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六章 拿來與大思辨

  第454章 拿來與大思辨

  故步自封、安於現狀,抱著祖宗之法,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對著所有的域外文化,皆以蠻夷二字論之,是自取滅亡之道。→

  一個文明的生命力,來源於它的海納百川。

  好人兀魯伯超越了時代,製作出了六分儀,計算出了地軸傾角,測算了精準的歲差,在三角函數和球面幾何有著傑出的貢獻。

  瓦剌西進,攻破了撒馬爾罕,好人兀魯伯的所有收穫,都送到了大明。

  這些東西,大明要還是不要?!

  答案是肯定的。

  此時的大明,並沒有失去進取心和包容心。

  洪武十五年,太祖高皇帝,曾經在奉天門召見大學士吳伯宗和翰林李腫,命令翻譯西域天文書。

  而後吳伯宗組織了欽天監靈台郎海達爾·阿答兀丁,回回大師馬沙亦黑、馬哈麻等人,在南京右順門開局,共同翻譯西域天文陰陽曆象,次第譯之。

  最終得土盤曆法,推算天時,制萬年曆,核准《大統歷》。

  當然祖宗之法,可謂是一大政鬥殺器,但凡是不符合利益訴求,就以祖宗之法駁斥之,歷代並不罕見。

  祖宗之法解釋權,現在在陛下手中,這是胡濙主動交上去的。

  所以,群臣們玩祖宗之法,就得先玩得過胡濙。

  尼古勞茲略微有些顫抖的說道:「胡尚書,我有一個疑問,還請胡尚書知道答案,務必告訴我,我已經被困惑了三十餘年。」

  「請講。」胡濙點頭,示意尼古勞茲問,若是知道答案,必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當然不能說的他自然不會說。

  尼古勞茲已經見識到了大明的繁華,而且這種繁華,在有生之年,並不會結束,這種鼎盛,會持續多久十年?二十年?還是兩百年才會消失?

  他鄭重的問道:「為什麼中國可以到今天如此的強盛,國家疆域及其廣大,人民眾多,人民安居樂業,法度嚴明,似乎從未斷絕過,我很疑惑。」

  胡濙放下了茶盞,忽然伸手,拿過了尼古勞茲的茶杯,笑著說道:「我的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

  尼古勞茲不明所以的看著胡濙,撓了撓頭,這話說的有點莫名其妙,但是似乎符合埃萊娜的第一印象,霸道。

  胡濙笑著說道:「中國自古以來,就不是一個自己不去,別人也不許來的國家,我們曾經把所有的佛經翻譯為了漢字,然後漢字去詮釋他的含義。」

  尼古勞茲這才明白了胡濙的意思,笑著說道:「哦,我明白了,這真的是太神奇了。」

  胡濙沒說完。

  一旦翻譯完了,就開始了去蕪存菁,等到理解了其精髓之後,就開始將其同化,不肯同化,那就只能滅了。→

  其具體表現為三武滅佛。

  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帝,雖然各帝王動機不一,情況也各不相同,但是其目的卻是如出一轍,措施基本相似,結果大同小異。

  目的是消除思想文化領域的衝突,強迫僧團改變道風方面的缺陷,平衡僧俗之間的經濟利益。

  僧侶爬到權力的核心,這是大明諸多明公,絕不允許發生的事兒,寺院地主經濟,更是為統治者所不喜的。那是刨皇帝的稅根。

  大明也剛剛經歷了一次小滅佛。

  大隆興寺楊禪師被送到了瓦剌感化瓦剌人去了。

  送走之後,陛下立刻提出了寺廟的土地怎麼辦?

  隨著一體納稅的推行,寺廟的地主經濟,立刻就崩塌,都要納正賦,再掛靠寺廟,那不是多交一分稅嗎?

  給皇帝交稅,再給你寺廟交稅?

  皇帝有很多個團營,四處征戰,佛祖有幾個團營?

