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白鯨竟可翱翔於天嗎?
天空是混沌的深黯,滾滾的雲層下,巨大的怪物轟隆逼近,堅硬銳利的步足輾軋著大地之上一切脆弱的土石,吞噬了周圍一切肉眼可見的塵埃。依稀可見輕盈的騎士背後噴吐藍焰,環繞怪物的四側發起攻擊,煙塵中傳來密集的炮火聲,一道道粗壯的光束劃破霧霾,轟擊在那磐石般醜陋的體表,轟落無數塊碎石與殘渣,卻不能令那怪物停下腳步,放棄追逐。
遠在羅寧裂谷的治安崗哨里,透過自製的簡易望遠鏡看著這一幕,阿瑟·戴維不禁感到絕望。他麻木地放下手中的望遠鏡,但那個龐大模糊的影子仍在眼底影影綽綽地閃動,證明它的壓迫感其實足以穿透空間的限制,直接降臨在每個人的心頭。
裂谷治安巡邏隊的其他人早就跑光了,唯有他還守在這裡,卻也不是出於什麼高尚的情懷,而是有十分現實的原因。一來,戴維教授還待在舊風車村遺址內沒有出來,那個男人是他的人生得以重回正軌的唯一保證,他不會允許自己放棄;二來……就算想要逃離,也不知道該往哪裡逃跑。
人的步伐,真的能夠逃出那只可怕的怪物的狩獵範圍嗎?阿瑟·戴維對此很持懷疑的態度,但也理解其他隊員的做法,知道他們並不是被理智而是被一種名為恐懼的情感驅使才會選擇逃跑的。在任何危難的時刻,恐懼都擁有較理智而言更為堅定深沉的力量,可以主宰人的一切思想和行動。
雖然有時候,理智戰勝了恐懼,也不會給事情帶來任何的改變。
就像自己,不也只能待在這裡等死嗎?
阿瑟·戴維苦笑一聲,忽然有些懷念自己在尼姆舍爾大學的生活了,那時候還覺得平凡無奇,如今卻倍加珍貴。可惜,一場突如其來的家庭變故,讓他的人生從此走向了另一條道路,而且似乎沒有回歸正軌的可能了。
很多事情就是這樣,如果當時不懂得珍惜,以後就會感到後悔。但是每當人們懂得這個道理的時候,他們已經在後悔了——或者說恰好相反,正是因為他們後悔,所以才深刻地懂得了這個道理?
一陣突如其來的晃動打亂了他的思緒,腳下的大地仿佛要撕裂般劇烈地搖晃著,很多年前就伴隨裂谷撕張而變得脆弱不堪的岩石地形正在呻吟,樹木的枯枝敗葉在寒冷的風中簌簌發抖。
又來了。
阿瑟·戴維無奈地搖搖頭,對此已經不感到任何驚慌與恐懼。或許最開始時地面上傳來的動靜會如同指引生命的倒計時,連人的心靈也一起顫抖,並逐漸撕開裂縫。但當真的接受了命運的安排時,就會覺得只不過是一件小事而已,這樣的事情在生命的每一天裡都時常發生,不值得大驚小怪。
換句話說就是,他已經麻木了。
可伴隨著時間的推移,在不到半分鐘的時間裡,地面搖晃的動靜越來越劇烈,簡直像是要把整條裂谷都撕出一道更大的縫隙。在阿瑟·戴維所能看到的景象中,仿佛所有的事物都在晃動:那些冬季凋零蕭瑟的枯樹在晃動、那些包圍著舊風車村遺址的鐵質欄杆在晃動、自己身後的崗哨也在晃動,並抬起頭的話會看到,房頂上的那架木製風車,像是被某股無形的氣流吹動著,緩緩地旋轉了起來,發出軲轆軲轆的低沉響聲。
阿瑟·戴維看著這一幕忽然愣住,他記得這架風車是房子剛剛建成時,治安巡邏隊的其他隊員堅決要求加上去的,因為這是亞維翁城的習俗,他們身為本地人自然不能例外。對於這樣不值一提的要求,他沒在意,隨口就答應了,並在心底有些不屑,認為這樣的習俗其實一點意義都沒有,而後來的事情也證明了他的想法是正確的,因為那架風車從來都沒有動過,羅寧裂谷里呼嘯的風終年兇猛,卻不曾將它的憤怒宣洩於咫尺之隔的城市,導致這片土地上所有的風車都失去了意義,終日沉默俯首,懷念一段過去的記憶。
