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皇帝的兩個大嘴巴子
朱祁鈺認真的思考了許久說道:「于少保,朕以為,如果李賢立功的話,可以得到赦免。→」
朱祁鈺說的不是李賢的家人,而是李賢本人,李賢的確事於僭朝,但是的確是迫不得已委身於賊。
李賢和賽因不花不同,賽因不花是主動投敵,李賢是斧鉞加身,朱祁鈺可是知道錦衣衛的五毒之刑。
尤其是那土刑,的確嚇人。
而且多方面消息求證,李賢曾經想要撞死自己,但是被攔住了。
于謙認真的喝了杯茶,一直沒說話,一盞茶的時間如同一年那般長,整個御書房裡一片寂靜,窗外的知了在不停的嘶鳴著。
興安完全不明白這種沉默代表著什麼,他呆呆的坐著,思緒萬千。
于謙喝完了自己的茶水,深吸了口氣說道:「陛下,其實不用委屈自己,太祖太宗皇帝受委屈,乃是大勢,不得不受委屈。」
「陛下何必呢?」
眼下大明蒸蒸日上,大明朝別的不多,有才能的人,比比皆是,只要制定好了升遷的制度,自然能把他們從人山人海中篩選出來。
陛下饒恕李賢的意圖,大概是看中了李賢的才能。
這不意外。
陛下一片公心,徐有貞都站錯隊了,去張秋治水,還領了一塊奇功牌。
陳鎰酒後狂言,丟失了總憲之位,現在也在回朝的路上了。
朱祁鈺的茶也喝完了,他笑著說道:「朕哪裡委屈了?」
不謀小利者,所圖甚大,陛下並不滿足於現在已經有中興之相的大明,陛下求的更大。
但是一個李賢罷了。
于謙喝這杯茶,就是在想,陛下到底是何等圖謀,才能寬宥李賢。
于謙點了點桌上的那封奏疏說道:「陛下,這檄文說的有點難聽了。」
檄文,是戰書,自然是什麼話,難聽說什麼。
朱祁鈺點頭說道:「委身於賊,無奈之舉,斧鉞加身而面不改色者,又有幾何?文天祥那般的人物,卻是極少。」
文天祥被俘卻拒不投降,最後被賜死。
這天下的忠臣就是這麼少,否則不會被永世流傳了。
那洪承疇深受崇禎皇帝的皇恩,戰敗被俘之後,崇禎皇帝都以為他必死,悲痛至極,親自撰寫了祭文,要親自替洪都督祭奠,祭到第九道的時候,洪承疇投清的消息傳到了京師,崇禎被氣到吐血。
天底下都是類似於徐有貞這類有瑕疵之人,諸葛亮、文天祥、于謙這等扛鼎的忠臣,又有幾個呢?
朱祁鈺深吸了口氣說道:「李賢給朕留了面子,給朕空了兩格。」
「奉天靖難清君側,正朝綱,依舊尊朕為帝,自古這個遊戲規則,就很有趣。」
「除非篤定了自己造反能成功,否則是不會輕易改年號,自稱帝。」
朱元璋為何捏著鼻子把元朝人了正朔?朱棣靖難成功之後,才改元永樂。
這裡面的原因有很多,其實主要是遊戲規則,若是造反失敗了,跟隨造反的人,還有被寬宥的可能。→
朱棣靖難之後,也沒有把南方的官僚,全都殺的乾乾淨淨。也是挑了幾個跳得高的殺了。
有些人是被裹挾的,這是毫無疑問的。
清君側,就是大家扯出來的一塊遮羞布,有這塊遮羞布在,才會有人一起跟著,哪怕是失敗了,只要不是首惡,多數都能躲過一劫,留下一命。
弔民伐罪,安撫百姓,懲罰罪惡,是周禮。
廣通王的造反,為什麼是個笑話?他造反之前先改元,就是不給所有人活路,誰跟著他一起亡命?
