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9章 錯情錯愛
侯君集犯的事確實幹系頗大,不誇張的說,這件事跟大唐的社稷直接聯繫起來了。
皇帝陛下每天堆著笑,擺出寬和仁厚的嘴臉滿世界收鄰國之心,今年賜個封號, 明年賞大一堆瓷器絲綢,和顏悅色告訴鄰國使節:「你別怕朕,更別緊張,朕不是什麼好人……」
登基之後便定下的民族政策,又是施恩又是拉攏,終於把一眾鄰國哄得心悅誠服,貞觀四年滅了東*/突厥後, 鄰國的國王們被嚇到也好,被哄得高興順意了也好, 於是萬國爭相朝賀,那一年起,李世民有了一個名耀千古的尊號,「天可汗」。
貞觀十二年,吐蕃松贊干布遣使入長安朝賀,李世民當著滿殿大臣對吐蕃使節說了一句話,「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
這句話很重要,算是大唐皇帝對貫徹多年的民族政策的一個總的概括,事實上李世民也確實是這麼做的,大唐君臣辛苦經營十多年,換得鄰國與大唐交好,並共認大唐為他們的宗主國。
然而, 侯君集的一道命令, 便將李世民辛苦多年的成果打得粉碎,無異於當著諸多鄰國的面狠狠扇了李世民一記耳光。
這邊皇帝堆著笑臉說什麼「獨愛之如一」, 那頭大唐的大將軍卻悍然下令屠城,皇帝說的話當成了放屁,哪個鄰國會服氣?誰不心生忌憚?
所以,李世民很生氣,此事斷然無法善了。
侯君集被關入大理寺還不夠,遠遠不夠。
於是侯君集入獄的第二天,一道聖旨出宮門,直奔城外百里的西征軍大營,從蔥山道行軍副大總管契苾何力往下,一大批中高層將軍被鎖拿入長安。
這些將領都是軍中戰功赫赫的先鋒,每戰必身先士卒,勇猛無敵,包括平滅高昌國一戰,也同樣的身先士卒,只不過那一次,這些將領們卻對手無寸鐵的高昌國臣民舉起了屠刀……
三十多名將領被拿入了大理寺,西征軍無異於一次大清洗,唯獨有一個人,李世民卻特旨褒獎,並親自賜下了金銀絲帛和百畝良田。
這個人姓阿史那,名社爾,時任交河道行軍副大總管,是侯君集橫掃西域的副手,當初在西州城頭曾與李素有過一面之緣。
西征軍被盡數清洗,將領鎖拿了三十多個,唯獨阿史那社爾卻被褒獎,只因破高昌都城時,阿史那社爾曾激烈反對大軍屠城,並嚴厲約束部將不得殺戮平民,只不過當時唐軍入高昌都城後殺紅了眼,如同一群餓狼沖入了羊群,完全失去了理智,更何況當時的主帥侯君集也默許了唐軍屠城的行徑,所以阿史那社爾縱然反對也無濟於事,難以回天,高昌國一片屍山血海,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分文不取。
一大片淤泥裡面忽然冒出一朵雪白乾淨的白蓮花,李世民高興壞了,這哪裡是什麼蓮花,分明是一朵奇葩啊,平滅高昌國一役里處處充滿了人性的陰暗醜惡,終於有了阿史那社爾這一個亮點,李世民怎能不賞?