如今,那些風車又開始轉動了。
阿瑟·戴維所能感受到的晃動越來越強烈,耳邊傳來的扇翼旋轉時發出的聲響也越來越清晰,那絕對不止是一架風車能發出的動靜。他似乎預感到什麼,三兩步跑出了房子的陰影,站在曲折的石子路上,透過已經生鏽的鐵質欄杆,往舊風車村遺址的方向望去,頓時睜大了眼睛,恍如見到了一個難以置信的奇蹟。
所有的風車,都在轉動。
發朽的、腐爛的、磨損的……那些依稀還能看出過去模樣的風車,架在一間間破敗坍圮的塔房的最頂層,猶如從滿地廢墟里屹立起來的白色巨人,此時都在風的推動下緩緩旋轉起來。那些老舊的軸承與扇翼,運作起來時發出吱嘎不堪的呻吟,讓人很擔心是否下一刻便會折斷倒塌,淪為舊時塵土的一員。
但是這樣的事情並沒有發生,伴隨著從裂谷中呼出的氣流越來越強烈,它們轉動的速度也逐漸變快了,到最後甚至拉伸出模糊的殘影。一道道狂涌的氣流鑽過風車與塔房之間的廢墟,吹動遺址上滿地凋零的夏櫻樹搖曳作響,在這時會讓人想起它們曾盛情開放的那個年代。
纏繞著古老扇翼與支架的紫藤葉、吊鐘花與卷鬚蔓,由於強烈的離心力作用,紛紛脫離了自己原本攀附生長的「土壤」,帶著某種寄託於它們身上的真摯的祝福,向著遙遠的天空飄飛遠去。它們在晦暗的天空下輕巧翻轉的身影,就像是描繪出了風經過時的軌跡,此生都會銘刻在一位年輕人的眼裡,儘管他從來都不是一個亞維翁人,也從來都不相信任何關於風的傳說,但卻看著滿地轉動的風車,怔怔地失了神。
忽然,裂谷中傳來了嘩啦嘩啦的聲響,就像有一頭龐然大物浮出了海面,海水從它的身體邊緣傾瀉落下,墜入海中時發出的聲音。阿瑟·戴維下意識抬頭望去,卻見一個巨大的影子正從裂谷底下逐漸升起,躍過那些十幾年來聽得都有些厭煩了的風暴聲,出現在自己的眼中。
他愕然的表情,或許可以媲美舊時阿維尼翁村莊裡親眼見著山脈在自己面前被吹走的那些村民,無意識地喃喃出聲:「……鯨、魚?」
從裂谷中躍起、正往天空飛去的是,是一條由土與砂石、山與泥岩所構成的鯨魚,它的腦袋觸碰著兩側陡峭的懸崖,而巨大的尾鰭則在裂谷最末端露出痕跡,輕輕地拍打著風暴,攪亂了呼嘯的狂嵐。它的脊背比原野還要寬闊,上面生長著茂盛的七色櫻草和魁偉繁榮的樹木,甚至能透過枝葉的縫隙看到一座高大的白色風車的影子;兩隻鰭狀的前肢顯得與眾不同,是表面覆蓋著厚重岩石、邊緣則飄浮著透明無色晶體的翅膀,看起來好像非常沉重,卻跟沒有重量似的隨著裂谷中呼嘯的狂風輕輕擺動著,托起了龐然沉重的軀體,輕鬆愜意地遨遊於蒼穹之上。
一個森嚴的影子從古老的海中浮出水面,就這樣拍打羽翼,振蕩氣流,捲起激烈的寒風,在阿瑟·戴維那目瞪口呆的注視下朝著遙遠的天邊飛去,它飛行的速度很快,但由於體型的緣故,更像是一片沉重的烏雲緩慢地從頭頂飄過,如此震撼。
年輕的治安官能夠看到那些黏附在巨鯨兩翼上的七色花瓣和透明晶體、看到它底部猶如島嶼般嶙峋的縫隙間叢生的樹木根須和微微顫抖的枝葉、甚至能清楚地看到有人站在巨鯨的脊背上,一臉平靜地注視著遠方晦暗的天空。當天空中的鯨魚和地面上的凡人擦肩掠過時,白色風車前的年輕人似有所覺,低頭看了他一眼,卻很快收回了視線,然後他的背影便連同那條岩石巨鯨一起,隨著淡淡的櫻草花香,消失在了阿瑟·戴維的視線盡頭。
