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2章 睡不著嗎?

  法芙羅娜無數次在夢中看到自己,然而看到的景象卻似是而非,那張被供奉在神位上的殘忍而冷淡的面孔也讓人感到陌生。除此之外,她還看到了刀劍與火焰,聽到了哀嚎與慘叫,感受到了痛苦與絕望。熊熊烈火將一切燃盡,高舉向天空的刀劍猶如一片寒冷的森林,人們像獵手與獵物般藏身於這片森林中,互相追獵,互相廝殺,或用他的劍刺穿他的喉,或用他的牙咬下他的心,如此野蠻,如此冷酷。

  這是一場殘酷的祭祀,為取悅神而獻上死斗的人們踩著猶未乾涸的骨血,單膝跪地,向祭壇獻上最虔誠的祈禱,他們的臉上都帶著黑色的鐵面具,跪地時鋼鐵的甲冑上束緊的鎖鏈磨擦著地板,發出一陣尖酸的吱嘎聲響,這象徵著他們都擁有一副毫不動搖的鐵石心腸,將為他們的神明懲罰這個已被和平腐化的世界,帶來無盡的紛爭與浩劫——

  「偉大的紛爭之主啊!」眾騎士中的領頭者開口,抑揚頓挫的聲調中帶著一種自我滿足式的狂熱:「動盪的時代已經再臨,聖者謹告我等,人的國度將於大地之上崛起,並摧毀一切阻攔在面前的敵人。災厄君主已向龍族宣戰,血之君王將讓鏡精靈們的海洋染上鮮紅;羽族的天空城匍匐於獅鷲之王的羽翼下瑟瑟發抖,而塵精靈的大軍亦要在神聖法王的旗幟前潰如散沙。在您的偉力庇佑下,勝利只是指日可待,我等亦將追隨四位君主的號令,使戰爭的洪流席捲大地的每一個角落,為您獻上最光輝無上的一場聖戰!」

  「請於您的神國中聆聽那戰爭的號角吧,那是吾等為聖戰而譜寫的序曲;請於您的神國中俯瞰那染紅的大地吧,那是鮮血正在侵蝕人心中的懦弱!拋棄理性、獻身本能,弱者於進化中淘汰,強者於動盪中崛起,而這一切正是您的意願、我等的信仰所在——」

  他抬起手,用力地在心口處捶擊三次,鋼鐵的甲冑發出嘭嘭的悶響,伴隨著那激昂蠱惑的口號:「紛爭之火將席捲和平,偉大的聖戰從不止歇!」

  身後俯首跪地的騎士們同樣以手捶胸,肅穆而又狂熱的口號迴蕩在空蕩蕩的神殿內,骨與血的氣味尚未消弭,便已染上了戰爭的硝煙:「紛爭之火將席捲和平,偉大的聖戰從不止歇!!!」

  不!

  那根本就不是我的意願!我從來沒有向你們提出過這種要求!所謂的聖戰也只是你們一廂情願罷了!

  法芙羅娜看著這一幕手腳發涼,她焦急地想要吶喊,想要告訴那些將自己視為神明來崇拜的人,你們扭曲了紛爭的本質,也從沒有意識到鬥爭並非盲目的殺戮與破壞,而是伴隨生命活動自然誕生的一種現象,殘酷的廝殺與死亡只是表象,而真正追求的應當是通過鬥爭所磨礪出來的堅韌意志與堅定信念。純粹的殺戮、純粹的破壞、純粹的毀滅一切,又到底能得到什麼呢?

  可是她與那個世界宛如隔著一層看不見的屏障,焦急的話語別說傳遞,連開口都做不到,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人,自以為完成了對神明的禱告,滿足了偉大的紛爭之主的願望,也必將在這場戰爭中得到他的庇佑,於是心滿意足而又躊躇滿志地離去。他們的鎧甲下散發出殘忍的血腥味,入鞘的長劍正因戰爭的號角而興奮顫慄,似乎正在期待下一場祭祀的到來。

  自顧自地獻上祈禱,自顧自地許下諾言,自顧自地理解教義,又自顧自地祈求神明庇佑……一切信仰的本質都是扭曲,尤其是當神明與她的信徒缺乏有效溝通的途徑時。

  法芙羅娜意識到某種驚人的變化正在發生,這個世界似乎已被火焰和鮮血染紅,那令人作嘔的氣味甚至比此刻瀰漫在神殿內的祭祀骨血還要濃烈,可她對此無能為力。在之後的歲月中,不斷有人踏入這座大殿,不斷有人向神明禱告,不斷有人祈求神的庇佑,自然也不斷有人犧牲於此——每一次禱告或聖禮,都伴隨著一次殘忍的祭祀,紛爭之主的信徒們相信,唯有在神的面前彰顯那股不畏死亡的勇武和屠戮萬物的豪氣,才能夠贏得祂的青睞,進而攫取更加強大的力量,然後去製造更多的紛爭與殺戮……如此循環。

