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三爺並不知道「王幫主」現在複雜的心理變化,只是跟王角閒聊的當口,因為王角的表現,他覺得王角是個「心思深沉,頗為狡詐」的年輕後輩。
當然了,「王幫主」自然也並不知道自己在張三爺的心中,智商上竟然有了如此大的飛躍。
他自個兒都不知道自個兒是「心思深沉」,至於說「頗為狡詐」,但凡他有紀天霞、藍彩仕甚至是湯雲飛那點功力,也不至於穿越前是個「金牌保安」。
想想看小湯相公,賣他師兄賣得多麼毫不猶豫;再想想看藍秘書,賣他師兄賣得多麼乾脆利落;在想想看紀行長,賣他師弟賣得多麼花樣百出……
他就是個弟弟。
換成是湯雲飛、藍彩仕他們,這光景爆出來「殺龍港蔡進才」,恐怕第一時間就撇清關係,撇不清也要先咋呼兩聲。
然而王角沒有,他實在是下不去這個手,要說惱火,那肯定是惱火的,他甚至偷偷地巴不得阿才嗝屁升天拉倒。
可真實的想法,真實的態度,終究還是希望阿才好好活著,哪怕是苟活,他也希望阿才活著,不是什麼義無反顧地去死,更不是什麼熱血上涌去死。
很純粹乃至有一點點愚蠢的真實想法,但他的確是硬不起這個心腸來,王角自認為,如果不是穿越,他大概是連上新聞的資格,都是沒有的。
他不如阿才。
更不如錢老漢。
所以他選擇了沉默,也不辯解,只是保持著最後的一點點抗爭,也只是他自以為是的一點點抗爭。
在蕭溫、金飛山、彭彥苒不在的情況下,他其實做了一個極為危險的選擇。
然而,正是這個選擇,讓唐烎、張雪岩、李昪以及連面都沒見過的徐溫,都覺得錢鏢的這個關門弟子,肯定是想搞個大新聞。
王角現在的表現,落在張雪岩、唐烎等大佬的眼中,那叫一個有恃無恐!
對啊,蔡進才就是我王某人的小弟。
沒錯,我下的指示。
就是我乾的,怎麼,打我啊。
拽怎麼了?這世界上拽犯法嗎?哪條法律規定不能拽了?
我王角就是要讓我的小弟去遊行去示威,有證據抓我啊。
沒有?沒有你說個屁。
滾!
張雪岩認為他「頗為狡詐」,便是這個道理,因為交州離韶州是這麼的遠,總不能因為一條新聞,一個報導,甚至是一個傳言,就把王角給抓起來吧?
他可是北蒼省歷史上第一個狀頭。
而且在唐烎、張雪岩看來,王角跟蔡進才,終究不是一個人,「棄車保帥」的玩法,也無非是王角說蔡進才攀誣。
怎麼看都是穩到不行。
唐州長現在拿王角當座上賓,早就不僅僅是因為「獅駝嶺錢三郎」這六個字,而是「殺龍港王角」這五個字。
至於「心思深沉」這個評價,那就更加的複雜,張雪岩有了「假子」馮延魯,雖說還沒有正式改姓,但是,原本的師徒變成父子,也只會更加親近。
馮延魯這條瘋狗拿到了「飛鷹銃」,這事兒,張雪岩豈能不知道?
