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鈺對這部曆書充滿了期待,他希望大明的傳統曆法在這本曆書上有著極大的改變。
貝琳是一個很年輕的天文生,眉清目秀的貝琳是第一次面聖,他捧著一本曆書來到了皇帝的面前,大聲的喊道:「臣恭請陛下閱覽!」
曆書,是十大曆局自景泰四年設立以來,最大的成果。
朱祁鈺拿過來那本曆書,翻看了幾頁,滿是疑惑的問道:「目錄?」
「目錄。」貝琳頗為緊張的說道。
貝琳主持編纂的這本曆書,包羅萬象,共計四十六種,一百三十七卷,分為基本六目和節次六目,基本六目包含了法原(有關天文曆法理論)、法數(天文數學用表)、法算(推算曆法所用數學方法)、法器(天文儀器)、會通(中原及西域曆法共同和差別)、法地(曆法對大明的諸多影響),而節次六目則是在糾正大統歷的萬年曆。
可以看出,貝琳編纂這本曆書的主要目的,不僅僅對沿用了八十餘年的大統歷進行維護修訂,更是想要建立一套成形式化、系統化、可檢驗、可復現的成體系的知識。
貝琳曾經在松江府陪著李賓言仰望星空,他們對格物致知即物窮理的理解是相同的。
「這本曆書之中,引入了地球的概念,陛下,地球…」貝琳試探的解釋著關於地球的概念。
貝琳有些緊張,讓陛下相信所有人腳下是一個球這件事,本身就顯得不是很可靠,人怎麼能在球上站穩呢?大家為什麼站在一個球上呢?若是個球,站在球的背面,所有的東西都要掉下去嗎?
這些都是貝琳完全無法解釋的問題,但是他必須肯定,以及確定的告訴陛下,腳下的大地,就是個球,雖然這很難讓人相信,但這就是事實,貝琳不敢欺君。
就像是後世的美利堅,還有八成的成年人相信真的有天使,有兩千萬人相信地球是平的。
在大明這個時代,告訴皇帝,腳下是個球,實在是有些駭人聽聞了。
朱祁鈺在還不是大明皇帝的時候,是二十一世紀的理科生,這是那個時代的常識,他面色如常的說道:「是個球,朕的御書房裡還有一個地球儀呢,兵仗局打的,經緯度,朕都知道,還有人想把朕的泰安宮中軸線定為0經度線。」
「難不成朕翻個身,就從東半球,翻到西半球去?」
朱祁鈺的語氣很溫和,他在不發脾氣的時候,總是如此讓人如沐春風,也緩解了貝琳緊張的情緒。
貝琳依舊低著頭,但是眼睛瞪的跟銅鈴一樣大,他還以為要廢不少口舌,解釋其中的緣由,沒想到陛下比想像的更懂。
這就省去了很多很多的麻煩。
「節次六目包括了日躔,也就是太陽一年四季在天空的位置;恆星,就是天空那些亮眼的星星的位置;月軌,推算月亮位置的方法;日月交會,也就是日食月食;五緯星,金木水火土五緯星運動情況;五星交會,五緯星的相對位置變化,此乃節次六目。(-_-) 6❾𝕤𝐇𝐮Ж.𝓒๏𝔪 (-_-)」貝琳小心的說著。
他希望陛下依舊睿智天成,不要他解釋太多,他實在是不知道怎麼跟外行介紹其中的內容。
尤其是五星交會這最後一節。
根據貝琳的觀察,他發現,或許、大概、可能、也許太陽才是宇宙的中心,地球只是和五緯星一樣圍繞著太陽旋轉的猩猩。
這種觀察貝琳實在是誠惶誠恐,他都不敢寫到曆書之內。
恆星在天空之中,相對位置不變,只要做好恆星圖就可以很好的確定,哪些是恆定不變的星星,哪些是一年四季變化的星星。
有了恆星圖之後,金木水火土的運行軌跡,就有了參照物。
而在貝琳的觀察里,他驚恐的發現,只有將地球解釋為和金木水火土五緯星一樣的運動,才能解釋部分的天文現象,這種解釋,讓貝琳時常處於一種惶恐不安的狀態。
就像是將腳下的大地變成一個球,大明只是這個球的一部分,甚至不在中央,是對自古以來中原乃大地中心這種價值觀的衝擊一樣。
地球甚至不是宇宙的中心,而太陽才是。
朱祁鈺翻動著目錄,看著貝琳誠惶誠恐的模樣,就知道這個非常有天分的年輕天文學家,怕是對這個世界的真相窺視出了一些驚世駭俗的東西,否則不會如此這般模樣。
他笑著說道:「大膽猜測,小心驗證,當你排除一切不可能的情況,剩下的,不管多難以置信,那都是事實。」
「啊?」貝琳呆滯的抬起頭用充滿迷惑的眼神看著陛下,這位聖天子,是在教唆他離經叛道不成?