  胡濙懂禮法。

  整個過程就是一個求取真經、大雁塔翻譯大小乘佛經律論共五百二十夾,六百五十七部,用中文去表述梵文,然後可以完整表述之後,就開始滅佛。

  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不聽話,那就砸個稀巴爛。

  歷代無外乎如此。

  鄭和下西洋的時候,曾經的佛國,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甚至連佛法都斷了傳承,但是大明寺廟卻依舊是香火鼎盛。

  從大秦國傳來的景教,也是如此,也不會逃過這個命運。

  胡濙只說了個半截,有些東西可以說,有些東西,不能說,需要自己去領悟。

  尼古勞茲可是帶來了很多很多的文牘,無論怎麼講,都要把這些文牘翻譯完,用中文精確的描述之後,挑挑揀揀,選能用的出來,將垃圾丟棄。

  全面否定是一種文人的重要手段,還有一種手段,就是全面接收。

  不加遴選,不分好壞,全都收入囊中,並且怡然自得,志得意滿。

  這種人,在胡濙看來,是必須要解刳院的,看看他的腦髓,是不是比正常人少了兩斤。

  胡濙思來想去,就是陛下說的「拿來」二字,要自己拿,要思辨,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陛下也現身說法,演示了應該如何拿來。

  渠家人搞得福祿三寶,貽害無窮,渠成德還作為現實案例,在南衙做巡演,讓全天下的人都看看,什麼叫做惡魔在人間。

  但是到了太醫院的手中,福祿三寶被研究透徹,其作用,效果,如何成癮,都有詳實的報告和記錄,最後弄出了迷魂湯…麻沸湯,用以鎮痛,施展刳術。→

  這才是「拿來」。

  胡濙將茶杯推了回去,笑著說道:「這只是外力,還有內生。」

  「我們叫它大思辨,一旦大痛苦來臨時,即便是皇帝,都無法阻止的大思辨。」

  「這個講起來,就太長了,改天有時間,再與你分說吧。」

  從顓頊時代的絕地天通;到夏時祭祀祖宗;再到商時的神佑王權到餘一人專權;到西周的敬天保民、天下王有;春秋時的重神到重人,再從戰國百家爭鳴;

  秦法帝王至上、極欲和重賞罰;漢初黃老無為、以民為本和尚法重農;

  漢代公孫羊的大一統、董仲舒的天人感應、鹽鐵之議的王霸之爭;