這一道封賞,不但賞給鄰國使節看,也賞給那些在高昌國做盡惡事的將領們看,同時,阿史那社爾也成了李世民唯一的一塊遮羞布,所以封賞的意義很重大。
該賞的賞了,該關的關了,鄰國使節仍盯著太極宮。
作為此戰默許屠城的主帥,僅僅被關是不夠的,使節們睜大了眼,盯著太極宮,等著萬國尊崇的天可汗陛下將如何處置這位主帥。
李世民為難得快瘋掉了,據說這幾日太極宮氣壓極低,李世民氣得不知摔碎了多少瓷瓶碗碟,拖了幾日,終究還是下了旨,命尚書省諸臣議侯君集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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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朝君臣被侯君集之罪搞得焦頭爛額之時,東宮也頗不平靜。
日落黃昏時,城門已關閉,長安城內的各坊官敲著鑼四處嚷嚷著要關坊門,囑令百姓們回家不得在外逗留,更不許犯夜。
稱心穿著一身玄色長衫,柔柔弱弱的身軀出現在長壽坊的一條暗巷內,時已近掌燈,巷內一片漆黑,稱心站在巷口發了一陣呆,神情似乎有些瑟縮,猶豫了一下後,咬了咬牙,終於還是走進了暗巷。
暗巷仍是一片漆黑,像一隻張著血盆大口的巨獸,等待有緣人送肉上門。
走一會兒,巷內深處莫名刮來一陣冷風,陰惻惻森寒刺骨,稱心打了個冷戰,幾欲掉頭便跑,卻又不敢跑,紅艷誘人的嘴唇一癟,快哭出來了。
不得不說,哪怕是在極度恐懼時,稱心仍是一副我見猶憐,絕色傾城的模樣,連男人看了都忍不住對他生出一股保護欲。
王直站在巷子的陰暗角落裡,靜靜看著不遠處的稱心驚恐的模樣,暗暗嘆了口氣。
按李素的說法,任何男人在稱心面前都會心甘情願把自己掰彎了,然後上了他……
絕色的容顏,傾城的姿色,竟然長在一個男人的身上,實在是造化弄人,而且弄的是男人,把男人弄得心痒痒……
「你來晚了。」王直冷冷地道。
陰冷寂靜的暗巷忽然發出這道聲音,稱心嚇得差點尖叫出聲,猛然轉身,已然是花容失色。
凝目望去,稱心依稀只見一個男子站在巷子最深的角落裡,角落漆黑陰暗,根本辨認不出他的眉眼。
「是,……適才太子召喚,小人應付許久方得脫身,耽誤了些時辰,還望恕罪。」稱心戰戰兢兢地道。
一邊說,稱心一邊往前走了兩步。
「站住!不准再往前走了!」王直厲聲喝道。
稱心嚇得一激靈,腳步立馬停下,又趕緊往後退了兩步。
「你我相見,只聞聲,不可見人,明白我的意思嗎?」王直語氣恢復了平靜。
稱心忙不迭點頭應是。
王直開門見山,緩緩地道:「今日遞消息進東宮叫你出來,為了一件事……」
稱心拱拱手,恭敬地道:「還請貴人示下。」
王直停頓片刻,道:「我只問你,太子最近可有異常舉動?」
「異常舉動?這……」稱心有些茫然,隨即輕蹙黛眉,沉默地思索起來。
王直靜靜看著他,又暗嘆了口氣。
這傢伙……實在太美了,一顰一笑都令人驚艷,李素當初是怎麼發現他的?難怪能把太子迷得神魂顛倒。
王直給的題目太大,稱心想了很久仍不得其果,於是搖了搖頭。
「貴人恕罪,您這句太籠統,您說的『異常舉動』,不知是針對何人?」
王直沉默。
這話不能說透了,一說透,便意味著李素將暴露在稱心面前,這是李素絕對不想看到的。
「稱心,你要清楚,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不管針對何人,只說太子近日有何異常,任何一個細節你都清清楚楚道來,我自有分辨。」王直冷聲道。
稱心垂首應是,又思索了半晌,忽然眼皮跳了幾下。
巷道漆黑,但天上已有明月高掛,王直站在暗處,而稱心站在月光下,他的任何一絲表情變化王直都分毫不差地看在眼裡。
「你想到什麼了?」王直問道。
稱心搖頭:「小人真的想不出太子最近有何異常,貴人恕罪。」
王直眉頭擰了起來,頓時渾身散發出陰冷的森意,混跡長安日久,這幾年手下的兄弟越來越多,王直這位黑社會大哥在市井中的地位越來越高,連巡街的武侯坊官見了他都得堆著笑叫一聲王兄,久而久之,王直身上也帶了一股莫名的威勢,與官員的官威不同的是,王直身上的威勢多了幾分殺氣,更直接,也更凌厲。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稱心只覺巷內陰風陣陣,一股寒意從皮膚漸漸滲入骨縫中,於是稱心神情大變,露出深深的懼意。
