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敢問閣下何方高人?
「李御史,我來問你,你怕陛下嗎?」袁彬笑嘻嘻的問道。
李賢認真的思考了許久說道:「也不是怕,是敬畏。」
徐承宗眨了眨眼,十分疑惑的問道:「所以讀書人的怕不是怕,是敬畏嗎?」
整個偏廳充滿了歡樂的空氣。
徐承宗這句話是皇帝揶揄讀書人的常用句式,就是形容這些讀書人死鴨子嘴硬,明明是怕,非要換個書生氣的詞,顯得自己讀了一肚子的書,滿腹經綸。
「那不一樣!」李賢十分認真的說道。
敬畏和怕那能一樣嘛!
袁彬眉頭緊皺的說道:「其實你中箭這事兒吧,就很詭異,當時,那一箭明明射不到你才對,為何最後又射到了呢?」
徐承宗疑惑的問道:「對啊,咋回事啊?當時我看的也不像是會射中李御史的樣子。」
一行九人,袁彬在,徐承宗也在。
只有李賢負傷,刺客一共五人,被殺三人,兩人被抓。
「我摔了一跤。」李賢無奈的說道:「我為了躲那一箭,摔了一跤,結果那一箭就射中了。」
袁彬伸出手打斷了李賢的話,滿是奇怪的說道:「你等一下啊,等一下,讓我捋一捋。」
「你是為了躲那一箭,所以才中了那一箭對吧!」
李賢點頭。
偏廳里再次充滿了歡快的空氣。
李賢這個人,有點奇怪,你說他倒霉吧,他真的是個倒霉蛋。
在地方巡撫那麼多年,正統十四年五月份才回京,正好趕上了吏部左侍郎生病,他不得不扈從出征;
這好不容易死裡求生回到了大明,南下巡鹽,又苦又累又得罪人不說,最後還被抓到了僭朝為官;
這遭遇刺殺,明明刺客慌忙毫無準備,箭矢都沒啥準頭,他躲好就沒事了,結果躲箭中了一箭。
但是你說他倒霉吧,每次都福大命大的活了下來。
從瓦剌的俘虜營里跑出來,這多大的幸運?
僭朝多麼兇險,陛下殺了多少人?最後不僅寬宥了他委身從賊,還親自耳提面命。
這不該中的一箭中了,但是他還是活下來了。
換個人早死了!
但是李賢活著,而且喊疼的時候,中氣十足,再過不久就好起來了。
時常處於霉運附體和時常處於福大命大,完全兩種完全相反的命格之上。
這算是被命運捉弄的人嗎?
袁彬走南闖北見了多少人?這李賢的倒霉勁兒和幸運勁兒,都是平生僅見。→
「這次的刺客的追查交給我。」袁彬深吸了口氣說道:「搶我功勞!」
李賢也不知道是疼,還是聽到袁彬這句話心裡發毛,面色扭曲了一下,說道:「你的主要關注是刺客是誰,但是我卻不在意。」
「眼下我和魏國公最重要的是,如何拆分南直隸,這是陛下留給我們的事兒,做不好,撬骨刀下無冤魂啊。」
「反對拆分的風聲很大啊。」
李賢為何被刺殺,就是因為有人想表示他們反對拆分南直隸的決心。
北衙都有半數官人朝天闕了,南衙的風力自然小不了,最近李賢已經感覺到了這種風力,士林倒還算好,因為他們有科舉這個大旗壓著。
士林風力成於科舉,但是現在被陛下拿著做壓他們的工具。
比如山東的舉子罷考,陛下直接將數百名舉人褫奪功名,這一下子就讓士林老實了許多。
即便是在南京,士林雖然有風力,但是也在見風使舵。
畢竟景泰四年要鄉試,景泰五年要會試、殿試,這些他們就擺在他們的面前。
但是勢要商賈現在的風力越來越大了,這些人的合力,很容易帶動著牆頭草倒向反對拆分的那一側。
李賢十分認真的說道:「我們要打散他們的合力。」
「玉娘,你先出去吧。」李賢看了玉娘一眼,其實剛才她就該出去了,但是玉娘一直擔心李賢的傷勢,哪裡還記得這些規矩?