在如今的情況下來看,王角這樣的行為,簡直是壞透了,而且想要算計「大頭狗」馮令頵,而馮令頵是李公館的經理,「五姓湯鍋」中的中堅骨幹,算是頂級的謀士了。
身為老師,也身為老子,張雪岩很清楚馮延魯是個什麼性格,道理他都懂,但是馮延魯就是要一把斧頭闖天下。
沒有為什麼,就為「千里不留行」這一口氣。
一把「飛鷹銃」意味著什麼,對馮延魯有多大的刺激,張雪岩不會不懂。
所以在他看來,王角是真的又陰又狠,等到馮延魯干出什麼大事來,李昪就要坐蠟。
這可不是什麼鐘太山不小心打傷了哪家的公子,然後李昪出去賠禮道歉,就能解決的。
李昪甚至整個李公館,必須吐血、割肉。
必要時候,李昪還要「揮淚斬馬謖」,直接斃了馮令頵都不是不可能。
當然這些事情會不會發生,發生到什麼程度,張雪岩無法預估,他只能在馮延魯劍走偏鋒的道路上,適當地干涉,將最惡劣的情況,控制在一個稍微小一點的範圍中。
可不管如何,王角真他媽夠損夠壞的。
「心思深沉」用在這樣的奸詐小人身上,絕對沒毛病。
只是張三爺完全想岔了一個事情,王角的確是想坑人,但真就沒想那麼深,他就尋思著……這樣挺爽的。
出口惡氣麼。
真沒想那麼多。
以至於王角離開「始興縣伯府」的時候,張雪岩找到了關係不怎麼好的大哥二哥,把王角前來拜訪的事情,稍微說了說。
和張雪岩一身腱子肉不同,張雪峰是個斯文人的打扮,身形要偏削瘦一些,說話的時候,帶著很濃烈的「煙嗓」。
沙啞的聲音,就像是有人用手指甲在劃拉著紗窗,聽得極為不悅。
張雪峰看了看張雪岩,沉聲問道:「老三,你怎麼會答應馮建中的話,把他的兒子收過來當兒子的?」
「怎麼?你想要?你想要我讓給你啊。」
抖了抖菸灰,翹著二郎腿,胳膊肘架在桌子上,張雪岩眯著眼睛,戲謔地看著二哥。
都是老人家,但是氣質差了很多。
張雪峰沒有因為三弟的態度而動怒,而是認真地說道:「唐烎這個韶州州長,他當得不滿意,之前捐款集資,再加招募壯丁,帳面上是五千七百人,十一個加強營。但是,老三你不要忘了,唐家的實力,不差的。他現在能拉出來的人頭,少說還要翻一番,整個嶺南省,比得上的不多。」
「只要一天不打仗,他招多少人都是虛的,純虧損。」
不屑地繼續抖了抖菸灰,「擁兵自重真要是那麼容易,單家早就在『天涯洲』自立了,你當真現在是兩百年前啊,有把刀有跟毛竹就算個兵。」
「現在很危險。」
張雪峰繼續提醒道。
「誰不知道危險?誰不知道?錢鏐不知道嗎?我可以百分百肯定,水庫不是他炸開的,肯定是馮復乾的。但有用嗎?你信不信錢鏐承認水庫是他炸開的?」
張雪岩叼著煙,然後轉頭看向一直不說話的大哥張雪山,「老大你應該也有判斷,現在時局變化,已經到了極為脆弱的時候,但是怎麼變,不知道。你既然是當家人,是族長,把握方向呢,就是你來。我張雪岩這個歲數,等於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在外面還有一點家底,就準備留給叔文,兄弟一場,如果叔文死於非命,他要是留種呢,就接回家裡來。」
「可以。」
張雪山點了點頭,他的雙眼已經相當的渾濁,頭頂也不見幾根頭髮,周圍一圈的花白髮絲,略微蓬鬆地垮著,只是氣質上來說,儘管話不多,竟然壓著身形矍鑠的張雪岩一頭。
大廳沉默了一會兒,兄弟三人很有默契,張雪岩只是抽菸,張雪峰閉目不語,張雪山則是拿起蓋碗茶,茶杯蓋撇了一下茶湯,然後抬頭,看著張雪岩。
「叔文……是打算殺了姓陶的?」
「……」
張雪岩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抽了一會兒煙,眯著眼睛,略帶煩躁地說道,「說實話,我也吃不准他到底打算要做什麼。『斧頭幫』現在是有點失控的,人一旦迷信武力、暴力,那麼遇到問題,想到的解決辦法,只會是武力、暴力。」
