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幾天,鴻元身上的傷疤掉了。
晚上的時候,方棋把他前前後後、全身上下檢查了一遍,簡直嘆為觀止,關節處的血肉都長出來了不算,短短几天結的瘡疤居然也掉了。而且一般人掉了疤,會露出還沒完全長好的粉色的嫩肉,等上幾天才會恢復原有的樣子。
方棋看著鴻元倒沒有這個過程,受傷的皮膚和旁處沒有什麼不同。
確定他身上沒有太觸目驚心的傷口,只有幾道無傷大雅的鞭痕,這太難得了,小孩以前哪天不是遍體鱗傷的,事不宜遲,方棋把人裹在被子裡,道:「能洗了,在這裡坐著,等我一會,我給你兌水。」
熱水是早就燒好的,方棋提了一隻比膝蓋高一點的木桶進來。
鴻元充滿期待的眼睛暗了暗,這么小的木桶,怎麼放得下他們兩個。
方棋往木桶里倒了點涼水,試了試水溫,便把小孩從床上抱進木桶里。
「水溫怎麼樣?熱了涼了告訴我。」
鴻元看了方棋一會,頗是遺憾落寞的劃了划水,點點頭。
鴻元身上的髒泥經年累月,又厚又黑,馬上上手搓不一定能搓得乾淨。
方棋躺到床上,意思是想先讓他泡澡,先泡一會,等身上的泥垢泡的軟了,到時候更容易洗。
鴻元盤腿坐在桶里,看了看方棋在那裡躺著,管也不管他,又看了看水面,扁扁嘴,有點委屈。
小孩坐在水裡又等了一會,方棋還是沒動靜,小孩拍了拍水,從桶里站起來往外爬。
方棋聽見聲音抬頭看他的時候,小孩已經爬出來了,光著腳站在地面上。
方棋:「???」
「我洗好了。」鴻元說。
方棋:「……」
你洗好個毛!有這麼洗澡的嗎!方棋頭疼的捏了捏額頭,把小孩提溜起來放進木桶里,鴻元瞪大眼睛看他,方棋拿了片絲瓜絡來充當搓澡巾,一邊泡著他一邊搓澡,搓了足足半個時辰才搓出來鴻元身上本來的膚色。
木桶里的水變得極其灰沉沉的,上面還飄著一層薄薄的油垢,方棋不忍直視,這得髒成什麼樣子了啊。
把小孩從桶里抱出來,方棋提著桶到洞外,晃了晃木桶潑掉髒水,回來山洞就著燭光一看,底部還有一層黑泥。
本來搓掉的髒泥沉到水裡,小孩在桶里活動腳面,把泥垢給踩實了。
居然能髒成這樣!方棋也是服氣。
小孩現在基本上乾淨了,這個桶恐怕比他還髒。方棋苦逼的先用皂角把水桶涮了一遍,才重新兌好乾淨的熱水,給他打一遍皂角,又沖洗了兩遍,才算是收尾了。
日子一天天的過,時間長了,方棋發現了許多問題。
鴻元這小孩吧,太懂事了,懂事的都有點怪異了。而且對他很好,無微不至,讓方棋覺得愧疚。每天打好洗臉水洗腳水,主動燒水背柴,洗衣做飯,涮鍋洗碗,起床的時候幫忙穿衣服,睡覺的時候幫忙洗衣服……方棋能做的他搶著做,方棋不會做的他也會做。
鴻元隱忍,話不多,甚至有點悶悶的。他以他為中心,幾乎是圍著他轉,方棋幾乎有一種鴻元在討好他的感覺。
方棋經常想,這個世界的眾神之主給他洗衣做飯,一定會折壽的……
恍惚之間兩人的身份似乎掉轉了,好像他是需要被人悉心照顧的孩子,鴻元才是大人。
按照鴻元的這個年齡,正是胡吃胡鬧的時候,他其實……
不用討好他的。
你怕什麼啊,你是要成神的主角,比超級英雄還厲害,什麼都用不著怕。
除了這個,還有一個很大的問題……
小孩表達親近的方式……有點那啥,很那啥,特別那啥。
小孩特別喜歡舔舔親親的,好像會上|癮一樣,親臉親鼻子親下巴親額頭……等等,也就算了,還喜歡舔人是怎麼回事啊。
舔的時候也不大大方方的……當然,大大方方的明目張胆的舔他肯定把他掀一邊去。所以小孩趁他不注意和睡覺的時候偷偷的舔,最喜歡舔他的眼睛,睫毛都舔的濕漉漉的。
而他一旦發現,流露出不行或者不樂意的神色,小孩登時擺出一副委屈的不得了、泫然欲泣的表情,好像不讓舔是他的錯,不給親更是彌天大錯==
方棋看到他那副表情,真是什麼火都吞下去了,只好催眠自己,缺愛嘛,缺愛的小孩都這樣!再說鴻元身上是有魔獸血脈的,魔獸嘛,肯定有劃地盤分領地的天性,小孩舔他親他是喜歡他啊,把他當自己人……啊!
