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春蔭

  世人眼中的洛陽,是一座殷實豐潤的城,文人斗玄,醫者鬥草。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士族田獵,野外飛鷹走狗,追獐逐鹿。

  春秋兩季之初,英苣華林薈,昆蟲咸啟門(1)。

  出遊的人們,逍遙登高城,東望則看疇野,回顧則覽園庭,背面邙山郁蔥,南邊洛水萬丈,逢雨季,一河暴漲,一夜之間,即渡化累季的春華秋實。

  身如飛蓬煙絮的下等人,諸如席銀,太容易醉在這一派觸手可及,卻實屬虛妄的盛景之中。

  可再好的華城,幾經戰火,被遺棄,被荒廢,然後又被別有用心地扶起,折騰下來,多多少少,都會落下傷病的根子。只是因為它在當下人物的手中重獲新生,尚顯年輕,才沒有被身在城中的人,輕易看出破綻。

  然而,人和城的宿命有的時候是相關聯的。

  因此總有一個人知道,如何用華衣遮蔽身上的瘡痍,

  也總有一個人感受得到,春來冰化,履薄冰,涉川去對岸之時,那雙腿顫慄的恐懼。

  這個人,這幾十年,都有些孤獨。

  直到他在銅駝街上,遇見了那隻孤零零的半鬼。貪生怕死卻又幹了膽大包天的事。他想要逼出她的真實面目,想要看穿她從屬於城中哪個勢力,此行意欲何為。然而,當他以為,蹂/躪和羞/辱可以輕而易舉地摘掉她的面具,露出其兇悍的本質時,令他不解的是,除了切切實實的「恐懼」,他什麼也沒有逼出來。

  席銀好像就是那樣卑賤無知的一個人,不識毒,捏不穩刀,不識字,貪圖零星半點的錢財,不知道自己被誰利用了,也不知道自己攪起了多麼深的漩渦。一切只是為了救她一個「兄長」的性命。

  她甚至不知道張鐸是誰。不知道他的過去,也不知道他的當下。

  可是,這樣也好。

  孤獨得太久了,張鐸此時,很想找個人,陪他一起,在一方居室內,什麼話都不說,什麼事都不要想,安安靜靜地一起,養一養彼此滿身的傷。

  ***

  過後的五日。

  張鐸背後的傷口開始結痂,有的時候癢得厲害。

  可是對他而言,痛卻比癢好忍受,於是他反而很倚賴上藥時,那藥粉滲入皮膚的痛感。

  席銀身上的傷卻好的很慢,也不敢求他賜藥,一個人傻傻的忍著,腿上的傷口還能趁著他看不見的時候悄悄去舔舐,腰上的那一道卻起了炎症,一日比一日腫得厲害。好在皇帝遇刺,宮城人心惶惶,內城裡也不得安寧,中領軍內禁軍掛著鐐銬鐵索日夜在城中搜索,魚鱗編甲反射著天光火光,無數從永樂里各處高門大宅前掠過,連高官車架,都避之不及。

  因為連著幾日不得人犯,傳聞又要推兵去外郭搜查。

  一時之間,滿城風雨。

  在這種情形之下,張鐸身為中書監,白日幾乎都不在府中。席銀才得以去箱屜里偷藥,坐在光照不進的角落裡,偷偷地療傷。

  他不在,清談居沒有人敢私進,連江凌也只在門外應承。

  而外庭中,除了那隻雪龍沙之外,就只有一個灑掃的老奴。按著時辰,從西面的窗戶處,給她送飯食飲水。不說話,也不從不看她。

  第六日,她終於忍不住叫住了那個老奴。

  「老伯啊。」

  老奴抬起頭,衝著她溫和地笑了笑。

  她自識衣冠不整,忙往帷帳後躲去,側身羞怯地露出半張臉。

  老奴見她窘迫,便背過身去:「去替姑娘尋一身衣裳吧。」

  「啊,可以嗎?」

  說完又追了一句:「公子怕是不准。」

  「姑娘被郎主嚇到了吧。」

  老奴的話令她有些窘迫,但她沒有否認,不自覺地摸著身上的傷口,點頭「嗯」了一聲。而後忙求道:「老伯千萬不要告訴公子。」

  老奴仰面笑了一聲。

  連著幾日的晴天,令東風漸暖,新燕歸來,正在屋檐下築巢,那雛鳥的絨毛暖融融的,和室中的女人一樣脆弱。

  「姑娘,怕是對的。在洛陽,連宮城裡的陛下都怕郎主。」

  她怔了怔,想起頭一晚上,他裸/露後背,露出的那片血肉模糊,不由道:「連皇帝都怕公子,那又是誰讓他受那麼重的鞭刑。」

  「你問過郎主嗎」

  她在帷帳後略一回想,想起他當時的神情,靜水之下藏著她無法理解的暗涌,好像毫不在意,又似乎執念深重。

  「公子說,那是家法。所以……是大司馬?」

  說完她似乎覺得自己不該在他的奴僕面前妄議他的私事,慌地分辨道:「我在城裡聽人說過,大司馬對公子嚴苛,凡人都有個懼怕,公子是不是也……」

  話聲越來越細,老奴靜靜等著她的下文,卻半晌沒有等來。

  他到也實不介意,望了庭中匍匐大睡的雪龍沙,閒道:「凡人都有個懼怕,這話到不像你這個年紀的丫頭說出來的話。郎主從前很怕犬類,如今到也不懼怕了。要說他當下怕什麼,還真沒人知道。」

