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4章 為勝利而祈禱嗎？
坐在天心教堂的長椅上，仰頭便可看見女神大人慈悲而憐憫的聖像，祂仿佛從來沒有離去過，仍在這觸手可及之處，注視著世間的萬千生靈，有無生命。當祂看見凡人使用自己賜予的力量，卻只是為了戰鬥和毀滅的時候，那顆寬仁的心啊，不知是否有一刻產生過名為後悔的情緒嗎？還是說，那是獨屬於凡人的悸動、而對神來說卻無關緊要呢？
最近，希諾總是忍不住思考這樣的問題，尤其是當她得知自己將被這場戰鬥拒之於外、只能坐在觀眾席上充當一介看客的時候。遠離爭鬥、保全自己是生靈的天性，或許也是女神大人在他們的命運中所設的一道枷鎖。可自己是如此渴望踏上戰場、如此渴望與強大的敵人戰鬥、如此渴望揮出槍刃時那一瞬間的無拘無束的感覺，這是否說明，她在不知不覺中已背離了女神大人的本意？無論那是本身的欲望在作祟，還是覺得只有自己能夠守護同伴，不都是一種自大的想法嗎？
她越來越有這種感覺，於是開始向女神大人祈禱，既是為了戰場上的同伴，也是為了教堂中的自己。但這祈禱聲是否被聽見了呢？即便是這一點，希諾也在懷疑。這時，她忽然發現教堂內變得無比安靜，轟鳴的炮火聲消失了，腳下的地面也不再晃動，這些跡象似乎可以證明，戰爭迎來了短暫的休息，至少在它再次開啟之前，是己方的勝利。
她深深地意識到，即便沒有自己，同伴們也能戰鬥下去。
少女是不會為此感到失落的，但同樣，她也並沒有什麼成就感，畢竟一介看客不需要太過代入；明明只是袖手旁觀，但獲勝之後還沾沾自喜的人，聽起來更是無恥至極。儘管這從不是她自身的選擇，但這位正直而誠實的騎士無法欺騙內心，所以她不會為此慶祝。
倒是有另一個人應該慶祝才對，而且以希諾對她的了解，知道她一定會那麼做的——可是毫無動靜。
她忍不住回過頭，向教堂的一個角落投去目光，在一台老舊的遊戲機前，愛麗絲正拿著手柄，呆呆地看著電子屏幕上投映出來的畫面，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樣。戰鬥打響的時候，她為了表現出對敵人的蔑視與對同伴的信任，便開啟了其中一台遊戲機，還聲稱要和林格他們比一比，究竟是她先解決遊戲中的敵人，還是林格他們先解決現實中的敵人。
這聽起來確實有些狂妄了，不符合希諾的騎士精神，但對愛麗絲來說，卻只是她平日裡無數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奇特行為的其中之一罷了，所以少女騎士當時只是笑了笑，既沒有附和，也沒有反對。可現在她才發現，那台遊戲機的屏幕畫面似乎一直定格在同一個界面，以她微薄的遊戲知識去理解的話，大概也是遊戲開始的界面。所以究竟是愛麗絲踐行了自己的諾言，在外面的戰鬥結束之前，先結束了自己的戰鬥；還是說，她壓根就沒有開始過呢？
幽幽的電子藍光打在少女的臉上，冷得有些蒼白，說句不太禮貌的話，這種毫無血色的臉龐，常常讓人聯想到了死亡、長眠或文藝作品裡死而復生的亡靈。希諾喊了好幾聲，才將她從沉思中喚了回來，仿佛連那心神也一併沉入了死者的深淵，差點消失在那個離現實很遠很遠的地方。
「啊。」
愛麗絲張了張嘴巴，倒映在眼中的遊戲界面讓她稍微清醒過來，她下意識按了一下手中的手柄，於是屏幕上的畫面閃爍了一下後，遊戲正式開始了。
對於愛麗絲心不在焉的反應，希諾並沒有追問太深的意思，因為她通過某種直覺以外的靈性，神奇地理解了對方此刻的想法，並且知道那是自己也曾有過的想法。她只是微笑著說了一句：「好像結束了。」
這句話對愛麗絲的刺激，似乎遠大於遊戲中源源不斷湧上來的怪物，她顧不上自己操作的主角即將被怪海淹沒，一下扭過頭，炯炯有神地盯著希諾：「結束了！？」
「嗯。」
「誰贏了？」