李賢提醒,玉娘才滿是擔心的離開了偏廳。
她的官人,算不得大丈夫,但是算得上是個丈夫了。
李賢坐直了身子說道:「首先,兩淮鹽商和兩浙浙商,還有徽商,他們現在最關切什麼?關切商舶勘合符。」
商舶的勘合是大明合法商貿的憑證,如果沒有勘合,那無論是從大明進貨,還是在大明散貨,都極為不方便。
海貿那麼大的利,被人中間咬一口,那滋味可不好受。
大明的市舶司是一個很嚴謹的部門,發端與唐朝,盛行於宋元,到了大明幾乎所有的雷都踩過了,所以商舶的勘合符是一個很重要的憑證。
徐承宗眼神一亮,點頭說道:「著呀,我們可以用勘合符逼他們就範!我來組織他們,再反對,不給符,商舶變私船,等著被大明水師的戰座艦給擊沉吧!」
李賢搖頭說道:「不不不,這麼做只會讓他們更加緊密的結合在一起,抗拒陛下的意志。」
「這勘合符,就是最好的鬥蛐蛐的草葉子。」
「我們一點一點的往外放勘合符,讓他們鬥起來!我們的目的就是讓他們撕扯,不形成合力,自然要打破他們的那種默契。」
「據我所知,兩淮商舶有違制三桅商舶一百餘艘,兩浙違制三桅舶有三百餘艘,而徽商手中有七十餘艘。」
「我們一次放三百份勘合符,一年期,明年重新放。」
「為了這勘合符,他們能打破頭了。天下利來利往,這勘合符,就是他們的命根子。」
李賢看著有些不明白的兩個人,笑著解釋道:「南洋東北風,八月份結束,三桅大船不是二桅,他們還要想做買賣,八月份之前必須拿到勘合符,否則就進不了港了。」
袁彬稍微思忖了下說道:「為什麼是三百份?」
李賢想了想說道:「因為一共有五百餘艘三桅舶,我們放出去三百份,大約是七成,誰都餵不飽,但是誰都不餓著。」
「鬥蛐蛐都是餵到七成飽,你餵得多了,斗蟋就不動彈了,你餵得少了,斗蟋就無力,會鬥敗,所以餵到七成飽,最是悍勇。」
「陛下走的時候,也說了,三桅舶的唯一勘合市舶地,就是松江府市舶司,李賓言在那邊,這件事和李巡撫稍微溝通一下,並不難。」
徐承宗眨了眨眼,問道:「敢問閣下何方高人?」
李賢當然知道徐承宗在問什麼,他笑著說道:「鄙人宣德七年進士,自然懂一點秋興之術。」
徐承宗感慨萬千的說道:「這是一點嗎?論招數,還是你們讀書人的歪點子多啊!斗個蛐蛐都能用過國政上。」
李賢繼續說道:「我們現在手裡還有銀幣、景泰通寶,現在的局勢和陛下在時的局勢又不相同。」
「陛下文武並用,抽乾了整個南直隸地面上的銀兩,現在都用銀幣購買整批貨物。」
「你知道嗎?銀幣這東西比銀兩好用的多,現在南直隸地面,就像是鮑志敏用了福祿三寶一般,欲罷不能。」
李賢的形容很詭異,但是的確是這種模樣。
金花銀這東西的成色不一,各地熔鑄標準不一,尤其是造假起來,真假難辨,銀錠子造假,內是錫芯,坑人的也不少。
一旦開始接受使用銀幣,對行商之人而言,那就是欲罷不能了。
因為你只要拿起銀幣輕輕一吹,就知真偽,輪廓文章,極其精美。
再大額的交易,只要用手一撥,看看就知真假了。
自從陛下敲碎了勢要商賈的大門牙,強行把銀幣在南直隸地面推開以後,曾經抗拒的人,就再無法離開銀幣了。
李賢搖頭說道:「他們通常用一個紅籌將銀幣包裹起來,每一枚都包起來,生怕把銀幣磨花了,其實完全不必要啊,北衙誰不知道銀幣耐磨?」
「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一樣。」
「圖個啥,當初抗拒陛下的銀幣政令,非要跟陛下碰一碰,白白搭上那麼多條命,搭上那麼多的白銀、家產,結果現在卻又是如此追捧,這種前倨後恭的樣子,唉…」
李賢有時候覺得大明哪裡出問題了,怎麼這麼多的蠢貨呢?
他們做的事,是很蠢,但是在當時看,卻是合情合理。
南下暴君,你讓我用我就用?
