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像裡面黃撲撲的一片,給人的第一感覺是荒涼和寂靜,一望無際的土地上幾乎寸草不生,田地里乾巴巴稀拉拉的長了幾棵莊稼,蔫頭蔫腦。地面上遭受過重擊拖打,有大型動物走過的痕跡,一路走一路破壞,地面上滿是裂口。太陽又大又烈,一個中年男人從井裡打出來一桶水,倒進飯鍋里生火下米。人人面黃肌瘦,飯做好了,小孩抱著碗眼巴巴地等,家長盛了一碗米湯,裡面摻了幾顆米粒,跟水沒什麼區別,最多就是顏色泛著一點淡白。飯桌上的小孩呼嚕呼嚕喝了,一抹嘴,可憐巴巴的喊餓。
畫面一轉,荒山野嶺,一行人神色疲憊,近於麻木的行走趕路,這是實在活不下去的人家,被迫遷移到別處。老人佝僂著腰,和小孩長途跋涉,總有人不斷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
大批魔獸衝進門派里,派中弟子紛紛拿起武器對抗,天上劍光四射,魔獸皮糙肉厚,對低級弟子的攻擊完全免疫。幾個扛鼎的門派大能被幾隻高級魔獸纏住,其餘魔獸速度飛快,殺人取丹,不出片刻,血流成河。當低級弟子躺了一地的時候,掌門長老也被磨得只剩下一層血皮,其餘魔獸加入戰局,登時被抹了脖子,一道血在半空潑出一道弧線,人已氣絕。
魔獸肆虐村莊,推倒了房屋,有人被埋在廢墟下面,到處都是哭天搶地的哭聲,一個婦人抱著小孩拼命地逃,孩子嚇得臉色發白,婦人牢牢捂著他的嘴不讓他哭,唯恐招來魔獸矚目。哭聲呼救聲一直沒聽,方棋聽得心亂抽,眯了眯眼睛,想起在與鴻元分別的那一座小城,也是這樣的一副景象。只是這些魔獸看起來兇悍,但數量並不多,搖頭擺尾,大吼大叫,用身體撞擊牆壁人家。不曾想撞開一塊牆板,露出血肉模糊的一具屍體。
方棋眯了眯眼睛,按照修士所說,鴻元的作惡對象沒有規則可言,他這人就是沒有感情的機械人,他連報復這些罪魁禍首的修士都無心,怎麼會特意指使魔獸傷害平民無辜?這些魔獸看起來並非高級魔獸,作戰手段毫無章法,也不如之前襲擊門派的魔獸,那樣具有強烈的目的性。
魔獸四階啟蒙靈智,也有好壞之分。鴻元身在夢境,不可能親自出來指揮,倒像是趁亂攪混水的。
鏡像里的畫面還在繼續上演,方棋看了片刻。自始至終沒有鴻元出現,也沒有他逼迫門派自相殘殺的一幕出現,方棋心想,這應該不是錄播,是直播,否則鴻元殺人作亂,這些修士怎麼可能藏著掖著,一定是恨不能都甩在他臉上才對。
方棋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疲憊的靠在椅子裡,小口小口的吸氣。
丹風真人收了鏡面,道:「這便是真正的鴻元君,方施主作何感想?」
方棋閉著眼睛不說話,一會閃過鴻元溫柔的笑臉,一會閃過呼天喊地的哭聲,腦子裡一片混亂,摸不出來頭緒。
他這邊尚未作出反應,底下的人看完鏡像已然炸了鍋,七口八舌,義憤填膺,低聲議論著。
「鴻元君濫殺無辜,囂張無忌,殺人如麻,該遭天譴!」
「從起初到現在,約莫失了百萬多條人命,簡直荒唐,不知怎麼能有這麼狠的心!」
「說到底,都是長淮和靈霄那兩個賤人造的孽啊!如果今天尚在人世,兩人見到這幅場面,怕是要羞愧而死!」
……
方棋眼皮劇烈地顫抖,手越握越緊,隨後一旁久未言語的崢雲道:「沒錯,他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方棋猛然睜開了眼睛,目眥盡裂,從座位一站而起,轉了兩圈,用力踹了一下石椅,大腳趾鑽心挖肺的疼。他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你們、給我、閉、嘴!」