「唔。」希諾無言了一下，才笑著搖了搖頭：「我還以為這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愛麗絲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然後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髮：「說得也是，嘿嘿。」
要是敵人贏了的話，天心教堂怎麼可能還如此平靜，希諾也不可能繼續坐在這裡，早該提槍上馬，用自己的王權之力，為同伴們扭轉敗局了。
幸好他們贏了，多虧他們贏了，所以，她才只是坐在這裡，跟愛麗絲開了個無傷大雅的小玩笑。
腦袋轉過彎後，愛麗絲一下子振作起來，又恢復了平日那副隨心所欲的模樣，得意洋洋地說道：「雖然林格他們贏了，但速度還是太慢了，我遊戲都已經通關了一輪，他們卻剛剛打敗敵人，論速通，顯然還無法與我這個宇宙級的天才玩家相提並論。哇啊、怎麼回事，我怎麼死了？」
吹噓之後，她才發現自己操控的遊戲角色不知何時已經被怪物淹沒，愛麗絲拼命地敲擊手柄，試圖挽回敗局，可是遊戲角色那貧瘠的血條根本禁不住如此高強度的圍毆，沒堅持幾秒鐘就暴斃了，屏幕上出現了GameOver的提示。
「啊、可惡！」氣得她錘了一下面前的遊戲機，發出沉悶的聲響。
那可是女神大人的聖物啊。
希諾尷尬地笑了笑，說道：「因為你是王牌嘛，愛麗絲，王牌總要留到最後才登場，這是你自己說過的話，不是麼？」
如果是平時的愛麗絲，聽到這句話一定很興奮，因為她最喜歡被別人用「王牌」、「核心」或者「靈魂人物」之類的頭銜來稱呼了，那無疑是一種巨大的認可。不過今天的愛麗絲卻很冷靜，可能是因為她忽然意識到，希諾的這句話不是吹捧，而是事實。
她確實是最後時刻才能登場的王牌，將要去面對一個最強大的敵人。
對於林格等人來說，他們已經盡己所能，為這場戰爭落下了第一道帷幕；但對於天才玩家來說，這場戰鬥可還遠遠沒有結束呢。
一想到這裡，愛麗絲的心情忽然有些低沉，她盯著屏幕上詢問「是否要開始新的遊戲」的提示看了好久，才回過頭來，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你還在怪我嗎，希諾？」
希諾怔了一下，反應過來後不禁失笑，她沒想到愛麗絲居然一直都在糾結這個問題，明明表面上看起來蠻不在乎的樣子，這可以說是天才玩家獨有的細膩一面嗎？可事到如今她不應該再說這種喪氣的話，相比起來，希諾更想要看到她自信的一面，這也是愛麗絲一貫給人的印象：雖然不知道哪裡來的底氣，但她就是有種莫名的自信，那種驕傲、張揚、甚至可以用不可一世來形容的氣場。
初次接觸的人可能會對這種無緣無故的自信感到困惑，甚至懷疑她的大腦結構是不是有什麼問題，但對於那些和她共同經歷過漫長旅途的人來說，這樣的天才玩家才是最讓人感到安心的。
「你希望我怪你嗎，愛麗絲？」
希諾用一根手指點著嘴唇，努力回想著自己那遙遠的大學時代，身邊的女同學都在狂熱追捧的那些情感豐富的小說，用開玩笑的口吻說道：「讓我來猜一下你接下來的台詞：如果把責任都歸咎到我的身上能讓你好受一點，那我願意被你責怪——這樣？」
愛麗絲嚇了一跳，連連搖頭否定：「怎麼可能，我才不會說出這麼肉麻的台詞呢！」
又不是那種情情愛愛的傷感文學。
她猶猶豫豫道：「我只是覺得，如果你心裡真的有什麼彆扭的話，直接說出來可能會比較好，一直憋著的話，很難受吧？」
「可我確實不怪你，愛麗絲。準確地說，我沒有怪過任何人，非要找出一個責怪的對象的話，那也只能是我身上的詛咒，以及自己那過分強烈的驕傲感了。」希諾輕輕搖頭，腦海中所想的，是七天前的那個夜晚，在天心教堂中發生的另一場對話。
「林格先生已經使我意識到了，對自身無法履行責任的愧疚感，以及因此強加在他人身上的期待感，本質上都是一種不講道理的行為。」她直視著愛麗絲那雙隱約透露出茫然之色的眼眸，一字一句，極為認真地說道：「所以，沒有人能責怪你什麼，你也不需要去回應他們的期待，只要對得起自己的初衷就行了。」
「初衷？」
