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蜂鳴的雜音中,沉澱著機械的躁動與心臟的悲鳴,眾人都沉默無言時,惟有愛麗絲的聲音尤為清晰,也尤為沙啞,以至於讓人懷疑她的喉嚨是否被火焰燎烤過,才能在開口時夾雜著一種艱澀的疲倦。倘若真是如此,那股火焰應當名為過去,而支撐它燃燒起來的燃料則名為記憶。
可能連愛麗絲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當她開口時,下意識吐出的稱呼卻並非女神,而是母親,或許這就是由記憶燃燒起來的過去之火,在她混沌蒙昧的腦海深處留下的最深刻的痕跡。平日裡總是深埋於心,今日則化為一股衝動,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其實,未必是她,連同伴們都還暫時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因為她們的心神都被愛麗絲的說法吸引了——
魔力的本質,是女神大人的靈性。
靈性何解?在聖圖彌的理論中認為,靈性是世間萬物溝通法則的一種渠道,是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形而上的概念。它決定了生靈的主觀意識與客觀認知的統一,萬物皆有靈性,因此才構成了一個完整的世界。倘若失去靈性,便失去了存在的資格,或可認為,是與世界割裂開了。
而對於人類來說,靈性尤為重要,因為他們先天便無法感知魔力,必須通過刺激靈性,才能獲得使用魔法的資格。因為這種強關聯性,中世紀時一些魔法師還認為,靈與魔的關係,就是精神與肉體的關係,它們渾然一體,不可分割。
但愛麗絲的說法,極有可能徹底顛覆這種認知。
如果魔力的本質就是女神大人的靈性,那麼,所謂的超凡、魔法與魔導,豈不是……
「沒錯。」天蒂斯冷冷一笑:「這世間一切神秘學的本質,其實就是生靈通過自己的靈性,溝通母親大人的靈性,並向祂借取了創始之初種種概念與法則的使用權而已。萬物有靈,無非是日月需要輪轉,因此向母親大人借取了光明與黑暗、溫暖與寒冷的概念而已;動物與植物需要孕育和成長,因此向母親大人借取了生命與死亡、生長與輪迴的概念而已;而具有自我意識的智慧生命體在脫離了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後,開始追求更高層次的力量,因此向母親大人借取了最多的概念,進而衍生出繁多的神秘學體系。魔藥學?占星術?強橫的肉體?磅礴的精神?堅韌的意志?乃至漫長悠久的壽命……」
「如果沒有母親大人的慷慨,你們以為,區區凡人竟可以覬覦宇宙創始之初的力量嗎?」天蒂斯的視線冷冷掃過女伯爵奈薇兒與老闆娘謝絲塔等人,因為她們所使用的血魔法或妖精魔法,無疑擁有著同樣的起源:「母親大人的性格,總是過於天真,以為凡人都會約束自己,謹慎地使用祂所賜予的力量;又過於仁善,不願讓自己創造出來的生靈,如地球歷史上那樣,經歷茹毛飲血、刀耕火種的時代。」
以更加形象的說法便是,一個溺愛孩子的母親,總想把最好的東西都留給自己的孩子。
可問題是,那些被祂寵愛的孩子,真的會回應祂的期待嗎?
當女神大人還停留在這個世界,天之聖堂就在伊甸的天空中飄浮著,俯瞰塵世大地時,或許他們不敢表露出異樣的心思;可當女神大人為了放他們自由而選擇離開的時候,一切仍會照舊嗎?
聯想到剛才影像中的最後一幕,林格若有所思。他看著天蒂斯,問道:「聽起來,你似乎並不贊同女神大人的做法。」
天蒂斯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定定地看了年輕人一會兒後,才開口道:「母親大人從遊戲中獲得了靈感,因此創造了這個存在劍與魔法與異種族的幻想世界,祂渴望拋棄常識,探尋那些夢幻、瑰麗而不可思議的事物。這本沒有錯誤,然而,遊戲之所以能夠穩定運行,無非是裡面的NPC都被設定好了代碼,只會按照刻板程序運行而已。而母親在製作伊甸這款『遊戲』時,卻不循常理地為祂的NPC們賦予了充沛的情感,甚至還為他們開放了創始之初的部分權限。」
當NPC知道自己只是一款遊戲中的一段代碼而已時,他們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當NPC知道自己只需要不斷攫取權限,就有機會更進一步,超脫生命的界限,成為「玩家」或者說「神明」那樣的存在時,他們會產生什麼樣的想法?