「有什麼發現嗎?你上前來,跟朕說說。」朱祁鈺讓貝琳上前三步。
貝琳面聖跟皇帝隔著至少五步遠,這是一個安全距離,若是貝琳有歹心,無論是興安還是盧忠,都會第一時間制服他。
貝琳往前走了三步,一咬牙心一橫,將自己的發現,用很小的聲音說道:「陛下,可能太陽才是宇宙的中心,不是地球。」
朱祁鈺恍然大悟,這才知道為何貝琳如此惶恐。
「貝琳,咱覺得你的想法很好,誰規定了地球就是宇宙中心了?放手去做,一切有朕。」朱祁鈺捧著手中的曆書說道:「許敦何在?」
「臣在。」許敦趕忙出列俯首說道。
朱祁鈺叉著腰,頗有些志得意滿的說道:「十大曆局人太少了!六十的天文生實在是有點不夠看,多來點。🌷♡ ➅❾Şђย𝕏.匚o𝓂 🍔👌」
「暫定五百,和講武堂、講義堂、講醫堂、巾幗堂、通事堂,不現在應該叫海事堂,定額五百。」
「欽天監修歷有功,獎奇功牌一枚,一應獎勵,成敬你負責督辦。」
成敬出列,俯首喊道:「臣領旨。」
奇功牌的著書並非貝琳一人,整個欽天監上下近百餘人,六十多位天文生都有功勞,這份功勞怎麼分,其實早有定案,不用陛下操心。
這都讓陛下事必躬親,還要他們司禮監,要他們這些臣工作甚?
所有參與者皆有賞,以頭功牌五十銀幣為準,真金白銀的賞賜除外,還有頭功牌大禮包附送。
許敦面露難色,欲言又止,朗聲喊道:「臣等謝陛下隆恩。」
所有等候在側的欽天監官員和天文生山呼海喝:「臣等謝陛下隆恩。」
朱祁鈺發現了氣氛的微妙,兩次恩賞加起來,這可是足足每人一百銀幣的賞賜,大約等同於天文生四年的俸祿,兩個人頭賞,這真的是厚賞。
可是這些人完全沒有那種欣喜若狂的感覺,而且還有幾分擔憂。
這顯然有問題,但是朱祁鈺也沒有直接問。
朱祁鈺打馬回到了講武堂,他仍在講武堂坐班,仍在講義堂授課,仍然每天操閱軍馬,仍然批覆奏疏到深夜。
相比較之下,如同稽戾王朱祁鎮那般當皇帝,的確會很輕鬆,天下一人之天下,億兆供養。
懶惰,是人類的天性,除了會變成俘虜,都蠻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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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朱祁鈺回來的還有那十八種齒輪、尺規鑽鉗、一百三十七卷《景泰曆書》。
朱祁鈺回到了御書房,看了眼靈牌,開口問道:「興安,今天欽天監是怎麼了?嫌朕賞的不夠多嗎?」
興安猛地打了一個激靈,讓陛下以為欽天監有傲慢怨懟之心,那欽天監的日子還過不過了?!
他趕忙說道:「雷霆雨露皆為君恩,安敢腹誹?」
「其實最近《景泰曆書》修成,有些人覺得景泰曆書實在是有些太過於離經叛道了,大地是個球,還給畫上了線,實在是有些駭人聽聞。」
朱祁鈺恍然大悟,朝中的官員可不僅僅陳循一個守舊派,這麼離經叛道的東西,朝堂之上,非議者眾,不在話下。
當年地心說提出之後,羅馬的教皇可是燒死了不少的異端。
欽天監監正不過是從五品的官員,在大宴賜席上,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得站著吃飯。
朝中的守舊派哪個不是身居高位?