「稱心,這兩年你成了太子身邊的紅人,極盡榮寵,風光無限,據說太子如今儀仗出入皆有你陪侍在側,幾乎每夜都召你侍寢,甚至連太子處議國事的奏疏都會先問問你的看法,正是實至名歸的東宮第二人,所以……」王直嘿嘿冷笑數聲,道:「所以,你現在覺得你是個人物了,嗯?」
陰惻惻的語氣,令稱心嚇得一顫,俏臉愈見蒼白,驚懼的目光盯著暗處的王直,顫聲道:「貴人誤會了,小人只是福薄命苦的浮萍,哪裡當得起什麼人物,小人……小人……」
猶豫掙扎片刻,稱心銀牙一咬,惶然道:「小人方才突然想起來了,太子最近確有異常。」
「細細道來!」
「約摸半月前的一個夜裡,殿下秘召太子左率衛都尉何繼亮,因為太子說是秘事,小人站在殿外不便進入,那晚太子與何繼亮在寢宮內不知說了什麼,大約半個時辰後,何繼亮才匆匆出殿,第二天一清早,何繼亮從左率衛挑了二十來人悄悄出了東宮,一行人不知所蹤,後來……何繼亮回了東宮,但他挑出的二十來人卻莫名失了蹤跡,小人只記得十日前,何繼亮一臉惶恐跑到太子面前耳語了幾句,當時太子的臉色便不對了,獨自進了寢宮後太子大發脾氣,將寢宮砸得稀爛,小人試著勸慰,也被氣頭上的太子抽了一耳光……」
稱心越說聲音越小,神情帶著幾分難言的痛苦之色。
而王直卻越聽眼睛越亮。
「左率衛都尉何繼亮?挑了二十來人?最後不知所蹤?」王直喃喃念叨,眼中閃過一絲興奮之色。
稱心盯著巷子的暗處,試圖從王直身上看出端倪,奈何王直站立的位置實在太暗,顯然是事前選好的,是個絕佳的能完全隱蔽自己的角落位置,稱心看了半天也看不到王直的容貌。
沉寂許久,稱心小心翼翼地道:「貴人,太子最近的異常舉動,就此一樁了,小人對天發毒誓,真的沒有了,還請貴人明鑑……」
王直眼裡的興奮之色越來越濃,語氣卻分外冰冷,甚至還帶著幾分不屑和怒意。
「這算得什麼異常,消息根本毫無用處,稱心,你莫非在故意糊弄我?」
「小人不敢,真的……只有這一樁了,除此之外,太子每日在東宮讀書向學,以前最喜飲宴歌舞如今也戒絕了,每日讀書過後便去太極宮覲見陛下,說一說讀書的心得,還有對治國的一些想法,陛下以前因杖責左右庶子而對太子特別失望,近日太子改過自新,勤心向學,陛下卻漸漸對太子有了誇讚之語,而太子也不負陛下厚望,最近非常老實安分,除了何繼亮一事外,太子真無異常舉動了。」
稱心惶恐地為太子辯解,不知是恐懼還是心急,稱心一邊說眼裡一邊噙滿了淚水,梨花帶雨的模樣連王直都忍不住為之一呆。
看著稱心為情所傷的模樣,王直沉默許久,忍不住道:「稱心你是否對太子……對太子……」
說到一半,王直自己也說不下去了,而稱心卻流淚點頭,又搖頭。
嘆了口氣,王直硬起心腸,冷冷道:「不管你心裡在想什麼,記住你該做的事,你的父母去年已被放歸家鄉,為何放歸你父母,你明白其意麼?」
稱心泣道:「小人知道,這兩年小人出賣東宮消息甚多,小人已和您拴在一處,囚不囚禁小人的父母,已無關緊要,若小人有不盡心盡力之日,便是橫死東宮之時。」
王直心中不忍,於是放緩了語氣,難得地溫言道:「你也莫傷懷,命你潛伏東宮是為權宜之計,最遲兩年,定將恢復你自由身,那時天下之大,你盡可任意往來,不再受掣肘,不再被人擺布。這是真話,你要信我。」
稱心擠出一抹笑容,道:「是,多謝貴人成全,小人定為貴人效死力。」
王直點了點頭,道:「如此,我走了,你……小心,保重。」
說完王直的身影消失在暗巷深處,從頭到尾,稱心都沒看清他的模樣。
巷內寂靜無聲,唯有遠處坊官的鑼聲若有若無地傳來,稱心呆立許久,直到一陣寒風吹來,稱心猛地一哆嗦,看著空蕩無人的巷子,他忽然蹲下身,頭靠在低矮的土牆上失聲痛哭。
無可奈何的背叛,難以言喻的不倫情愫,還有蝕心剮骨般的痛苦,此刻在他心中反覆交錯,糾纏,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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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