朱祁鈺說到了清君側一事上,于謙也瞭然了,估計陛下內心對於如何賞罰之事,也有了定計。
于謙沉思了片刻說道:「陛下,晏子曰:國有三不祥,夫有賢而不知,一不祥;知而不用,二不祥;用而不任,三不祥也;所謂不祥乃若此者也。」
「若是李賢真的有才能,臣以為饒其一命,為朝廷效力未嘗不可。」
朱祁鈺是寬恕過袁彬的。
袁彬迷路走到了東勝衛,被季鐸在城下救了起來,袁彬還要回瓦剌大營。
當時的皇帝是非常的憤怒,稽戾王怎麼可以配有忠臣!他不配!
但是事情發展到了後來,袁彬在景泰朝也是以忠貞著稱。
陛下要遣使,三個人二話不說就站了出來,直接就去了。
朱祁鈺拿過了李賢的奏疏,看了許久說道:「他有賢才能。」
利用自己知道的糧餉調度,估算兵力和大約的布置,這種能力,不是才能嗎?
若是佐以夜不收進行確定,大軍進剿的時候,能少死多少人?
「不過他這裡面提到了一件事,就是希望運銀兩入京,換取銀幣,造反沒錢,還得問朕要嗎?!」朱祁鈺點著桌子憤怒不已的說道。
興安猶豫了片刻說道:「陛下,按照陛下的聖旨,他們現在不交的稅賦,等到大軍進剿之後,還要交一份,這是兩份。」
「若是把銀兩送進京師壓印成御製銀幣,豈不是,豈不是得交三份稅?」
「這鑄幣稅,也是稅啊。」
鑄幣稅指的就是發行貨幣的收益。
其利極厚,即便是朱祁鈺反覆調整之後,兵仗局取了一錢四分之後,朝廷和內帑各有八分利。
而且兵仗局因為水力螺旋壓力機的運用,因為生產力的提高,在保證勞動報酬的情況下,這讓出去的四分利,也是可以慢慢還給朝廷和內帑的。
朱祁鈺有計省,有勞保局,兵仗局也屬於大明皇家內署,只不過因為預期到了未來貨幣需求量還會進一步增加的可能,朱祁鈺暫時沒有收回這四分利罷了。
不過金濂已經開始懷疑戶部讓出的二分利,已經被內帑給吞了!找了好幾次了!
畢竟兵仗局和內帑都屬於內署。
「啊,好像是三份啊。」朱祁鈺撓了撓頭說道:「這他們造反圖了什麼?該交的稅一份不少的交給僭朝,還欠了朕一份,鑄幣稅還是照納不誤。」
因為「威不兩錯,政不二門」的緣故,他們必須要做的比朱祁鈺還要狠,才能夠把僭朝維持下去。→
于謙笑著說道:「好好得做個富家翁不好,明知道陛下會懲罰,卻依舊執迷不悔,自古以來,自今以後,這種事,也不是什麼新鮮事,還會有。」
朱祁鈺看著那份僭朝來的檄文忽然發現了一個亮點,愣愣的說道:「這是正統之寶?興安,朕記得,咱們也有一塊,對吧。」
興安站起身來,去了印綬監,過了很久之後,興安才取來了落滿了灰塵的正品正統之寶,掀開了紅籌,拿進了御書房內。
「沒有毀掉嗎?」朱祁鈺興趣大增,當初稽戾王的正統之寶,掉進了金水河裡,稽戾王還想撈,朱祁鈺還過去拉了一把,防止他落水。
後來興安就讓金水河兩端落閘,將正統之寶給找了出來。
這居然沒有被毀掉。
興安趕忙說道:「大學士陳循告訴臣,這正統之寶,日後修實錄的時候,要用以勘驗留存真偽。所以才會留下來。」
「但是這稽戾王實錄一直沒修,這就一直沒毀掉了。」
這就是信息差了,修實錄、修史那是翰林院的活兒,這種規矩,等閒人卻是不知道的。
估計孫忠父子,還以為都已經太廟殺人了,那寶璽還不毀掉?