方棋暴躁無比,如果不是大殿裡空空如也,他煩的想砸光所有東西,冷道:「我求你們了,好歹也是修真界的頂尖人物了,給你們留了幾分顏面。但是給臉不要臉了是吧?一個個的修真修傻了是吧?鴻元的做法是不可取,他錯了,並不證明你們做得就對!」
「命運左右人性,別他媽站著說話不腰疼,就他經歷的那些事情,你們誰敢去試一遍?別說完完整整的過一遍了,十分之一,你們誰敢?」糟口太多,方棋幾乎不知道對著誰吐,一雙眼睛又凶又狠的瞪著崢雲,逮住一個人狂罵,手快戳到人的鼻尖上,「你敢不敢?!說你呢!你敢不敢!十八年啊,見過他過過一天的好日子嗎?!每天都生不如死,你們知不知道鴻元每天都想自殺,要能死得成他早就去死了!」
方棋臉色古怪,噗噗往外噴口水,「你們是真傻還是假傻?既然能造出來那麼一個夢境,他怎麼活下來的你不知道?都瞎了是吧,你們不該把我送進夢裡,該進去的人是你們。看看那是不是人過的日子!我第一次見到鴻元,手腳細的都沒法看,就一顆大腦袋不協調的支在肩膀上,你們誰見過?造成今天這幅局面,別不要臉的往靈霄神女和長淮身上賴,別往鴻元身上潑,賴你!賴你們!」
崢雲被他噴了一臉口水,表情都懵了,大殿裡靜悄悄的,崢雲似是想起來什麼,半天才道:「當初誰也沒想到會這樣,鴻元君,咳……長淮靈霄人|獸結合古往今來從未有過,我等不過是替天行道罷了,修真界有修真界的規矩,方施主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方棋打斷他道:「我不是你們修真界的一份子,不知道規矩,沒資格說是吧?」
崢雲不語,顯然已經默認了。
方棋氣得眼花,切齒道:「我不是修士,對,我不是,可我是人吧?我會思考吧?對不對?是人就有資格說這個問題,姓崢的,你是不是人?歸慈掌門,你是不是人,嗯?丹風真人,你是不是人?你就說你們還是不是人吧!」
歸慈沉下臉來,隱帶責怪之意的瞥了一眼崢雲,方棋大喘氣,一條一條的反駁。
「我真無語了,你們說將靈霄神女趕盡殺絕,是替天行道是吧?多大的臉?天什麼時候給你們指示了,拿出來,拿出來我看看。」
崢雲啞住,臉色憋得通紅,方棋道:「拿啊!」
崢雲實在招架不住,方棋冷笑道:「沒有是吧,我猜你也沒有,也就是說得好聽。替天行道,你們自己就是天吧,別把帽子扣在天身上ok?長淮劍神自願退出雲淮劍宗,做個閒雲野鶴的平常人你就這麼看不慣?不知道人各有志?」
說多錯多,崢雲閉嘴不語,方棋激出來一肚子火,毫不罷休,揚聲道:「崢雲說的都是你們心裡想的?我不知道在座的各位,有多少人當年參與了把鴻元當誘餌,吸引魔獸的那件事。可我聽崢雲小王子說,說你們當初也沒想到是這樣?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大殿裡沒人敢接他的話頭,怕被噴個狗血淋頭,屆時打又不能打,實在憋氣。
這樣一來正得了方棋的意,他厲聲道:「你們這是在說自己運氣差的意思?如果鴻元不能成神,如果不是他身份背景特殊,就是一個普通人,不會引來報復,就活該被你們折磨,想死都不能死?」
他這會嘴皮子無比利索,想也不想的就說了出來,話說出口,方棋語氣一頓,像是也被自己的話震驚到了。
「我的天,這句話居然是從一個修士嘴裡說出來的,還好意思自稱什麼首席大弟子,你也配?」
崢雲臉上紅白交匯,神色間露出一絲諷刺不甘,似乎要揭下來他虛偽的麵皮,脫口道:「魔獸能作法寶靈器,亦能延年益壽,試問你會全然不動心?魔獸又有多難捕殺,途中損失多少人手,以他一人換了多少人的性命,你又可曾知道?如果你是我們,你能忍得住?」
