鈺知道于謙雖然在論史,但卻句句都在勸諫。
于謙在提醒朱祁鈺他這個皇位是怎麼來的,確切的說也是篡來的。
原來的皇帝畢竟還活著呢,雖然在敵營之中。
如果這麼大刀闊斧的改革,一定會激怒無數人,最後變成王莽一樣的人物,人人得而誅之,最後史書還有留下污名。
朱祁鈺面色漲紅,但還是用力的呼吸了幾下,平靜了下來,問道:「於尚書,以為此策不妥?」
于謙長揖在地,郎聲的說道:「臣,並不覺陛下之策不妥。臣只是想說,陛下莫要操之過急。」
「咳咳。」
「未慮勝,先慮敗,方能百戰不殆,陛下,此事事關重大,若是此策不成,又該如何收場呢?」
于謙害怕京城那些個縉紳、富商、巨賈、明公,逼逼賴賴嗎?
他敢在大明皇帝北狩的時候,另立新君、公然喊出社稷為重君為輕的口號,自然是不怕閒言碎語的。
京師之戰一役過後,京城二十二萬京營,皆為其麾下之軍士。
說句不好聽的,眼下,若是于謙想當曹操,只需要效仿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就是,緩緩圖之便是。
輔國?乃攝也!
做到攝政,也不在話下。
就連徐有貞這個明面上的政敵,帶著都察院和給事中們,連章彈劾,有用嗎?
沒有任何用。
于謙現在是公德無垢,私德無虧,比王莽受禪之前,還要王莽!
但,此時于謙依舊是在輔國,而非攝國。
他知道朱祁鈺的想法是極好的,但是操之過急,恐有大患,甚至可能動搖大明之國本,導致大明動盪不安。
于謙長揖在地良久,才鄭重的說道:「陛下之敕喻,臣收好了,陛下要做什麼,臣清楚了。」
「還是就讓臣來做吧。」
「若是釀成大難,介時陛下將臣推至午門外斬首示眾,便是。」
清君側,又一種遊戲規則。
天怒人怨的時候,將奸臣砍了,就可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比如但年削藩的晁錯,不就是被推了出去砍了腦袋?
「朕不是這個意思。」朱祁鈺搖頭說道。
他就是找于謙商議朝政,他並不完全確定自己的政策是否適用於大明,尤其是一些後世借鑑來的經驗,他才找來于謙商議。
他完全沒有讓于謙當白手套的意思,一人做事一人當,他準備這麼做,並沒有打算讓于謙成為自己的替罪羊。
「臣也不是這個意思。」于謙朗聲說道。
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于謙俯首說道:「陛下,此策若成,則天下頹勢盡可盡褪,臣會用盡全力,做成此事。」
「若真得是無法推行,那還有陛下出面,撥亂反正,扭轉亂象歸正道。」
于謙的意思是,讓陛下做最後的政治托底,防止事情惡化到不可想像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