拋開這個不談,小孩在某些事上思慮的太周到了。
比如他之前送到方棋的果子,洗乾淨了,表面的水滴也擦乾淨了,遞給方棋。這樣方棋已經感動的想要流淚了,他剛想張嘴吃的時候,小孩突然想到什麼,劈手把果子奪走了,奪的方棋一愣。
方棋心想小孩反悔了?他也喜歡這個果子,給他吃就給他吃,他們兩個誰吃不一樣啊。
結果鴻元咔嚓咔嚓,把果子外面的皮一點點的啃乾淨了,把坑坑窪窪的,沾滿了口水的,只剩下果肉的果子還給方棋。
那一瞬間,方棋真是大寫加粗的有苦說不出,看著鴻元亮晶晶的雙眸,盛滿熱情和期待,方棋心裡那個酸啊,哭著吃下去了。
有這個先例開在前面。
等到鴻元極為熱衷的把他吃過的、覺得好吃的東西,塞給他讓他吃,都是小意思,不叫個事兒啊!
轉了個眼的功夫,將近兩個月的光陰流逝,深秋已過,初秋將至。
日落西山,暮色四合。
方棋坐在爐子旁邊給雞拔毛,看了看天色估摸著小孩快回來了,果然沒等一會,遠處傳來輕巧的腳步聲,方棋回頭一看,鴻元撥開乾枯的野草走過來。
方棋招招手,讓他過來,照常檢查一遍小孩的身體,看有沒有受傷。
兩個月過去,時間雖然不長,但這段時間方棋每天都在給他狠補,早晚雜糧米粥熬著,肉吃著,每早一個雞蛋,還會從山裡搜羅堅果,換著法子做吃的。
營養跟上來了,小孩的身高躥了老長一截子。原來只到他的胯部往上高一點點,現在已經到腰了,居然長高了近十公分。
方棋放下手裡的雞,擦擦手,掀開小孩的衣服,不禁皺起眉來。
「他們又打你了?」
這回他身上沒有什麼皮外傷,不過腹部、腿部和手臂青青紫紫,全是人拳打腳踢出來的淤血。
「我不疼。」小孩軟綿綿的說。
方棋心抽抽了一下,沒說什麼,拍拍小孩的屁股說:「去洗手。」
鴻元一隻手藏在方棋背後,悄悄的摸了摸他發尖,才快步往湖水邊走去。
方棋重新拿起雞,皺著的眉毛擰的越來越深。
他這些天以來想了很多事情。
他來到這裡快三個月了,當時入秋,今時入冬。
風瑤派一年,春夏秋冬四季,每個季節的開端都會招收新弟子。而現在距離鴻元淪為魔獸誘餌的試煉大會就在來年開春,他記得是連大會的舉辦地離風瑤山有兩千多里,作為一個雜門小派,掌門也僅僅只有道宗中段的修為。
而御氣飛行至少也要是道靈修為。直白來講,風瑤派全派上下一個能上檯面的都沒有——連一個會飛的都沒有。怕是上到掌門下到弟子都要車行,這樣一來的話,比御氣飛行平白多出十多倍的時間,早早的便要出發。
他現在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樣,只需要顧好鴻元的吃喝穿戴,其他的什麼都不用管便萬事大吉。
擺在面前的是一個巨大艱辛的抉擇。
這段時間以來,小鴨嘴獸的身世成謎,風瑤山後山的厲鬼橫行卻只敢徘徊在山下,小鴨嘴獸對鴻元的畏如蛇蠍,許多細節都和《成神》相悖。
那麼……
是不是代表《成神》的後續劇情也可能產生變化?
如果可以的話,是不是代表他可以直接帶著鴻元去千屍谷?將中間慘無人道的過程全部簡化過濾?