巨鯨飛過羅寧裂谷、飛過舊風車村遺址、飛過城市郊區、飛過瞭望塔群和桑達姆的大風車……飛過每一片有名有姓的古老遺蹟,肉眼可見的狂暴氣流溫順地匍匐在它的翼下,沿途投落龐然的陰影,甚至將整片街區都覆蓋。當人們聽到響動,抬頭望去時,驚愕地發現一條森嚴偉岸的岩石巨鯨正飛過亞維翁城的天空,飛過自己的頭頂,飛向更遠方災難的盡頭,他們睜大了眼,張大了嘴,難以置信。而小孩子們卻歡呼雀躍,一時間忘記了恐懼,為這種只在故事書中見到過的美麗卻又強大的生命感到興奮。
「看啊、是鯨魚!」
「鯨魚也會飛在天上嗎?」
「你們看,在鯨魚的頭上,有人!」
「真的誒、是人!有人騎著鯨魚飛走了!」
原本還歡呼興奮的小孩子們也睜大了眼,張大了嘴,但卻不是呆滯,而是陷入一種深深的羨慕與嚮往之中。
對於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大概,能夠騎著一條巨大的鯨魚,在每個人的目光注視下自由自在地飛翔,或許就是這世界上最威風的事情了吧?
鯨魚沉重的尾鰭掃過佇立風車的城市公園,仍在散發清香的花朵折彎了腰,幾片花瓣被溫柔地摘下,香氣仿佛黏在了那些厚重的土石上。被那對沉重的羽翼帶起來的狂風席捲了大街與小巷,枯黃的秋板栗樹葉從枝頭吹落,像一隻只敏捷靈活的蝴蝶,踩著風的足跡,追逐那條鯨魚而去,在地面上畫出一道明亮的軌跡,宛如指引著誰歸去的方向。清澈的河水盪開了一圈圈的漣漪,古老的石板路微微震顫,荒石野草的山坡上,羊群抬起蹄子,輕輕叩擊堅硬的石子,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抬起頭時,單純渺小的靈魂中回憶起那名少女在田埂上朝它們微笑的時光。
新風車村遺址內,已經垂垂老矣、兩鬢花白的老者聽到巨鯨呼嘯著掠過的聲音,顫顫巍巍地走到村子的廣場,抬頭望去,目光越過那一片橫跨七個世紀與兩個時代的天空,看到一位白髮的少女騎在巨鯨的背上,望著這片大地和它的人民時,目光悲哀、躊躇、追念而又充滿了溫柔的回想。他已經有些模糊的記憶忽然開始往回追溯,一瞬間,他回憶起來了,喃喃道:「風又吹起來了啊……」
語氣感慨。
亞維翁城的大街小巷依然被茂盛的夏櫻樹和密集的春藤木包圍,籠罩在一片溫暖的氣息之中,古老的街道被時間氤氳,但分明與過去沒什麼區別。懷抱著一籃收穫的櫻草,少女臉上單純溫暖的笑容也像是活在了那個美好的故事裡。
當鯨魚飛過亞維翁鄉間少女雕像的上空時,它刻意放緩了速度,於是吹來的風由急變緩,稍稍拂過,籃中那些鮮艷的櫻草花朵開始擺動,但並沒有被折斷吹落。威嚴的陰影籠罩下來,地面上的少女似乎察覺到什麼,微微抬頭,看到一名和自己有著相同面孔的白髮少女正站在一間風車塔房前,靜靜地看著自己,沒有說一句話,只是抿住嘴唇,向她點了點頭。
那一瞬間,街道上所有的夏櫻樹的樹葉都被吹起、公園裡所有的春藤木找到了回憶的方向、荒野上曾經枯萎的所有花朵全部綻放、城市裡曾在17世紀的猛烈風災後徹底消沉的所有風車都開始轉動,一齊發出關于思念的鳴響……那樣美麗驚艷的景象,是這座原野小城的居民們生平僅見,或許此後再也不會看到。
他們還停在原地,而巨鯨與它背上的少女已經飛遠。
給點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