可惜,他們不懂國朝的規矩,所以他們出了這麼大的紕漏。
「哎呀,這,大有可為啊!」朱祁鈺眼神閃著光,這要是大軍進剿,就可以矯詔讓他們投降!
于謙無奈的搖頭說道:「陛下,正朔相承,安有矯詔的道理?」
「聖人為之符璽而信之,焉有並與符璽而竊之理?陛下,焚符破璽,而民樸鄙,小道耳。」
陛下壓根不擅長陰謀詭計,這好不容易想了點歪點子,還歪了。
朱祁鈺理解于謙說的話,這符璽是正朔相承,定下就是取信於民的。
這皇帝帶頭弄壞朝廷的信譽,那不是失信於民?會讓百姓產生疑慮,這是小道。
朱祁鈺將正統之寶扔回了盤子,嘆息的說道:「可惜了,朕是皇帝,所以朕就不能用陰謀詭計,就得被陰謀詭計給欺負?」
當個皇帝太委屈了,還是當小人巴適,什麼亂七八糟的招數都能用。
朱祁鈺可不信,孫忠得到景泰之寶,會無動於衷,肯定欣喜若狂。
于謙搖頭,其實陛下也知道這完全沒必要,大道碾過去便是,陛下也最擅長此道,弄小道反而落到了下乘。
「不行,朕得寫封敕諭,罵這群人一頓。」朱祁鈺提筆,想了想之後,寫了四個字,然後下了正統之寶的印,送去了會同館。
京師對岳謙三位使者的工作,做出了高度的評價,並且要求他們再接再厲,隨時稟報僭朝的各種事兒,而且還要繼續尋找類似李賢的人,皆以袁彬舊事論。
平定社稷有齊力者,可以免死,有頭功者可以寬宥,有奇功者可以功賞。
此類的文書,順著驛路向著南京而去。
孫忠收到了京師來的聖旨,一封薄紙,上面寫著四個字:狗屁不通。
用的印是正統之寶。
孫忠收到大皇帝的敕諭時,整個人都傻了。
他們用的大義就是這個寶璽,兩個居然一模一樣。
這大皇帝要是把這玩意兒用在鬼蜮伎倆上,甚至可能不用動兵,就把他們平定了。
孫忠緊急忙去尋李賢。
李賢正在開鹽鐵會議。
他梳理了皇帝國富論的內容和鹽鐵會議的內容,認真研讀之後,他感覺到一些不太對頭的地方,鹽鐵會議上有些內容和國富論的論點,格格不入。
他正在召開太子府僭朝的第一次鹽鐵會議,這還沒起頭,就被孫忠叫來了。
李賢怒氣沖沖的說道:「我這兒忙正事兒呢!十五萬貴州兵,八萬湖廣軍,吃喝拉撒都等著我呢!」
「非要把軍士逼急了,然後鬧出嘩營兵諫,把我們都逮捕之後,送到京師去嗎?給陛下看個大笑話才行?」
「我這開鹽鐵會議梳理朝政,你能不能讓我消停點!讓我干點正事?這不梳理好鹽鐵,有錢造反嗎?」
兩廣軍隊並沒有動,因為還有黃蕭養的叛軍在瓊州,還有黎朝枕戈待旦!
這要是兩廣軍隊調動,黎朝從交趾北上,後果不堪設想。
這次造反的笑料已經很多了,沒必要再弄笑料了。
難不成想笑死陛下不成?
「李尚書稍安勿躁,北衙來信。」孫忠趕忙安撫,拿出了皇帝的敕諭。
李賢很確信這的確是陛下御筆親書,他收到過陛下的敕諭。
陛下的字如其人,若是天日當空。
「這不是陛下寫的嗎?有什麼問題嗎?」李賢疑惑的問道,就因為這四個字把他叫來?
那檄文他寫的,他能不知道嗎?的確是狗屁不通。
放下碗罵娘,端起碗來真香,不是狗屁不通是什麼?
有本事別用皇帝的大道唄?既然要用,被罵不是很正常嗎?
