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你也睡不著嗎?
夜漸深了,耳畔的雨聲不知何時也已變得微弱,嘩啦嘩啦的暴雨變成了淅淅瀝瀝的細雨,雨點打在頭頂的枝枝葉葉上,傳開了空曠清晰的迴響,仿佛其實是一整個森林在低吟,而不是一片樹葉的聲音。
火堆還在燃燒,但是十分微弱,僅能傳遞有限的光亮,甚至遠不如黑色提燈里搖曳的燭光。一個人影悄悄地從熟睡的同伴中間爬起來,抓起提燈,回頭看了一眼,發現沒有驚動任何人後,才悄然鬆了口氣,躡手躡腳地往這個簡陋的臨時營地外走去,來到了一棵蒼老挺拔的古樹下。
粗壯扭曲的氣生根凸出地面數厘米,底下覆蓋著厚厚的落葉層,但都被雨水打濕了。少女並不嫌冷,伸手擦了擦樹根,拭去髒污的痕跡後,轉身輕輕坐下。雖然早有準備,但那一瞬間貼著裙子傳過來的寒意還是讓她不禁打了個冷顫。
這世界上最寒冷的體驗並不是在暴風雨中毫無遮擋地淋濕、也不是赤身露體地置身於冰天雪地之中,而是躲在最溫暖的地方,用衣物將自己包裹得很緊,以為這樣就不會害怕寒冷的時候,忽然有一股力量,強硬地破開了你所有的防禦,滲透你的脖頸、後背與大腿,那一瞬間的寒意,足以令你明白什麼叫做凍徹骨髓的冰涼。
她也是花了好多年才逐漸熟悉這種感覺,但也僅是熟悉而已,並沒有習慣。
將提燈放在一旁,任它安靜地燃燒,而後抬頭望去,這裡地勢較高,因此可以透過稀疏的雨幕,看到天邊微白的地平線,正在透著天青色與灰黑色的冷峻的光,傳遞黎明的曙光即將到來的訊號。
雖然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到來,但總歸是會到來的,到那時,這些令自己討厭和害怕的東西,也會隨之退去,直到下一個黑夜再回歸。她在很久以前的十六年的人生中,一直都重複著這樣黑與白、光與暗的對抗,那時候覺得很痛苦,很煩躁,後來才明白其實是世界上最珍貴的事情。
塵世間的每個人都在進行類似的對抗,如果伱也是,那麼說明你屬於「凡人」的一員;而如果有一天墜入了永恆不變的黑或單調乏味的白之中,才會意識到自己早已失去了成為凡人的資格。
她曾經就這麼失去過,如今終於失而復得。
下過一場暴雨的空氣清新,連泥土中都黏著著充沛的水汽,岩石縫隙間的雜草掛著晶瑩的水珠,被雨水潤濕而顯得蒼翠欲滴的樹葉在微冷的風中搖搖欲墜,有些原本並無生機的地方已經冒出稚嫩的新芽……大大的世界將小小的身影團團包圍,她置身其中,看著這一切,感覺新奇而又珍貴,連縫隙角落裡的影子都沒有那麼可怕了。
就在她安靜地找回自己生活於這個世界的感覺時,身後忽然傳來了誰的腳步聲,雖然很輕但並沒有掩飾。奧薇拉下意識睜大了眼睛,回頭望去,便對上了一雙平淡無聲的眼眸。
「你在這裡幹什麼?」
「我,唔,我睡不著……」奧薇拉訥訥回道,縮著脖子,眼神閃躲,一副做錯事被大人發現的虧心模樣。
這個樣子要是被愛麗絲看到,又要說自己欺負人了。
林格不知怎的這樣想,但很快便將這個無稽的想法拋到腦後,問她:「是睡不著嗎?我想應該是睡不著吧?」
「這個……有什麼區別嗎?」奧薇拉表示自己聽不懂如此複雜的暗示,同時眼神閃躲得更明顯了,怎樣都不敢和林格對視,倒是經常往旁邊的提燈上戳,仿佛這盞燈其實有種神奇的魔力,只要擦一下便會飛出火焰的精靈,教她該怎麼應對眼下的情況。
林格對她的小動作視若無睹,語氣如常:「很大的區別,一個是主觀的原因,你失眠了,所以睡不著;一個是客觀的原因,你不能睡覺,所以睡不著?」
奧薇拉聽到這裡,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什麼,卻被林格用平淡的語氣堵住了:「不要試圖解釋什麼,這個道理不難想通。你之前說過,自己的詛咒還沒有完全消除,所以看到黑暗和陰影的時候,仍然會感到害怕與恐懼,嚴重時甚至會有生命危險。後來我思考了一下,人在什麼時候最容易見到黑暗呢?答案是——」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閉上雙眼的時候。」
