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千秋無間道

  楚熹年剛剛二十出頭, 少年心性,從來沒個定數,耍賴不認帳也是常有的事兒, 梅氏見狀倒也不覺奇怪。♔🎄 ➅➈ѕ𝕙ᑌχ.𝓒𝓞M ✎☠

  楚熹年一本正經道:「母親定是聽錯了。」

  梅氏心想聽錯了?什麼聽錯了?她氣得手抖, 分明是楚熹年自己大吵大鬧, 哭著喊著說不想和一名毀了容的醜八怪成婚, 她耳朵又沒聾!

  佛堂的中門開著,外間的僕役雖都不敢明目張胆的看熱鬧, 但耳朵一個個都豎了起來。

  「皮囊而已,縱然年華正盛,傾國傾城, 日後老去也是白髮枯骨。倘若世人皆因容貌求娶, 到頭來也只得一夕歡愉,」

  楚熹年說著看向梅氏:「我聽聞母親昔年未出閣時,便是上京數一數二的絕色佳人,有無數名門子弟求娶, 如今年華不復, 父親卻依舊愛重如初, 更不曾納妾養小,孩兒以為這才是夫妻之道。」

  梅氏被他一番話說得怔愣,啞口無言。

  誠如楚熹年所言,梅氏年輕之時,容貌絕色,兼得書香門第出身, 在京中可謂萬人求娶。誰曾想她挑來擇去,竟嫁給了當時還是一介紈絝的曲陽候,只讓世人感慨明珠蒙塵。

  然而這麼多年, 曲陽候在朝堂雖無建樹,對梅氏這個正妻卻愛重萬分,青樓煙花更是不曾踏足,每日最多聽戲遛鳥,強過那些光鮮亮麗的高門宅邸何止百倍。

  只可惜世人痴愚,被金玉所惑,窺不透裡面的敗絮腌臢。

  梅氏有些不大相信這話是從自己不學無術的兒子嘴裡說出來的,目光有些驚疑不定。就連一旁的楚焦平也神色詫異,皺了皺眉:「二弟,你須想好,皇族不比尋常百姓家,稍有差池便是掉腦袋的大罪。」

  因為是自己筆下的主角,楚熹年不免多看了他兩眼:「大哥無需擔憂,我雖頑劣,卻也知分寸,成婚之後定當收心,再不胡鬧。」

  楚焦平直視著他,聲音微沉:「你可知謝鏡淵生性殘暴?」

  「知道,」楚熹年看起來並不在意,他迎著楚焦平的目光,神情坦蕩,「可再殘暴的人也該懂得好壞,人心不是石頭做的,我日後以真心待他,相信他自然不會傷我。」

  他到底是捏筆桿子的,能言巧辯,三言兩語就把梅氏剛剛動搖的念頭給打消了。

  楚焦平還欲再說,卻被梅氏抬手制止:「罷了。」

  梅氏目光複雜的看向楚熹年,只覺得這個不成器的小兒子挨了一頓打,終於長進許多:「我本也不同意你大哥的主意,傳出去實在不成體統,你既如此說了,今日便好好休養……明日我親自把你送回去。」

  楚熹年是次子,曲陽候府的爵位落不到他身上,自然也就沒有分府的資格。雖是娶了謝鏡淵,可連個像樣的府邸都沒有,還得住到對方的將軍府上去,看起來就像個倒插門。

  怨不得曲陽候府這麼不滿意這樁婚事。

  楚熹年愣了一下:「這麼快?」

  梅氏卻什麼都沒說,邁步朝著門外走去,帶著貼身丫鬟離開了小佛堂。

  楚焦平眼見母親遠去,這才慢慢收回視線。他嘆了口氣,似有深意的對楚熹年道:「再過幾日,聖駕便要回京了。」

  初春多微雨,夜間難免寒涼。♦👍 ➅9ⓈʰǗχ.ĆO𝕞 💢♘傍晚下了一場淅淅瀝瀝的雨,不一會兒便停了。積水順著黛青色的瓦片滴滴答答下落,掉在長廊的青石板上,聲音顯得尤為清晰。