愛麗絲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遊戲手柄，若有所思。
她的初衷無非是打敗所有敵人、保護所有同伴、大家一起開開心心地迎接最後的大團圓結局而已。
而對於自己能否實現這個目標，天才玩家從來沒有懷疑過。
「我好像有點明白了，希諾。」
她輕聲道，之所以用「有點」，是因為還有一些地方搞不太懂，不過那些都是細枝末節，愛麗絲相信，只要自己一直沿著這條道路走下去，終有一天會明白的。
這麼一想，她便又打起了精神：「謝謝你！」
「你會老老實實地道謝，真是讓我感到意外。」希諾隨口調侃了一句，又笑眯眯地說道：「當然，我說的不責怪你，是僅限於現在的情況，愛麗絲。要是接下來的戰鬥你輸了的話，可別怪我嘴下不留情哦？」
「那你就放心好了！」
天才玩家拍了下胸口，大大咧咧地說道：「在我的字典里，從來就找不到失敗兩個字！」
那你的字典版本，和我所知道的可能不太一樣。
希諾還想多聊兩句，為愛麗絲緩解一下大戰前的緊張感。說天才玩家會緊張，聽起來似乎是個很拙劣的笑話，可希諾能夠理解她現在的心情，因為在與合成獸奇美拉交戰的前一個夜晚，她同樣有類似的感受。既定的勝利無法緩解心中的一絲一毫，因為有些時候人們真正在意的，本就不是戰鬥的勝利或失敗，而是隨之到來的事物。
不過她卻不能那麼做，因為她忽然間感受到了一股格外強大的氣息，。
與其說是強大，不如說是深邃、靜謐以及虛無，就像黑暗般難以觸及，正因如此才讓人心生畏懼，惶恐自己將會淹沒其中，如同被一片廣大的海洋溺死。
而那股力量的主人，此刻正安靜地等候在雲鯨空島的前路上，保持著一種不冷不熱的疏離態度，仿佛這不是一場激戰的前奏，只是在迎接一位應邀而來的客人而已。
希諾一下子變了臉色，她下意識伸出手，往旁邊摸索了一下，卻摸了個空，指尖沒有傳來聖槍白棘那獨特的、介於金屬與自然物質之間的溫和觸感，只有塵埃與空氣從她的指縫間悄然溜走了。少女騎士這才恍惚意識到，這場戰鬥的主角不是自己，而是眼前的少女。
愛麗絲看到她反常的舉動，一開始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但很快就反應過來了，她頓時睜大了眼睛，喉嚨有些發乾，沒由來地感到一陣巨大的緊張感，仿佛將剛才希諾為她緩解情緒時所說的玩笑話都拋到了腦後。
「那是——」
她舔了下乾澀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問道：「黑暗魔女？」
希諾沒有說話，只是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
一下子，就像法庭上的犯人終於聽到了裁決的鐘聲，亦或是故事中的英雄終於等到了出征的時刻，這兩種本應矛盾的心情在她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統一，總而言之就是，愛麗絲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二話不說便放下了手中的手柄，起身向天心教堂外走去——
「那麼也就是說，」她的語調故作輕鬆，「輪到天才玩家登場的時刻了。」
「愛麗絲。」
希諾叫住了她，天才玩家沒有回頭，所以看不到她臉上擔憂的表情，只是一陣漫長的沉默後，聽到了她低沉的聲音：「要小心啊。」
愛麗絲點點頭，逕自走出了教堂，背影很快消失在希諾的視線中。
少女騎士深深地凝視著她離開的方向，一言不發。過了一會兒後，她才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回頭將目光定格在女神的聖像上。在那雙深沉而睿智的眼眸的注視下，她緩緩低頭，雙手於胸前合十，向塑造此世、也塑造此身的最偉大的神祇，獻上了最虔誠的祈禱。
勝利的少女王權，為勝利而祈禱。
給點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