如果不可以的話……
那他就要早做準備了。他是絕對不可能放任鴻元一個人去試煉大會的。現在他有銀兩,缺少的是身份,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風瑤山一年中的第四次招生就在近期舉行了。
這是唯一的機會,也是最後的機會。
到底是保守的跟著情節走,反正鴻元不會死。
還是大著膽子的搏一回?
這個問題困擾了他許多天。這畢竟是一本書,也許細節有差,但也是固定的情節進展的,他擅自改變劇情,竟劇情走向引到一個未知和不可控的方向,屆時引出不可挽回的惡劣後果怎麼辦?
如果鴻元因為他的衝動而走岔了路,導致最後不能成神,他怎麼可能承擔得起!
方棋手上的動作頓了頓,又捫心自問,被魔獸啃噬折磨的痛苦難受的程度,是遠非風瑤山可及的。他真的有做好心理準備,有這個心理素質看鴻元整日裡鮮血淋漓,遭受折磨?
方棋心口發抽發緊,他現在單是想一想,心就緊張的砰砰直跳。
到時候親眼看著?他不可能忍得住,他會想殺|人啊!
正進退兩難之間,小孩洗好手,趕了回來。
方棋聽見動靜,回過神來,側頭看他,眼神有點心疼無措。
鴻元呆了呆。
然後蹬蹬蹬跑過來,摟著方棋的脖子,用力的啃了他一大口。
親完不算,繼續抱著他,舔舔他的眼睛。
方棋把他推開,道:「你發什麼神經,天天親天天親你不煩啊?不是說了不讓親嗎?」
鴻元眨眨眼睛,無辜的說:「你讓我親的。」
方棋:「……」
e、excuseme?
他沒聽錯吧!他什麼時候!讓他親的!
鴻元蹙眉,說:「你那樣子看我。」
小孩比劃了一下,表達不出來。
你苦惱的、可憐巴巴的看我。
方棋:「……」他怎麼看了,呵呵你一臉!
鴻元說不上來,抿了抿嘴巴,蹲下來接過方棋手裡的雞,慢吞吞的拔雞毛。
方棋攪了攪鍋,看米粥熬得黏糯濃香,火候差不多了,便關上爐灶的風門,將火放的小了一點。
方棋出神的看著鴻元的頭頂。是否離開風瑤山,他一個局外人不能做決定。這是鴻元的人生,應該他自己選擇。
方棋斟酌了一下措辭,嚴肅的道:「鴻元。」
小孩抬頭看他。
「你有沒有想過離開風瑤派?」方棋道:「我們去找你爹娘……我說的不是趙府的爹娘,而是你的親生父母,這事兒說起來很複雜,可是你相信我,我不會騙你的,他們很厲害。」
鴻元動作頓住了,手有點抖,沉默片刻,眼角眉梢都藏著掩不住的冷冽鋒利,他木然問道:「為什麼?」
方棋:「……」
咦小孩不上當啊!雖然這些天他心裡百般為難拿捏不定,其實心裡的天秤早就有了傾斜的一方。他想帶著鴻元離開風瑤派,越過試煉大會和誘餌之路,直接前往千屍谷!
繼承元丹和修為雖然需要一些必要條件,但他是知情者啊!知道讓鴻元怎麼做才能消除《吸丹之術》的隱患。不要急著繼承,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先煉化元丹修為,再收為己用!
所以他雖然想要儘量的保持客觀,但語氣和內容還是難以避免的帶著幾分誘哄的意味,說帶著他去找長淮劍神和靈霄神女!對失去雙親的孩子來說去找親生父母,這是多大的誘惑啊!試問哪個人會不心動?
就算不心動難道不好奇嗎?