六部尚書是正二品,但凡是有一個人說話,欽天監就得吃不了兜著走。
許敦和五名屬官以及眾多官員,心慌擔憂並不奇怪,即便是有朱祁鈺的奇功牌鎮邪,許敦、貝琳等人有所擔心,也不意外。
「前些日子,欽天監走水,得虧是發現及時,否則這曆書還要耽誤一些時辰。」興安尤覺得不太安心,又給欽天監諸官小心解釋了一番。
欽天監的日子過得可謂是人厭狗嫌。
本來需要履行天人感應重要只能的欽天監,在上一任監正死了兩遍後便投獻皇帝,就被朝堂所惡。
後來設了墨翟塑像之後,更是被所有儒生看不順眼。
眼下又如此離經叛道,說大地是個球,若是陛下再對欽天監有所不滿,欽天監的日子,只能說是幸福美滿了。
朱祁鈺坐直了身子說道:「朕記得,有日月救護之禮,按照大統歷,今歲七月辛卯,會出現月食,應天子素服修政,用謹天戒。」
「而按照新曆法,應當是七月壬辰日。」
「就在辛卯日行救護之禮,若是沒有月食,滿朝文武等到壬辰日救護。」
救護之禮,是洪武六年二月,由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定下的救日、月禮,洪武二十一年定禮[注1]。
月食,是一種很明確的、很有周期性的天文現象。
在文化上,依舊是以天狗噬月為主,所以民間都會敲鑼打鼓驅趕天狗,而在禮法上,修省禳災祈福的日月救護之禮法,也是祭祀的一個重要一環。
可因為大統歷已經不準確了,所以早早籌備的救護之禮,大多數都泡湯了,弄的人心惶惶。
皇帝也對此事頗為焦慮,這月食該來不來,不該來的來了,總會有些陛下不得天心的臆想和流言蜚語。
朱祁鈺直接辦兩場救護之禮,辛卯日和壬辰日就擱了一天,不用重複操辦,只要《景泰曆書》準確,朱祁鈺就可以為欽天監背書。
「臣領旨。」興安俯首稱是,陛下一向如此,事實勝於雄辯,所有的懷疑,都會因為新曆的準確,煙消雲散。
朱祁鈺拿起了李賓言的奏疏,面色沉重,他敲著桌子,思考著費亦應該怎麼處理。
大明的北方出現了債權交易,而大明的南方出現了股權交易,其本質上並沒有不同,但是股權畢竟不能簡單的等同於債權。
費亦應是個商人,商賈逐利乃是天性。
這種拆分股權的做法,其實也給了全民參與海貿事業的機會。
三桅大船方能遠航至三佛齊、爪哇、婆羅洲、倭國等地,但是一艘三桅大船的造價就超過了一千棵櫸樹,三千斤桐油、三百餘人力日夜辛勞倒班製作一年有餘,這還不算木料的烘乾。
雖然大明已經有了蒸汽烘乾法,但依舊是消耗時日極多,造船依舊是一個龐大的產業鏈。
海貿的成本極為昂貴,一艘三桅大船的造價超過了五萬銀幣,而一艘千料三桅大船的攜帶貨物,價值近十萬銀幣。
沉船,就是十五萬銀幣頃刻之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十五萬銀幣,大約能養于少保的九重堂一百六十六年。
費亦應搞出的股權拆分認籌的法子,分攤了風險,也讓大明的尋常人家,有了參與的機會。
毫無疑問,拆分股權並且認籌,對海貿之事有著正向影響。
海貿毫不誇張的講,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尤其在促進自由雇用勞動者進行大規模生產,有著積極作用。
自由雇用勞動者進行大規模生產,對大明的工業化發展的必然,物競天擇,更低的成本、更快的效率、更多的就業,養蠱一樣的發展,才能讓大明從小農經濟蛻變為商品經濟。
小農經濟蛻變為商品經濟的必要條件,是自由雇用勞動者進行大規模生產,而不是所謂的資本主義萌芽。
朱祁鈺靠在椅背上,不停的敲著桌子,興安不敢打擾,陛下這個模樣,顯然是在思考極為重要的事兒。
朱祁鈺在思考,作為皇帝,在大明小農經濟蛻變為商品經濟,自由雇用勞動大規模生產的過程中,他應當承擔何等責任。
思來想去,朱祁鈺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他決定擴軍,加速水師的恢復速度。
從生產商品、海運商品和交換商品的三個環節來看,擴軍是一個極為正確的決定。
同樣,這是一個很艱難的決定。
說簡單些,預算就那麼點,給了水師,就給不了陸軍,給了陸軍,就給不了水師。
大明的邊方不寧,西北有瓦剌虎視眈眈,現如今韃靼王化剛剛起步、女真的董山李滿住就像窩草叢裡的蛇一樣盯著大明、西出陽關步步蠶食大策、南也有麓川作亂並未根治,朱祁鈺一旦傾斜於水師,陸軍還能夠保障大明的國家安全嗎?
大明在陸地上的擴張仍未停止,就將預算給了水師,陸地的擴張就戛然而止嗎?
那大明日益膨脹的人口,就會讓大明加速衰亡。
而且一旦加速水師,朱祁鈺就犯了兵家大忌,兩線作戰,陸軍和水師必然有一方側重,兩個都想要,必然腹背受敵。
大明能承受的起兩線作戰嗎?
「興安,你去叫一下于少保,朕有要事要商定。」朱祁鈺坐直了身子,他已經定策,但還是想聽聽于少保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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