孫忠指了指那個正統之寶的位置說道:「印璽。」
李賢歪過了頭,長長的吐了口氣,告訴自己不要生氣,不學無術,不懂規矩,不就是這些勢要豪右之家最大的特點嗎?
不生氣。
他又吐了口濁氣,才轉過頭來,詳細解釋了下,為什么正統之寶會被打撈,為什麼沒有被馬上毀掉,因為修史要比對,確定真偽。
修史乃是大事,規矩很多,這要說三五天是說不完的。
皇帝這是左一巴掌扯在了僭朝的臉上,知道什麼是規矩不?
孫忠面露疑惑的說道:「為什麼,陛下要把印綬還在的事兒,告訴我們呢?」
李賢歪過了頭,長長的吐了口氣,告訴自己不生氣。
他又講了一番道理,將印璽的重要性說了一遍,這也是為什麼襄王要回京的原因。
因為朱瞻墡並沒有襄王之寶,襄王之寶在皇帝的手中。
朱瞻墡只是朱瞻墡,陛下的嫡皇叔,卻不是襄王。
印璽乃信,皇帝怎麼可以像僭朝一樣,失信於天下?
陛下這是拿著正統之寶的印戳子,右一巴掌抽下來,告訴他們,僭朝就是僭朝!做事都是鬼蜮伎倆,陰謀詭計哪裡是正道的對手?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孫忠呆滯的看著手中狗屁不通的四個字,確實是狗屁不通,他也是連連點頭,然後欲哭無淚。
這正面對決的時候,他才知道這治國里的門道,會這麼多!
這特麼閒的沒事幹,為啥要造反啊,累不累啊!陛下又不是讓會昌伯府全都去死,甚至連發財都可以。
商舶已經合法了,倒騰點大明的貨物到倭國,那一趟能賺多少銀子?
孫忠在被兒子坑了之前,已經打算弄點商舶,發財去了。
閒的沒事幹,造這個反幹嘛!
孫忠看著孫繼宗,只感覺心臟砰砰的跳動著。
他眼睛通紅!他怒氣沖沖!
這是歲數大了,打不動了,否則他一定把這老大打死了。
皇帝查私印鹽引,查到了三王府的頭上,關你蛋事!
非要把整個會昌伯送到絕路上去!
這皇帝位,哪裡是那麼好坐的?
真的和皇帝正面對壘的時候,孫忠才知道這大道二字,多麼難纏。
孫忠將書信收了起來,滿是和煦的說道:「辛苦李尚書了,鹽鐵會議等很久,快去吧,快去吧。」
李賢站起身來,一甩袖子離開。
李賢走後,孫繼宗看出了孫忠的怒氣,扶著凳子,伸出手,驚慌失措的說道:「爹,爹,您歲數大了,別,動怒,真的!」
「爹,您冷靜,冷靜啊!」
孫忠舉著拐杖,不停的點著地面,滿臉悲苦的說道:「你現在還覺得造反,是容易的事兒嗎?你現在還覺得皇帝好對付嗎?就是陛下糊塗了,你造反都不能成,更別說陛下不糊塗了!」
「看看你找的事兒!我打死你這個龜孫!」
「爹,哎呀!」
一時間,父慈子孝。
……
李賢前往南京戶部衙門,繼續主持鹽鐵會議。
他看著這群南京戶部這些老頭子,就是撓頭。
南京只是留都,這裡的官僚多數都是些賦閒、榮養的官員,這群人,壓根就不懂什麼財經事務。
李賢坐下之後,一言不發。
他看著這群人,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這個可能,在他的心頭愈演愈烈。
讀書人真的使壞,連正朔相繼的大明朝都能玩壞了,何況一個僭朝呢?
因為皇帝手中也有一塊正統之寶,這層稽戾王的大義之旗,就扯不起來了。
那只能用太子府朱文圭了,但是朱文圭被圈禁了五十年,現在的表現已經可以用優秀來形容了。
李賢的想法越來越大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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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