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鈔關商稅不能免
胡濙雖然沒有吳敬那麼深刻的理解,但是畢竟活了七十有六,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了,他當然有自己獨到的理解。
他其實從剛才就想開口說話,但是他畢竟只是禮部尚書,不是財經事務的具體經手的人。
群臣對於固定資財的表現形式,比如土地、倉庫、集市、鈔關等等,都非常明白,這不是個複雜的東西。
但是他們對後面吳敬和陛下高來高去的討論,完全無法理解。
這個時候,就需要翻譯了。
胡濙作為專業的禮部尚書,笑著說道:「其實就是,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有馬多如簇;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
其實這首詩還有一句,「男兒欲遂平生志,六經勤向窗前讀。」
這首詩是宋真宗趙恆的《勸學詩》,用來解讀陛下和吳敬的對話,頗為合適。
但是最後一句,並不符合當下陛下的執政方略,男兒欲遂平生志,不僅僅是六經勤向窗前讀,還有許多種的方式。
比如入伍為國建功立業、比如進入工匠學院煉燋鍛鋼、比如參加農莊義勇團練等等。
最後一句有著很嚴重的興文匽武的傾向,胡濙這麼專業的禮部尚書,會沒有這個政治覺悟?
諸多朝臣到了他們擅長的領域,聽到了他們熟悉的話,立刻明悟了這番話的含義,他們不住的點頭。
只能說,不愧是胡濙。
可以這麼快引經據典,將陛下和吳敬的對話總結的如此通透。
「很好!」朱祁鈺點頭說道:「知識亦是財富!很好!」
朱祁鈺直接提煉了出了一句話,笑著對吳敬說道:「那朕再來問你,那租賃所得錢財呢?又算是什麼?」
吳敬俯首說道:「流動資財就是必須依靠流動,才能有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的財富,這是必須要易主的資財,比如陛下的貨幣,屠夫的羊肉、地主的谷稻、成衣店的衣服等等,都是流動資財。」
「此所謂這三種分為留供、固定、流動,此所謂三種資財。」
朱祁鈺滿是笑意,看著朝臣們說道:「你們還有什麼疑問嗎?」
吳敬說的很對,作為一個十年份的經年老吏,他們對社會的現象已經觀察了很久了,但是他們缺少點撥,更缺少指引,始終無法歸納和總結。
更因為這個時代的局限性,算學商路都是末學。
朱祁鈺發現自己真的是一以貫之,他作為皇帝,其實總是在搭建舞台,去篩選出那些能臣幹吏,然後,讓大明群臣們有展示自己才華的空間。
吳敬按照他的歷史脈絡,這一生估計都在浙江打轉,最後抱著自己的《九章算法比類大全》,嘆一聲時運不濟。→
朱祁鈺滿是笑容的說道:「既然已經說到了這裡,那麼吳敬,你來說一下,韃靼人為何是愚蠢的。」
吳敬猶豫了片刻,看著諸多朝臣深吸了口氣說道:「陛下,留供、固定和流動資財之間,並非固定不變,他們總是在流轉著。」
「比如陛下所言宅子,它本身遮風擋雨,就是留供資財,但是用於出租,就是固定資財,可以創造利潤。」
「而固定資財也會有產出,比如工坊的石磨、石景廠的燋炭、景泰爐可以生產鋼鐵物料等物,這些都是固定資財,但是他們生產了流動資財。」
「銀幣是最具有流通性質的資財,但是韃靼人卻將他們屯集了起來,將流動資財變成了固定資財,所以,陛下才會說,他們是愚蠢的。」
朱祁鈺面露微笑,獨角戲,是孤獨的,至少吳敬這個十年份的經年老吏,對這方面理解的很透徹。
胡濙坐直了身子總結性的說道:「這天下資財,夫月滿則虧,物盛則衰,天地之常也。」
「精健日月,星辰度理,陰陽五行,周而復始,若如四時之變遷,天地之運行是也。」
「陛下之財經事務之論,實乃是禮樂之法。」
朱祁鈺眉頭緊皺,滿是疑惑的說道:「胡尚書,這也能算是禮法?」
胡濙洗地的功夫,朱祁鈺是非常認可的,但是這也能算是禮法嗎?這論的是資財的流動性啊,和禮法能扯上關係?