我不得跟你碰碰?是你猛龍過江還是我地頭蛇強橫?這試試就逝世了。
李賢十分平靜的說道:「我們現在的銀幣、景泰通寶也是如此,每月承兌,在廬州、徐州、南京承兌,只能憑籍貫承兌。」
「南京只兌應天府和松江府,廬州只兌換鳳陽省,徐州只兌換蘇州省。」
「但是也是七成飽,餓不死他們,就吊著他們。」
「如此三年之內,他們也就捏著鼻子認了。」
袁彬看著李賢胸有成竹的樣子問道:「這又是為何?這麼拖下去,他們就沒力了嗎?」
李賢點頭,想了片刻說道:「你知道釣魚的時候,釣到巨物的時候,該怎麼辦嗎?」
「拖。」
「一直和其角力,一斤魚,十斤力,這都是巨物啊,我們拖,把他們的力氣拖沒了,再用網抄就是了。」
「這銀幣就是餌,他們不咬行嗎?」
徐承宗眨了眨眼,問道:「敢問閣下究竟是何方高人?」
李賢笑著說道:「鄙人景泰年間巡鹽御史,自然懂一點垂釣之術。」
徐承宗感慨萬千的說道:「失敬失敬啊!早知道跟你學兩手了!」
其實徐承宗在陛下手中是寸功未立,盯著王炳富在寶源局放景泰通寶,算是立下了點功勞,但是隨後的大雪天裡,他沒能壓住已經利慾薰心的傢伙,讓陛下受了委屈。
徐承宗現在立刻明白了,論花花腸子,還是得看這些文官!
這三言兩語,就把這些勢要商賈給安排的明明白白,把他們拆的七零八落。
李賢笑著說道:「最後就是士林了,南直隸的三百四十個舉人名額,和南榜的五十個進士名額還沒分啊。」
「這個怎麼分呢?」
「當然是看哪個地方忠誠,越是忠誠,分的越多,這沒毛病吧。」
袁彬深吸了口氣,和魏國公對視了一樣,他低聲問道:「是沒毛病,這個忠誠怎麼衡量?」
李賢往前湊了湊身子低聲說道:「忠誠是不可衡量的,這一點袁指揮應當十分清楚,忠誠這倆字,很複雜,到底什麼是忠誠?自古以來,可有明確的標斗斛嗎?」
「並沒有。」
「論跡不論心,你說忠誠,誰知道你是不是嘴上說一說?」
「陛下回京要辦幾件事,清田厘丁肯定要做,二十萬里水路的前期四萬水路也要做,考成法也要推行,這都是考驗是否忠誠的時候了。」
「誰能解陛下燃眉之急,是不是就代表他忠誠呢?」
徐承宗眨了眨眼,問道:「敢問閣下到底是何方高人?」
李賢笑著說道:「鄙人乃是陛下天子門生,江南巡撫李賢。」
「于少保對名聲不在意,但是卻名聲極好;胡尚書對名聲很在意,但是名聲卻很差。」
「忠直是忠,奸讒是忠,兩位明公為大明前行用盡了心力,但是也都有自己的顧慮。」
「但是李賢就沒有了,李賢先叛稽戾王獨自逃生,再叛陛下僭朝為官。」
「我對名聲不在意,也沒什麼名聲可言了。」
「他們殺不死我!他們就得老老實實的遵照大明律!遵照陛下的意志而活!」
「否則這群蠢豬,就必須死!」
李賢的神情依舊在笑,但是魏國公徐承宗往後退了一步,這個笑容實在是有點瘮人。
「咱們好像沒有的罪過李巡撫吧。」袁彬眨了眨眼說道。
徐承宗認真的想了想,悶著笑說道:「反正我沒有。」
至於袁彬有沒有,那得問袁彬了。
「袁指揮當然也沒有,還要謝袁指揮救命之恩。」李賢趕忙補充了一句。
袁彬其實和李賢的經歷很像,他們都曾對稽戾王朱祁鎮十分的忠心。
袁彬在稽戾王跑去大同府叫門還想救他的皇爺爺,李賢喬裝打扮的時候,還想帶上他的皇爺爺。
他們其實早就該死了,都因為陛下三下五除二削掉了稽戾王帝號,乾淨利落的將其斬殺在太廟中而活。
李賢對袁彬盯著自己,沒有什麼怨言,相反他認為很有必要,畢竟他是南衙僭朝唯一活下來的核心人員了。
雖然他一直是內鬼,但是更改不了,他的確是附逆作亂的事實。
「兩位,以為李某這三條有沒有用?」李賢笑著問道。
袁彬滿是感慨的說道:「以後出門小心點。」
「喝水的時候也小心點。」徐承宗補充了一句,對著袁彬說道:「以後,打雷下雨天的時候,咱們倆不要和他湊一塊。」
袁彬疑惑的問道:「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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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