「叔文年紀是小了一點,但比我們張家的小輩,要有見識。」
「我同意。」
眼睛依然是閉著的張雪峰,開口說道。
「現在『斧頭幫』的成員,有點複雜,但大體上,都想先揚名天下。他們認為,先揚名天下,有了威懾力,自然就能傳播他們的理念。只是幫工人討要工錢,已經不能滿足他們的胃口……」
說到這裡,張雪岩停頓了一下,又抖了一根煙出來,湊在還沒有熄滅的煙屁股上,接著抽一根新的。
「現在『斧頭幫』內部的想法有很多,之前缺錢,因為幫人討要工錢,就有工廠的老闆給了好處費。再加上一些捐贈、會費,有一個月居然出現了盈餘。」
「呵。」
聽到這個,閉目不語的張雪峰,頓時冷笑一聲。
「斧頭幫」只要發展到這個地步,性質徹底變味,也就是一兩年的事情,要是有人推波助瀾,說不定更快。
不過,猛然間想起了馮延魯,張雪峰頓時睜開了眼睛:「好一個馮延魯!有想法!」
陡然間,他想明白了為什麼馮延魯要干一票大的,只有干一票大的,才會讓「斧頭幫」沒有退路。
到那時候,立場逼迫著「斧頭幫」,不會有太多的選擇,甚至不會有很好的選擇。
「大哥,叔文這是要讓『斧頭幫』……」
「我懂啊。」
張雪山點點頭,打斷了張雪峰的提醒,顯然,張雪峰想到的,張雪山已經明白。
馮延魯年紀小歸小,行事也偏激,但這是理性的偏激,不是感性的衝動,更不是感情用事。
偏激,是馮延魯的工具。
旁人看到的,不過是馮延魯要干一票大的。
但在「始興縣伯府」的大家長張雪山看來,馮延魯是這是重塑「斧頭幫」,甚至是改造。
只要他幹了一票大的,殺一個帝國的大檢察官,而這個大檢察官,又是被殺所在地百姓都知道的人渣敗類。
那麼「斧頭幫」就是替天行道。
什麼法律不法律的,什麼俠以武犯禁,老百姓不認這個。
「老三。」
張雪山將蓋碗茶放下之後,看著張雪岩道,「你認為錢鏢讓王角這麼做,會是有什麼用用意?」
「不好說,這幾年,他太低調了。遠沒有像當初在『獅駝嶺』那麼囂張跋扈,曾經殺人如麻的錢三郎,居然會在南海之濱做個教書匠,真是讓人意想不到。」
說著,張雪岩又道,「錢鏢自來是朝廷忠犬,各部門都有一些老關係,甚至在『天涯洲』,以前朝廷需要救火的人,點了他去,他也是去的。徐知誥能夠活著回來,也是多虧了他。」
「難道,他是打算投石問路?之前北蒼省大考,調動的教育部人員,有不少就是安南省和嶺南省的,莫非跟現在的狀況,有什麼聯繫?」
「我只知道錢鏐這一次動手,配合的是教育部,中央檢察院,可是,動手的理由是什麼,實在是不好說。」
「洛陽派來的電報,說是找到了四大家族販賣人口的證據。」
張雪峰皺著眉頭說道。
「不可能!」
張雪岩直接反駁,「四大家族販賣人口的證據,別人不清楚,二哥你還不清楚,要搜集這些數據,沒有十幾二十年的功夫,怎麼可能?錢鏐來南海,也就是前年的事情,他怎麼可能有……」
忽地,張雪岩愣住了。
大廳中,三個老頭子都是愣住了。
隱隱約約,抓住了一個不起眼的重點。
證據鏈重新串起來之後,張雪山感慨萬千:「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啊!」
「沒想到錢鏢為了他大哥錢鏐入閣,甘願在南海蹉跎十幾年,竟然是蓄謀已久,為的就是今天!真是……可怕!」
張雪岩不得不承認,錢氏兄弟,是真的恐怖。
一切都是為了家族啊。
錢鏢為了錢鏐,從曾經的朝廷棟樑,直接變成一個教書匠,如此大的犧牲,簡直是讓人膽寒。
而這一份回報,張家的三個老人家,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因為這一份回報,真的是無比的豐厚。
錢鏐入閣,會稽錢氏,恐怕又能繼續昌盛下去兩三代人。
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