  「偉大的紛爭之主啊,我等的軍隊又攻克了一座城池,願將此城之生靈,凡有血者,皆為祭品,使紛爭之紅盡染塵土,世間之民盡奉我神!偉大的紛爭之主啊,請收下我等虔誠的祈願,並讓那聖戰永不止歇、直至文明災亡的時刻吧!」

  ——不!我不需要這樣的祭品!戰爭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不應讓所有生靈都承擔代價!你們明明已經取得了勝利,為什麼還要讓自己的雙手染上更多無辜者的鮮血?放過他們,讓他們離開,如果你們真的是我的信徒,應該能聽到我的要求吧?

  「偉大的紛爭之主啊,自荒野、獵場與戰場上遴選出來的一百名勇武之士,將於您的神殿中獻上最狂熱的死斗,他們中只有一個人能活到最後,並踏著其他枉死者的骨血向您的神座覲見。他已證明了自己的勇武、力量以及對鮮血的忠誠,也請您為他賜下福音,庇佑您在地上的戰士永遠不會品嘗到失敗的苦澀吧!」

  ——不!我不會給他賜福的!這樣的死斗毫無意義,你們既沒有取悅任何人,也沒有證明自己的勇氣,只是在奪走無辜的性命並沾沾自喜罷了!他不應該被稱為勇士,而是最殘忍的劊子手!你們在聆聽那些死者的哀嚎時,心中竟不曾有過一絲顫動嗎?

  「偉大的紛爭之主啊,金星之火已墜塵世,赤星之焰划過天穹,啟示錄上的預言正在印證,戰士的榮光註定在鮮血與火焰中得到重生。然而可恥之徒卻屈從於內心的怯懦,令您光榮無上的火焰蒙上了塵埃。此刻,我等將怯戰者的頭顱斬下,獻首於您的神座之前,願您寬恕此卑劣的靈魂,並許他下一世戰鬥的榮光!」

  ——不!他才是正確的,珍惜生命、畏懼戰爭又有什麼錯呢?生命只有一次,如果不能充實地度過,至少也不該以傷害他人的方式苟且求存。而難道斬下同伴的頭顱、逼迫每一雙愛好和平的手都染上鮮血,才是你們所追求的信仰嗎?

  不該是這樣的。

  母親創造出來的少女王權,絕不該被人扭曲成這樣子!

  法芙羅娜抗拒這一切,試圖打破這層屏障,將自己的話傳遞到那些人的耳中,可每一次他們都無動於衷,甚或變本加厲。隨著戰爭烈度的升級,祭祀的頻率也越來越高,被抬到神殿中的祭品不僅有俘虜、有怯戰的逃兵、甚至還有一些狂熱的信徒,自願參與死斗,以鮮血和瘋狂取悅自己的神明,以求偉大的紛爭之主庇佑他們在下一場戰爭中仍能取得勝利。

  在一次又一次的祭祀中,神殿久經打磨的黑曜石地板,已蒙上了一層污穢而不祥的血光,神位上供奉的屬於紛爭之主的雕像,也愈發冷酷漠然起來,已不止讓法芙羅娜感到陌生了,甚至隱隱畏懼。她害怕有一日那神位上的少女會活過來,冷笑著說你配什麼紛爭王權,然後反過來將她吞噬,占據這個位置,繼續堂而皇之地向那些信徒發號施令,讓他們去製造更多的紛爭與殺戮。

  這不是錯覺,而是預感。

  它一定會發生的、不、它已經在發生了。

  法芙羅娜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神位上那尊冷酷漠然的少女雕像忽然動了一下,她從嘴角勾勒出一抹諷刺的弧度,然後慢慢地從那個受人供奉的位置上走了下來。她走過已被鮮血染紅的十二級台階、走過枉死者的屍骨如巢穴堆積的大殿、走過一場又一場血與火焰的祭祀儀式,來到了法芙羅娜的面前,冷笑著質疑:「為何要抗拒?」

  「身為宇宙的暗面、混沌的王權、紛爭的主宰者與統御者,欣賞這人間的刀兵、操縱這大地的戰火、再向那些視你為戰爭象徵與鮮血之神的信徒們降下賜福,讓他們去製造更多的殺戮和死亡,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為什麼你要抗拒?」