「也就是說,其實你根本就不能睡覺,因為只要閉上雙眼,就會受到詛咒的威脅。在過去你還是貝芒的公主時、在你被封印於古堡的這幾百年裡……你都從未入眠吧。因此見到我們時,才會表現得那麼睏倦遲鈍——假如是性格原因的話,遊戲世界裡的你,可不是這種樣子。」
「……」
一通分析下來,奧薇拉啞口無言,嘴巴開合了幾下,最終還是放棄了狡辯,默默地把頭扭到了一邊。過了一會兒,才聽到她悶悶不樂的聲音傳來:「明明是那麼悲傷的事情,為什麼你可以說得那麼輕鬆?而且,明明自己心裡知道就好了,為什麼還要說出來?」
自出生以來的每一個夜晚,及至一年、十年、百年……以來的每一個夜晚,當其他人都蜷縮於溫暖的被窩、徜徉於美妙的夢境時,只有公主一人獨自面對冷寂空曠的夜色。她從來不知道睡覺是一種怎樣的感覺,也不知道所謂的做夢是怎樣的體驗,每次聽到別人抱怨關於睡眠質量或者噩夢之類的事情,她都會很羨慕。因為,就算睡不好覺也沒關係、就算會做噩夢也沒關係……她也好想閉上雙眼、痛痛快快地睡一場啊。
這樣卑微渺小的夢想,說出來不免惹人發笑,也會令關心自己的人擔憂。過去,奧薇拉不希望父母和老師為自己擔憂;現在,她不希望愛麗絲等人為自己擔憂。所以,一直都埋在心底,沒有把詛咒對自己的另一種折磨訴諸於口,只是默默地承受。
誰知道今天,離開古堡的第一個夜晚,自己重獲新生、值得高興的第一個夜晚,就被人毫不留情地揭破了。
他都沒有考慮過自己的感受嗎?
公主越想越氣,索性雙手抱腿,把腦袋擱在了膝蓋上,一直沒有回頭看林格。
這時,身後又傳來了他平淡的聲音:「沒有關係。」
「我知道你為什麼想要隱瞞這件事,但是沒有關係。」他說道:「因為我和梅蒂恩她們不同,我不會為你擔心。」
「……」
背對著林格,奧薇拉的眼睛瞬間睜得大大的,眸子裡的星光因震驚過度而來回遊竄,顯得像是散亂無序的星流漩渦:這傢伙知道自己剛才說了多麼過分的一句話嗎!?
還是對女孩子說的!
她太震驚而忘記了關於睡覺的事情,以至於眉眼之間的睏倦神色都一掃而空,整個人精神了不少——準確地說,是生氣了不少。
林格知道她在想什麼,但並不在乎,因為他也有自己的理由。
「既然你已經決定了逞強,那我還有什麼理由為你擔心?」年輕人伸出手,觸碰頭頂最為接近的一片樹葉,輕輕撫摸雨水在縱橫分岔的葉脈間流淌的痕跡,語氣平靜:「最脆弱的人連逞強都做不到,稍微受點傷便要向朋友親人哭訴;你還有逞強的念頭,說明你仍是堅強的,這樣的人不需要誰來擔心。」
「可是,」奧薇拉忍不住反駁他,「如果真的堅強,就不叫逞強了吧?」
「是的,所以。」林格輕輕用力,將手中的葉子從樹枝上扯了下來,反彈時的力道令樹枝來回搖晃,枝上濕葉紛紛抖落殘餘的雨漬,像是往年輕人的身畔下起了另一場細雨,他卻渾不在意臉上與脖子上的寒意,輕聲道:「你最好在她們發現以前,變得足夠堅強。這樣,萬一哪天暴露了,也能對她們解釋一句:這是習慣,我給忘了。」
「……」奧薇拉悶悶地問道:「這也是你的感同身受?」
「或許吧。」
或許是什麼意思?
真是模稜兩可的回答,和這傢伙的性格一模一樣。
奧薇拉雖然可以理解他的話,但還是感到生氣,小聲嘀咕道:「與同伴林格的好感度大幅下降了。」
「什麼?」林格沒聽清楚。
「沒、沒什麼!」
很明顯是在說自己的壞話,但林格並不在乎,因為這種偷偷摸摸的壞話甚至比不上愛麗絲——金毛女僕說林格壞話都是當面說的,而且屢教不改。主要是記性不好,這一次口頭認錯,下一次再接再厲。
兩人關於「睡覺」與「逞強」的話題好像到此結束,沒有其他的話可以說了。林格一言不發鬆開手,本意是為了讓摘下來的樹葉落地,這時卻不知道從何處吹來了一陣冷風,卷著這片葉子輕飄飄地飛走了,在淅淅瀝瀝的雨幕中穿梭旋舞,像只優美的蝴蝶。
它要飄向何方呢?
林格看著這片飛旋的落葉,怔怔出神。忽然間,一滴豆大的雨點落下,打在葉子上,發出噼啪的脆響,將脆弱的它從空中擊落,慢慢地墜向了大地。
然後,更多更大的雨點,接二連三地落下,不到一眨眼的功夫,就將朦朧微明的夜色覆蓋。
雨變大了。
驟雨來襲,雨絲如瀑,又開始沖刷這夜下的山林大地。
嘩啦嘩啦,似潮汐的迴響。
給點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