硬洗,不可取。
胡濙理所當然的說道:「當然是啊,臣這句就是《漢書·禮樂志》乃是文子所著。」
「文子乃是先秦人物,思想尚陽,常游於海澤,乃是越大夫范蠡之師,授范蠡七計。范蠡佐越王勾踐,用其五計而滅吳。」
「自然是禮樂之法。」
范蠡,很多人都當他是商道祖師爺,但是在歷史上,范蠡其實是武廟六十四將之一,乃是越王勾踐的上將軍,越國相國。
范蠡就是典型的功高震主,不得已致仕,然後弄了點副業,成為了商道的祖師爺。
胡濙的意思很簡單,天下資財在留供、固定、流動資財之間不停的流轉,就像是日月盈虧,陰陽五行,周而復始,乃是一般公理。
這不都不算禮法,那什麼才算是禮法呢?
朱祁鈺看了看群臣,是自己幼稚了,他不應該質疑四十年份的禮部尚書對禮法二字的研究。
《非常專業》
劉吉瞪著眼看著胡濙,他飛速的記著筆記,這種反應速度,讓劉吉都有些呆滯,自己接了班,真的能做的好嗎?
吳敬嘆了口氣,雖然范蠡是幫助了越王以五計滅國,但范蠡是南陽人。→並不是吳人。
南陽出了哪些名人呢?
武廟其實名叫武成王廟,主祀姜太公姜子牙,武廟六十四將之一的范蠡,武廟文廟雙奉祀的智聖諸葛亮,還有醫聖張仲景。
「算,算作是禮法。」朱祁鈺坐直了身子,喝了口水,看著吳敬問道:「對於此三資財,有何其他的看法嗎?」
吳敬愣愣的搖了搖頭,他理解到這裡以為已經理解了這天下資財的大道,但是看陛下的意思,這就剛起了個頭?
朱祁鈺笑著說道:「那你說完了,朕來說兩句。」
「人只要活著,就會消耗柴米油鹽衣食住行,所以必須要保留一部分的資財,用於生活,這就是吳掌院所說的留供資財,留下來供給生活所需的財富。」
「流動資財總是向著留供資財流轉,留供資財最後被消耗。」
「所以,充足的流動資財,可以保證留供資財的充足,那些不正經做買賣,總想著囤貨居奇的商賈,就沒有投機倒把的可能。」
朱祁鈺說到這裡,不由得想起了當初的在上海兩白一黑資財大戰,陳毅陳老總打仗一把好手,搞財經事務,也是打的一眾奸商哭爹喊娘,堪稱轉世范蠡了。
朱祁鈺深吸了口氣說道:「其實討論國家富饒與否,就是判斷與百姓息息相關的衣食住行是否充足。」
胡濙點頭對著群臣補充的說道:「這何嘗不是一種民為邦本,民安邦固的禮法呢?」
隨時隨地、每時每刻,為陛下的話作註解,就是禮部的本職工作之一。
朱祁鈺深吸了口氣說道:「我們知道流動資財乃是固定資財產出,那麼增加固定資財,就可以增加流動資財。」
「顯然開疆拓土、開墾荒地、興修水利、建立官冶、如此種種,都是在增加固定資財,增加產出,增加流動資財。」
「只有如此,方能國富民強。」
「所以為何韃靼王如此愚蠢呢?他們將流動性最高的一般等價物,囤積起來,就打斷了流動資財的流轉,沒有流動資財,何來留供資財呢?」
「但是愚蠢的何止韃靼王呢?還有我們的縉紳豪強、巨商大賈們,就像孔府渠家,他們何嘗不是愚蠢的呢?」
「將好不容易得來的銀子,埋在自家的豬圈裡!」
都說把銀子埋在了豬圈裡是愚蠢的行為,為何?這就是原因。
朱祁鈺對這些蟲豸十分的不滿,無論是孔府還是渠家,他們哪怕是搞點封建時代的運作模式,搞點資本主義也行啊。
搞蒙昧時代的囤積,簡直是太過於落後了。
范蠡都不玩這些!
群臣沉默不已,這的確是非常愚蠢的行徑,但是過去他們卻覺得非常合理和常見,並不以為意。
但是現在看來,大錯特錯。
金濂認真的記錄好了筆記,確信的說道:「陛下,臣明白了,就像陛下所言的,天下貨物都分為了谷租、勞動報酬和利潤。」
「那麼維持固定資財流動資財的成本都是谷租去承擔。興修水利、鋪設道路、修建倉庫、維持政通人和這些都是谷租的部分。」
「按照陛下所言,工匠們學的技術傍身,也是固定資財的一種,那麼我們仍然需要投入大量的國帑,去維護大明兩京一十三省的社學衛所儒學堂,來增加所有人的固定資財。」
「就如同鐵犁使用中會磨損、牛馬會在耕種中死去、溝渠堤壩崩塌、道路會變得崎嶇一樣,固定資財在使用過程中,必然需要修修補補。」
「那群不交稅的蟲豸們!他們依靠大明賺的腰纏萬貫富可流油,卻不肯交稅納賦!簡直是太該死了!」
金濂想起渠家的那個帳本,就是痛徹心扉,少交多少稅?靠著大明賺錢,還不肯交稅納賦!