可是,他們所能獲得的力量是有限的,因為魔力本質上並不是一種能量,而是創世女神授予凡人的一種權限。它不會自然產生,也不會無故損耗,除非能夠將所有權限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或許便能實現野望,超凡脫俗。就像遊戲中的主人公那樣,不斷打倒敵人,不斷提升等級,直至超出了底層代碼所設置的上限。至於敵人從何而來……放眼望去,不是舉目都是嗎?
不過在那之前,他們還有一個巨大的阻礙需要跨越,那就是女神留下的使者,世界的守護者與仲裁者,維護和管理著世間魔力大循環體系的管理員——現實少女,天蒂斯。
當有限的力量與無限的欲望發生衝突時,又將導致什麼樣的後果?
天蒂斯收回目光,看了天界忒彌絲一眼,語氣平淡道:「我以天之聖堂控制中心管理員的身份,申請播放X25號檔案文件。」
天界忒彌絲的眼眸中星光一閃,以毫無起伏的聲調回道:「判斷為:合理。申請許可已通過,現在開始播放X25號檔案文件,代號為:矛與盾。」
矛與盾,即針鋒相對的立場。
但是,眾人還沒來得及思考這個代號中的矛是指哪一方,盾又是指哪一方,本已沉寂下去的屏幕忽又明亮起來,新的影像記錄,開始播放,伴隨著天界忒彌絲冷淡的陳述。
……
【矛與盾檔案記錄,內容如下:本檔案記錄於伊甸起源後的第一億兩千九百八十二萬五千三百一十二年,亦是女神大人離開伊甸後的第兩千七百九十三年,在對待凡人文明的戰爭問題上,代行者愛麗絲與守護者天蒂斯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最終由觀察者天界做出了最終決斷,僅保留此影像記錄作為佐證材料。】
天之聖堂的控制中心,一台台銀白的金屬機櫃被無數根攀延於地面或懸掛在空中的電子光纜連接起來,在中央區域的巨型機械上,無數虛擬光屏上滾動著密密麻麻的數據和文字,猶如瀑布般一瀉而下,而被這些虛擬光屏所包圍著的銀髮女孩,正在通過自己的權限,與控制中心深度連結,整理並編輯這些涉及到不同時間、不同空間乃至不同維度的數據,其龐大的信息量和運行量足以在一瞬間將地球上最先進的超級計算機燒成廢鐵,然而對她來說卻不過是每天的日常。
對另一個人也是。
天蒂斯的雙眼死死地盯著浮在空中的巨大主屏幕,不願意錯過上面刷新出來的每一組數據與每一條信息,雙手則不停地在操作台上來回敲擊,發出清脆響亮的咔嗒聲,因為操作速度太快的緣故,雙手甚至拉出了模糊的殘影,不間斷響起的敲擊聲頓時也像是一支急促的小調,讓人難免屏住呼吸,生怕擾亂了她們的節奏。
「天界,」有時候,天蒂斯還會主動給女孩下達指令,通常情況下,都簡潔短促,如同她的性格一樣:「三分鐘後,將聖莫格迪亞帝國與羽族蒼空王庭在貢德—古拉爾森林一帶的戰況匯報給我,記得附上具體的傷亡數字以及是否有半神以上的超凡生命體參戰;五分鐘後,重新檢測一下貢德—古拉爾森林地區的魔力濃度含量,並列出具體曲線圖;十分鐘後,以天之聖堂的名義警告凡因利納王國的君主,這場戰爭的規模已在我們的控制之中,不會危及到他的國土,如果他還妄圖出兵插手的話,我會認定他是故意攪亂局勢,並在接下來的百年內降低伊鐸利納王國境內的魔力循環指數。當然,最好是讓愛麗絲親自去說,那樣比較名正言順……」
「天蒂斯!」
一個隱含怒意的聲音忽然從後面傳來,短暫打斷了兩人的工作狀態。天蒂斯沒有回頭,只有天界抬頭望去,一眼便看到愛麗絲正氣勢洶洶地朝這裡走來,一副要興師問罪的模樣。