可鴻元這一臉平靜的反問為什麼,好像他早就知道趙家人不是他的親爹親娘,方棋一時之間有點方……
方棋打量他的神色,帶著一點茫然道:「這有什麼為什麼。你想不想變強?並不是只有在風瑤派才能修煉,你父母的一根手指頭……不,一塊指甲蓋,比風瑤派的所有長老弟子加起來還有牛逼……嗯,厲害!你去找你的親爹娘,他們是這世上最好的人,最愛你的人。」
方棋努力為劍神和神女說好話。
「不。」鴻元想也不想的拒絕。
我有你。
小孩極輕極淡的在心裡補充。
方棋有點急了,忙道:「怎麼不需要啊!你爹娘給你留了好多好東西,不能便宜別人!必須去!」
鴻元瞳色加深,幽深漆黑的眼睛盯著他,騰地站起,氣氛登時變得陰鬱壓抑起來。
方棋被他陰沉沉的眼神嚇了一跳,想不通這個常年受欺壓,小綿羊一樣的小孩怎麼身上就有一種鋒刀利劍一樣的氣勢,竟然一時不敢言語。鴻元深吸一口氣,怕嚇壞了他,才放軟了語氣道:「你不要我了嗎。」
方棋愣了一愣,不知道他從哪裡得到的這個結論,許久之後才說:「你胡說什麼呢,我怎麼會不要你。」
小孩對他察言觀色一番,沒說是信也沒說不信,悶頭悶腦的繼續蹲下拔毛,這回任方棋怎麼說,一句話也不肯說了。
晚上吃的小雞燉蘑菇,還有濃烈糯香的米粥。方棋含著勺子看小孩,以往他都黏著他離得很近的,膩歪得很,今天卻坐在對面,冷著一張臉,一頓飯一句話也沒說。
方棋丈二摸不著頭腦,他招誰惹誰了啊。
心裡憋著氣,飯沒吃幾口就飽了,方棋撂了筷子,剛要起身,鴻元抬起眼皮看看他,道:「幹什麼去,先吃飯。」
方棋冷笑,你讓我吃我就吃?去你的吧。
昂著下巴走了。
次日清晨。方棋把鴻元送走,背著籮筐帶著小鴨嘴獸,先在山上轉了一圈。
最近他發現一種菜鴻元很喜歡吃,用來燉雞當配菜味道也不錯,只是太容易熟了,他近日研究出來這道菜,在把燉好的雞端下火以後,再放進鍋里燜幾分鐘,味道最好。
採摘好了菜,方棋來到河邊,把籮筐放下,拿出匕首,對著河裡的倒影刮鬍子。
他現在使小刀刮鬍子,使得那叫一個出神入化得心應手,最初的時候手握不穩,搞得滿臉都是小口子。結果被小孩舔了一臉口水,還誰能拒絕,鴻元的唾液有助於傷口癒合呀。方棋被舔了好幾天,傷口結疤以後就奮發圖強,練刮鬍子,現在已經很少會搞出來傷口了。
刮好鬍子,他從湖邊站起來,愣了好一會才站起來,重新背上背筐。
小鴨嘴獸像是一條蛇一樣抱著他的胳膊,三隻爪子牢牢的摟著他,一隻爪子拍拍嘴巴打哈欠。
入了冬,天氣轉涼,冬天就顯得格外的冷。尤其是夜裡,現在蓋一床厚被已經很難抵禦寒氣了,可也不能在剛入冬就蓋上兩床厚被子,把身體養嬌貴了,到了真正的冬天那麼冷,被子不夠蓋怎麼整。
今天天氣難得的好,一會把被子拖出來曬曬。
方棋一邊想一邊走,長嘆了一口氣,納悶極了。
鴻元昨天對他的提議怎麼反應那麼大,不應該啊。方棋有點懷疑自己,小孩心思敏銳消極,他是說話的語氣方式不對,還是……他真的管太多了?
可是更不能眼睜睜的看著鴻元往火坑裡跳。
要不要試著再說服他一下?
這邊正胡思亂想猶豫不決,老天已經幫他做了決定。
方棋走到小樹林開始覺得不對勁,耳邊有鳥叫聲、風吹樹葉聲,還有人的說話聲。
「師父就會大驚小怪,說什麼後山是禁地,危險得很,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嘛!」一個輕輕脆脆的少女聲音。
「風瑤後山的惡名不過是以訛傳訛罷了,傳言不足為信。」這是一個洪亮粗壯的中年人聲,「再說有師兄在,一定護師妹周全。」
少女甜甜的道:「我當然相信師兄,我只是恨那廢物都能在後山進出無虞,師父卻……我倒要親眼看看……」
方棋驚出一身冷汗,心怦怦亂跳,眼看那幾人朝著他的方向越來越近,警覺的立起腳尖,躡手躡腳的想逃開。
不料那幾人耳力非凡,少女帶著驚疑和顫抖的呵斥道:「誰在那裡?!是人是鬼?!」
那洪亮粗壯的中年人厲聲喝道:「管他是人是鬼!打死了事!」
隨即一道掌風兇猛襲來,方棋閃躲不及,正打中他小腹,五臟六腑刀絞似的疼。當即嗓口湧上一股咸腥,方棋倒退數步,差點嘔出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