方棋沉默了下來,是啊,只需要有鴻元,就能減少以前的一大半的步驟,捕殺魔獸變得容易許多。這麼大的誘惑擺在眼前很難不動心,尤其這個誘餌無親無故,無父無母,也死不了。更何況,不是一人特立獨行,用人引誘魔獸,周圍的人都這樣做,就算原先潔身自好,但看別人靠著這條誘餌扶搖直上,一是嫉妒,二是從眾心理,也多會按捺不住。
方棋閉了閉眼睛,又睜開,道:「能。」
崢雲大聲道:「你撒謊!」
「我為什麼撒謊?」方棋嗤笑道:「因為你會這麼做,所以才以為大家都會這麼做。我跟你們不一樣的地方就是,我沒有那麼自以為是,仗著自己家大業大修為高深,胡作非為,以為沒人能治得了你呢。我也知道報應兩個字怎麼寫!走捷徑沒有錯,但踩著別人的骨肉和鮮血,你晚上不會做噩夢?再說了,看到你們這幅熊樣,我更不敢了呢。」
崢雲被他噎了回來,嘴唇哆嗦,這回徹底不再言語了。
方棋罵了個夠本,一邊覺得解氣,一邊覺得悲哀。其實他鏗鏘有力,說了這一番話,並不見得能改變什麼。可他心口堵著這口氣,憋得好難受,不出不痛快。
方棋渾身乏力,歸慈試探道:「方施主?座下弟子不懂規矩,您別跟他一般見識。」
方棋抬起頭來,不答反問道:「說起來,你們為什麼會選中我?在異時空找一個陌生人,修真界修士這麼多,你們怎麼不去?」
歸慈面露尷尬之色,道:「以前並非沒試過。」
方棋問道:「沒成功?」
歸慈嘆息道:「鴻元神君作惡多年,咳,」老掌門小心規避詞彙,就怕落個和崢雲一樣的下場,顏面掃地,小心措辭,「在外……頗有凶名,令人聞風喪膽。而鴻元君防備心理極強,城府深沉,善察人心。鴻元君神識入夢極難,被他識破過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所以,只能費盡心機找一個局外人。」
方棋聽明白了,鴻元無惡不作,修真界的人都怕他,想是一看到他就瑟瑟發抖,恐懼是最難掩飾的,鴻元又心思敏感,所以很輕易就發現別人怕他,從而醒過來?
方棋突然又問道:「異時空幾十億人,你們為什麼選中我?」
歸慈默然許久,才尷尬道:「修為有限,只發放了兩千本……」
方棋道:「兩千人里選中了我?」
歸慈吶吶不言,方棋冷眼道:「該不會……只有我一個人完整的看完了上部吧?」
歸慈訝然望他一眼,方棋道:「別人連看都不想看完,而這些始作俑者,始終不覺得自己有錯,也是天大的笑話。」
方棋站了起來,半笑不笑道:「你們也是無所不用其極了,只是我很奇怪,萬一我也沒成功怎麼辦?」
在場修士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紛紛抬頭看來,又轉過身去,誰也沒有說話。
方棋瞭然,嘲諷道:「還能怎麼辦,窮命不值錢,死就死了唄,是不是?好在我以前命賤,從夢裡醒來也值錢了一回,走吧,列位白蓮花,我去喊鴻元出來。」
拖了這麼久,這人終於肯鬆口走到正題,一時卻沒人動作,顧忌極多,誰不惜命?
方棋走了兩步回頭,道:「不會是不敢了吧?」
上座修士只得站了起來,道:「這邊請。」
蒲江山雕樑畫棟,精美壯觀,就算是最後的淨土,也是一片漂亮舒服的淨土。轉過重重長廊,方棋步伐麻木,沉默往前,他最愛看東看西,現在甚至連長廊會不會塌,旁邊的欄杆怎麼這麼不結實,下面的懸崖好高的問題都無暇顧及,很快,來到了一間石室。
打開房門,裡面透出炫目的白光,絕大多數人留在外面,只有上座和上座之上的修士走了進來。
門在身後合上。
方棋打量這間石室,跟他醒來的那一間差不多,即使關上了門,裡面也通透亮堂。屋中央凌空有一團籃球大小的白光球,歸慈道:「夢境排異甚是厲害,我等以前勉強可以侵入,現在則一點縫隙都不成。你來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