「你來得正好,愛麗絲。」天蒂斯仍將注意力集中在觀測數據上面,只是分出了一點心神,與愛麗絲交談:「聖莫格迪亞帝國與羽族蒼空王庭之間的戰爭,我估計會在四到六個月之內停止,在這期間,我不會允許任何人妄圖擴大戰爭規模、渾水摸魚的行為,所以需要你向凡因利納王國、影爾貢王國、卡斯塔利亞部落聯盟和翡翠王庭這些國家的領袖發出警告,我看他們中的某些人,已經似乎按捺不住自己的野心了……」
金髮少女的腳步不禁一滯,氣勢上天然就弱了三分,但反應過來後她更加惱怒,完全不給面子:「要去你自己去吧,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天界聞言,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天蒂斯也被這種不負責任的說法給驚到了,手上的動作下意識放慢了許多,急促的小調變成了舒緩的樂曲。她回過頭,沒好氣地對愛麗絲說道:「這是發生在凡人文明之間的戰爭,你覺得和你這個文明的引導者與代行者沒什麼關係嗎?少給我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否則,就算母親大人不在了,我也要代替祂教訓你的。」
愛麗絲卻哼了一聲,完全不怕:「我說了,要去你自己去,這件事和我沒關係?」
天蒂斯頭也不回,只當她還在鬧彆扭,雖然最近兩人沒發生什麼矛盾,但愛麗絲這傢伙的性格向來如此,她想鬧彆扭是不需要什麼理由的,這種時候只要隨口哄兩句就行了:「這麼說來,難道和我有關係嗎?」
「當然和你有關係!」
愛麗絲磨了磨牙齒,憤懣地盯著天蒂斯的背影,語氣頗有些急躁和衝動:「這場戰爭本來就是你挑撥的,你還敢說和自己沒關係嗎,天蒂斯!?」
敲擊聲戛然而止。
連那些虛擬光屏上正在傾瀉的數據流,都在這一瞬間發生了詭異的停滯,好像天界也因為這句話而陷入了震驚,只是女孩一向不喜歡將這種情緒流露在臉上而已。
天蒂斯慢慢扭過頭,目光定格在愛麗絲的臉上,一字一頓地問道:「你剛才,說什麼?」
愛麗絲被她這一眼看得有些心虛,下意識後退了半步,隨後才反應過來,自己不應該在這種時候露怯,於是又惡狠狠地瞪了回去:「難道我說錯了嗎?不僅是這場發生在聖莫格迪亞帝國與羽族蒼空王庭之間的戰爭,就連血族與狼人的血月戰爭、黎拜因和影爾貢的十年戰役、三大精靈族的聯合會戰……從母親離開後的第一百五十八年開始,你就一直暗中在挑撥這些種族與國家之間的矛盾,間接促成了每一場戰爭的爆發吧?不要以為我不知道這些事,你到底想要做什麼,天蒂斯?」
她緊握著拳頭,一雙緋紅色的眸子怒視著眼前的黑髮少女,除了憤怒和不滿以外,居然還有一絲絲的委屈,仿佛她不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就決不罷休那樣。
天界忒彌絲微不可覺地偏過頭,目光同樣落在天蒂斯身上,等待她的回答。
然而天蒂斯只是稍作沉默後,毫不在乎地冷笑了一聲:「你說自己早就知道了?但我恐怕憑你的智商,還沒有那麼容易注意到這個問題吧,讓我猜猜是誰給你透露了消息:巨龍一族的虛界龍神尼格弗萊姆?人類中的真理賢者伊莎貝爾?還是鏡精靈一族那個自稱為海之王者的傢伙?算了,是誰都無所謂,我早跟你說了,不要和他們有太多牽扯,奈何你總是不肯聽我的話,愛麗絲。」
她仰起下巴,明明兩人的身高差不多,卻給人一種俯瞰的感覺,黑漆漆的眼眸中是愛麗絲從未見過的冷漠,以及不加掩飾的失望:「倘若我告訴你,這一切都是我乾的。」
「你又想怎麼樣,又能怎麼樣呢?」
「天真不堪的愛麗絲小姐?」(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