  西漢末年的更命、王莽的崇古、《白虎演義》的三綱五常的國憲、東漢末年名教、名法、名教。

  隋唐的民本論、君臣一體論、法制論、納諫論;佛道儒爭衡與兼攝等等等…

  海納百川,吸納外來文化去蕪存菁,是必要的手段。

  但是更重要的是這種自我思辨的能力,才是一個文明前進的內核。

  這也是莊子的內聖外王之道,聖人之至德,施之於外,則為王者之政。

  至於什麼時候內聖外王變成了儒家經典,讀書人的事兒,不稀奇,畢竟竊不算偷。

  每一次的大思辨,都推動了中原王朝的歷史進程,比如漢初公孫羊的大一統理論。

  秦始皇一統六國,乃是開闢之功,但是秦朝大一統的時間僅僅維持了十五年的時間,漢朝用四百年的時間,側面印證了始皇帝的正確。

  漢承秦制,秦漢互輝。

  而每次的大思辨,無不是進兩步,而退一步,始終如此,從未改變。

  這也是太祖高皇帝的知名戰法,叫尺進寸取。

  但是胡濙跟一個域外之人,要說明白其中的歷史經驗與教訓,那是說上十年、二十年都說不明白的。

  劉吉作為胡濙的關門弟子,也只是初窺門徑罷了。

  「今天就先到這裡了,禮義之事,由鴻臚寺卿教你。」胡濙站起身來,離開了會同館。

  他回到了禮部,處理了今日的禮部之事,劉吉這個小徒弟,又拿了一堆的書,前往江南繼續勘測水路。

  胡濙掌管禮部,也掌邸報之事,長洲詩社忽然刊載了一篇社論,讓胡濙的額頭青筋直跳,呼吸陡然急促了幾分。

  他猛地站起來,撩起了褲管,向著講武堂跑去。

  「參見陛下!」胡濙氣喘吁吁的說道。

  朱祁鈺眉頭緊皺的說道:「何事如此慌張?大秦國使者不法嗎?」

  胡濙將手中長洲詩社的社論,遞給了興安,依舊有些氣息不勻。

  興安不停的給胡濙順氣,這都七十七歲了,這麼跑肯定喘的厲害。

  興安又給胡濙泡兒茶,胡濙才靠在椅背上、

  朱祁鈺看完了整篇社論,怒火盈天。

  朱祁鈺壓著憤怒對著興安平靜的說道:「讓盧忠點齊所有的提刑千戶,立刻圍困整個長洲詩社,無論什麼辦法,朕要他們開口。」

  「無論背後是誰,朕都要將其碎屍萬段!」

  「越快越好。」

  朱祁鈺手中有幾樣東西,比如放在文華殿,用透明琉璃壓好的半面大旗,那是朱祁鎮的龍旗大纛,只燒毀了一半。

  興安是個手藝人,做了一面以假亂真的放在南衙。

  比如在講武堂的御書房裡,有一塊靈牌,那是土木堡天變死難的將士,每到八月十五的時候,朱祁鈺都會祭奠。哪怕是南下江南,興安也不忘記給陛下帶著。

  比如一幅畫,這幅畫是楊洪還在的時候畫的,講武堂提督內臣李永昌攜帶聖旨,前往宣府,組建墩台遠侯夜不收。朱祁鈺不能擅離京師,一名宮廷畫師去了。

  這幅畫是一式兩幅,第一幅是賜二品飛魚服,等同錦衣衛待遇,一共有二百八十餘人。

  第二幅則是墩台遠侯離開墩台,軍士互相捶幾拳,然後吹著口哨,消失在天邊的場景,他們的笑容爽朗、明媚,毫無畏懼。

  這幅畫裡的那些軍士,很多都已經埋骨異域他鄉,朱祁鈺連撫恤都給不了,因為無法確定是戰死、逃亡、背叛。

  朱祁鈺只能給他們的家屬好的待遇,安置在了大興縣。

  這副畫卷,就掛在御書房內,朱祁鈺抬頭就能看到。

  夜不收在組建之後,補足了大明在情報上的短板,不至於大軍出塞,千里無馬鳴,找不到敵人。

  戰功赫赫,即便是南下平叛,夜不收也活躍在戰場之上,打通了南衙前往湖廣的驛路、挫敗了挖掘黃河的陰謀。

  有些東西,在朱祁鈺看來,是不能動的。

  但是現在有人將手伸向了夜不收。

  夜不收在前往和林作戰的時候,也會被俘虜,後來王復和賽因不花從北海解救了六十一名墩台遠侯。

  這些墩台遠侯回到大明之後,休養了半年的時間,又散入了草原之中,其中有三人已經死在了草原之上,屍骨無存。

  長洲詩社不知道從哪裡得到了消息,居然得知了這六十一人的事兒,其發了一篇社論,目的是抨擊皇帝窮兵黷武。

  朱祁鈺是不怕被罵的,罵亡國之君也可以。

  但是這六十一人茲事體大,消息是如何泄露的?

  朱祁鈺的手指一直在打轉,眼神裡帶著閃爍,等待著盧忠的消息。

  而于謙、石亨,也被興安派去的小黃門叫到了御書房。

  事情並不複雜,石亨看完之後已經目眥欲裂,牙關都在抖動,作為將領,他太知道夜不收的重要性,這都是最善戰的人,也是大明遴選出最優秀的軍卒。

  他們忠於大明,他們不畏死亡,長期深入虜營。

  「媽的!別讓我知道是誰幹的!」石亨已經處於暴走的邊緣了。

  「于少保,朕管理夜不收出現了問題嗎?解救夜不收這件事極為機密。」朱祁鈺點著手中的社論,語氣還算平靜,但是他迫切的想知道,到底是怎麼走漏的消息。

  已經這麼久了。

  于謙搖頭說道:「應當不是,否則王復早就該暴露了。」

  王復為大明偷瓦剌的勝利果實,大明在後方差點就揭開了王復、王悅是夜不收的秘密。

  解救六十一夜不收之事,需要配合,也先只要不是腦髓缺兩斤,絕對知道是王復乾的。

  也先除了有點冒進以外,是個很聰明的人。

  朱祁鈺眼光閃爍的說道:「朕很是欣慰,這篇社論看到的早,可以將其抓捕歸案,可以降低消息傳播的範圍;」

  「朕很欣慰,當初禮部說把四夷館搬到天津去,這要是被奸細得去了消息,後果不堪設想。」

  胡濙已經喘氣喘勻了,趕忙說道:「陛下,臣有三言。」

  「第一,這篇社論,掐他去尾,把夜不收被解救之事刪減掉,依舊全篇發出去,這樣一來,長洲詩社如何觸怒陛下,也有頭有尾,省的坊間議論。」

  「第二,混淆視聽,正好要過年了,是不是可以專門給夜不收設立英烈祠以祀?」

  「這個沒人會反對,無論是宣府之戰還是河套之戰,亦或者是平定南衙叛亂,夜不收有大功勳。」

  「有人說陛下窮兵黷武,陛下設立英烈祠予以反擊,就顯得名正言順。」

  「第三,借著英烈祠之事,公開部分夜不收的事跡,以正視聽,這是忠義,也是禮法。」

  這是對禮法仁義的破壞,無論是誰,是什麼目的,都不能讓他們達成。

  朱祁鈺點頭說道:「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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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