  「你莫非沒有感受到此刻胸腔內的鼓動嗎?如此澎湃不息,如此激昂熱烈,那是源自於血的本能正在催促你去戰鬥,去燒光宇宙中的一切——凡有無物質,一切生靈,皆在血中沉淪,在火中消逝。唯有如此,萬物才能在廢墟之上獲得新生,這就是混沌與秩序的本質,也是你身為紛爭王權的使命啊。」

  「所以,無需抗拒。」

  「來吧,與我合為一體。」

  她慢慢抬起手,按在了法芙羅娜的胸口,仿佛隔著一層脆弱的胸腔,聽到了那陣緊張、急促且忐忑不安的心跳聲,於是嘴角的弧度更深。她的臉頰越來越近,直至與法芙羅娜的呆怔的臉頰擦過,兩人好似親密相擁,在這個連呼吸都清晰可聞的距離上,她的聲音伴隨著一陣燭火的翕動,飄然不定,宛如故事書中來自邪惡女巫的誘惑:「有萬千生靈奉你為神、有萬千信徒尊你為聖、有萬千把刀劍正等待你來舉起、有萬千場戰爭正等待你來定義。違背他們,便是違背本心;違背本心,便是違背王權。」

  「你,要讓母親大人失望嗎?」

  那隻手正在逐漸融入自己的心臟,連帶著那個從神位上走下來的少女,似乎也即將與自己融為一體,這個過程是不可抗拒的,且充滿了一種邪惡和褻瀆的意味。法芙羅娜感到一股莫大的恐懼從內心深處湧現,隨即渾身發冷,不受控制地開始顫抖。她一度失去了反抗的勇氣,聽信了那種蠱惑的言論,可在某一刻忽然間想起母親大人沉睡之前,曾分別找每一個少女王權談話,而她對自己說的話是:「把握你的勇氣,法芙羅娜。」

  「紛爭的本質並非為世界帶來毀滅與浩劫,而是面對毀滅與浩劫時,生命所表現出來的那種勇氣。你是賦予生靈反抗之心的火焰,也是鼓起他們心中勇氣的旗幟。所以任何時刻,都不要忘了自己的勇氣從何而來。」

  那溫柔的話語,還有殷切期盼的眼神,仍歷歷在目。

  沒錯。

  如果在這裡接受了她的同化,使對抗紛爭的勇氣墮落為製造紛爭的盲目,那才是讓母親大人失望的選擇吧?

  法芙羅娜回過神來,發現她不知何時已經抓住了那隻正在向自己的心臟滲透的手,那個和自己有著一模一樣面孔的少女正驚訝地看著自己,沒想到她能夠在最後一刻恢復理智。

  此時此刻,法芙羅娜前所未有地清醒,她一字一頓地對少女說道:「離開我的身體。」

  「然後,滾回你的神位上,和你的信徒們一切墮落吧!」

  ……

  法芙羅娜猛地睜開眼睛,從床上坐起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她的額頭上密密麻麻地滲出了一大片汗水,沿著脖頸滑入後背,一陣冰涼刺骨的觸感。

  過了幾分鐘,她才漸漸緩過神來,伸手抹去額頭上的汗水後,抬頭向窗外看了一眼。夜色幽深未明,在一股靜謐的氛圍籠罩下,整座天之聖堂都像是睡著了,只有風偶爾吹過古老林海,枝葉沙沙作響的聲音傳來,猶如遙遠海洋中的潮汐悲涌。可惜法芙羅娜從來沒有見過海洋,自然也不知道潮湧究竟是什麼樣的聲音,這個比喻是她從書上學到的。

  又做夢了。

  少女坐在自己的床上,忍不住想到,心情很難說是惆悵,還是苦惱。最近這段時間她一直都在做夢,夢境的內容也如出一轍,只是程度越來越深而已。今天的夢境尤為清晰,也尤為真實,有那麼一瞬間,法芙羅娜甚至覺得如果自己在夢境中被那個從神位上走下來的少女同化的話,現實中也會變成另一種模樣,不再是姐姐和妹妹們熟悉的那個法芙羅娜了。

  可是,說到底只是一個夢而已吧?

  或許是自己想多了。

  話雖如此,但這會兒要她重新入睡的話,心裡多少還是有些膈應;法芙羅娜又不願意去打擾其他已經入睡的姐妹們,她呆呆地坐在床上思考了一會兒後,忽然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念頭:既然橫豎都睡不著了,不如就出去走走?(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