  席銀垂下眼瞼,「我覺得不是。」

  「怎麼說。」

  她回想起他夜裡噩夢纏身的場景,不由地吸了吸鼻子。

  「我……不敢說。」

  那老奴也沒有再往下問,直起身來,拍了拍手上的灰塵。

  「我去給姑娘找衣裳吧。」

  「欸,老伯您站站,不……不用找衣裳,我怕公子看了,心裡不痛快,我找您,是想求您幫幫我。」

  「幫你什麼。」

  「您不告訴公子,我……我才敢跟您說。」

  「那要看姑娘托我什麼事。」

  她猶豫了一陣,細聲道:「我兄長眼盲,我來這裡之前,沒有見過他,不知道他回家了沒有。也不知道宦者有沒有把銀錢給他……」

  她說著,從窗後伸出一隻細若無骨的手來。手中托著一隻包裹著什麼東西的絹帕。

  「這是我偷來的香,我不大認識,好像是……蜜木,你能不能交給兄長,讓他看看,是否名貴。」

  「你偷的?」

  「是……」

  她怯了下來,若……若是家中無錢糧了,就讓他把這些賣了,多少去西市換些米菜。」

  老奴低頭看向那隻無辜的手。「你偷郎主的東西,不怕再受責嗎?」

  她手指一顫,身子似向後縮了縮。

  「他那天看到了,但沒有打我……」

  「姑娘如今身處此地,還有餘力顧著外面的人?」

  「我是兄長養大的,他為我……受了很多苦,我一直都記著,沒有他,就沒有我。您幫幫我吧……」

  老奴抬起頭。「你剛才說,你的兄長眼盲?」

  「是。」

  「聽江凌說,今日有一青年造訪府上,其人身著白袍,以青帶蒙眼。」

  「他可說了,那青帶上繡著什麼!」

  「繡的是松濤紋。」

  她聞言,容色陡然霽開。

  「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郎主不在,府中不得引留外人,這是規矩。他若是來尋你的,也許尚在門外吧。」

  ***

  臨見金烏墜北邙山,張鐸的車架才從宮城行出。

  趙謙騎馬送他。

  銅駝的影子被牽得很長,道旁的楸樹正發新葉,風力浮動著不知名的草絮。

  「你說,晉王究竟想不想戰?」

  車內的人沒有出聲,趙謙不耐煩,反手用劍柄挑起車帳。

  「悶在裡面幹什麼,出來騎馬。」

  張鐸在翻一道文書,頭也沒抬:「你傷好了。」

  趙謙一窘,隨即道;「養了五天了,早該出來顛顛。再說行刑的是誰啊,那都是咱們從前過命的兄弟,就做做樣子,哪兒就奔著我的命去的。你以為都是司馬大人啊……」

  張鐸手上的書頁一頓。

  趙謙迅即閉了嘴,尷尬地咳了一聲,收回劍柄,悻道:「算了,你坐車,你騎不得馬。」

  車馬並行,風裡漸起蒸米煮肉的香氣,沖淡了銅駝御道上的肅殺。

  趙謙摸了摸馬鬃,復道:「如果陛下決定討伐東邊,你去不去。」

  「不去。」

  「為什麼,想當年,你我北上伐羌,喝!那血祭白刃,賭人頭換酒錢的日子,可叫一個酣暢淋漓,現而今,這洛陽城有什麼好的,幾個富戶那美女的人頭來賭酒,就覺得自己有,刀尖舔血的快意了嗎?殺美佐酒,一群清談誤國的斯文敗類!」

  他說得滿腔情/熱,車中卻沒有應答。

  「張退寒,說話!」

  「說什麼,說金衫關困戰,你被俘,被逼……」

  「好了好了,我怕了你了……過去的事你能不提了嗎?」

  一時沉默,馬蹄聲里突然傳來一句意味不明的話。

  「你也會臊,知恥不後勇,和那個女人有什麼區別。」

  趙謙猛地回過頭:「你夠了啊,罵就罵,扯什么娘們兒,我趙謙是沒你看得深遠,被俘受辱我自己認,自己給自己嘴巴子。是,要沒你,我在金衫關也許要被萬箭穿心,我說了,你要我的頭顱我削了給你,但你要拿我跟女人比,你就給我下來,就這兒,殺一場。」

  「你在跟誰說話。」

  趙謙忍無可忍,「跟誰說話,跟中書監大人說話,大人位極人臣,不覺得強極易折?」

  「不覺得,還沒攫夠。你大可不必陪我走這一段。」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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