跟這群蟲豸在一起,怎麼能搞好大明的財經事務!
金濂非常嚴肅的說道:「所以,所有人都必須要繳稅納賦!」
「必須!」
金濂作為戶部尚書,他從陛下談論的內容中明悟了這個道理,那就是要維護大明這個破房子,不被人一腳踹倒,那麼所有人都必須要繳稅納賦!
朱祁鈺點頭,所以他作為大明皇帝,也在繳稅納賦。
朱祁鈺嘆了口氣說道:「貨幣,它很有讓人迷惑的地方,它很多很多的情況下,都更像固定資財而非流動資財。」
「比如在很多時候,貨幣可以產生利潤,只需要在一個新興行業里投入一定比例的貨幣,就可以產生高額的利潤,這很像是固定資財。」
「因為社會的全部收入,必須通過貨幣才能有序地分配給大明所有黎民百姓,所以貨幣的多寡似乎決定了財富的多少。」
「但貨幣只是幫助貨物流通的一種輔助工具,而絕不能等同於實際的貨物。」
「在坐的諸位都是朝廷明公,掌國家公器公權,若是和韃靼王、縉紳商賈一樣,不要將貨幣直接等同於財富。」
金濂做了好筆記,陛下說的是有道理的,貨幣不是固定資財,而是流動資財。
朱祁鈺笑著說道:「所以,金尚書,還是不要讓戶部的燈盞里只有一顆燈芯了,維護固定資財是需要投入的,不是一味的節省就可以。」
金濂愣了一下,卻搖頭說道:「不不不。」
「按照陛下所言,維持固定資財的費用是必然的,戶部的作用不就是對這筆費用進行節省嗎?」
「戶部節省之後,可以投入更多的固定資財之中,讓大明的流動資財不斷增加,百姓手中的留存資財,才會相應的增加,這不就是戶部的作用嗎?」
「陛下尚且節儉,一年常服不過八套,內帑資財皆用於戎政軍務,陛下尚不敢私,臣等如何敢私?」
「所以,該省的地方,還是要省。」
朱祁鈺略微有些呆滯的點了點頭…金濂說的好有道理,根本無法反駁。
朱祁鈺的日子過得並不清苦,相反,泰安宮相比較皇宮縮小了好幾倍不假,但是他是君王,只要他想,什麼得不到?
他拒絕小的誘惑,只是因為他有更高的野望。
但是金濂拿著這個說事,朱祁鈺還真是不太好反駁。
金濂認真的想了許久,頗為心痛的說道:「陛下,臣以為集寧河套歲災,應當盡蠲明年夏秋二稅。」
這是必須要施加的仁政。
兵禍之後,人口凋零,總得讓百姓留下留供資財度日,所以,金濂也只能忍痛提出了這條。
那可都是錢啊。
朱祁鈺笑著說道:「金卿和于少保的想法,不謀而合,于少保同樣請旨,盡蠲明年夏秋二稅。」
「朕已經准了。」
金濂和朱祁鈺忽然同時開口說道:「但是鈔關商稅不能免。」
群臣愣愣的看著這兩位,他們還以為聽錯了。
但的確是異口同聲,說出了這句話。
朱祁鈺搖了搖頭,他自詡大明的戶部尚書,金濂也自詡大明的戶部尚書,他們兩個人的想法,也同樣是不謀而合。
這下群臣要是罵皇帝橫征虐斂,那先去跟戶部磨牙去吧!
吳敬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幕,對於收稅的決心,至少戶部和陛下是高度一致的。
胡濙奮筆疾書,寫道:「景泰二年十一月丙子日,上於講武堂聚賢閣與群臣論財經事務之道,總論得失。」
「易曰: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
「上曰:天下財經事務,是以留供之道,固定之道,流動之道,如四時之變遷,天地之運行是也,循環反覆,周而復始。」
「天地人,此三才,留固流,此三財。」
胡濙還準備繼續往下寫,朱祁鈺早就注意到了,讓胡濙停筆。
「好了,到這裡就可以了,後面的話,皆為讒言。」朱祁鈺拿過了胡濙寫的內容。
留固流,此三財,果然是大明的禮部尚書,總結的非常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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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