  謝鏡淵手握兵權,卻也功高震主,誰也不知皇帝對他的態度到底是親是近。倘若說寵愛,皇上卻偏偏將他賜予楚熹年那個紈絝子弟做男妻,若說不寵愛,楚家到底也沾著個皇親國戚的名頭,還是有幾分體面的。

  一千個人嘴裡有一千種說法,但帝心難測,誰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將軍府守衛森嚴,門外站著佩刀值守的玄甲衛,個個眼神冰冷,從裡到外都冒著寒氣。九庸雖是謝鏡淵心腹,卻也需在外間卸了佩劍才能進入內閣。

  「主子,探子今日傳了消息來。」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重的藥味,苦澀刺鼻,揮之不去,是常年用藥材薰染的結果。九庸卻習以為常,面不改色的從袖中取出一卷密信,雙手呈遞給了書桌後坐著的男子。

  雕花紫檀桌的一角置著燈燭,微微晃動一瞬,將那名男子的容貌照得清晰分明起來。眉飛入鬢,眼尾細長,瞳仁妖冶又暗沉,看起來有幾分像狐狸,卻又更似寒潭中游弋的黑蛇。

  極美的半張臉。

  然而當男子從陰影中略微抬頭時,昏黃的燭火將他另一半臉照得清晰分明起來。只見幾道猙獰的疤痕明晃晃落在右邊側臉上,像是被誰狠劃了數劍似的,看著讓人心驚。

  白壁蒙塵,美玉生瑕,不過如此。

  謝鏡淵並不拆開:「曲陽候府的?」

  九庸低頭:「是。」

  謝鏡淵確如外間傳聞,重疾纏身,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樣。他用白帕掩唇,壓住胸腔間撕心裂肺的低咳,而後喘了口氣,問道:「怎麼,他們家想退婚?」

  九庸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謝鏡淵見狀抬眼,終於拆開密信,卻見上面記述了楚熹年被家僕帶回曲陽候府之後的事,事無巨細,就連佛堂里說過的話也一字不差寫了上去。

  「他以真心待我……?」

  謝鏡淵看見這行字時,微不可察的頓了頓,他對著燭火抖了抖紙張,也不知品出了什麼樣的意味。最後將手中的白帕扔至一旁,上面有一團濃重的血痕,隱隱透著烏黑。

  九庸抬頭,睨著謝鏡淵泛著詭異青紫的嘴唇道:「聽說明日曲陽候夫人便會攜楚熹年登門,想來是賠罪的……」

  是賠罪,而非退婚。

  也是,區區侯府自然不敢退皇上親賜的婚。

  而謝鏡淵自然也不能。

  一個重疾纏身,不能再帶兵打仗的將軍,和廢人有什麼兩樣?地位又如何比得上昔年榮光?

  謝鏡淵又是一陣低咳。他以拳抵唇,壓下喉間湧上的腥甜,垂眸盯著那張紙,看也未看九庸,聲音沙啞:「他們要來,便讓他們來吧。」

  曲陽候府不過是眾多沒落貴族中最不起眼的一個,只是因為楚熹年這個混帳公子哥兒,故而才在京中有了許多廣為流傳的「談資」。

  然而謝鏡淵的境遇如今也好不到哪兒去,堪稱如履薄冰。

  自先皇后故去,太子境遇一直不佳,前些時日惹了陛下不悅,更是被禁足在府中,至今未出。甚至有傳言說皇帝有廢太子之意。

  謝鏡淵是太子的左膀右臂,多的是人想除掉他,這場賜婚也不過是宮裡那些女人下的一盤棋,不僅能安插一個棋子進來,更是一種折辱。

  楚熹年新婚出逃,此舉已經讓謝鏡淵淪為了京中笑柄。

  氣氛沉重壓抑,九庸道:「楚氏長子早已投身晉王門下,楚熹年雖然輕浮浪蕩,卻難保是那邊派來的奸細,主子,是否除掉他?」

  謝鏡淵忽的笑了:「除掉?」

  他將手中薄紙倏的攥緊,發出嘩啦一聲響,身形卻慢慢倒入椅中,果然如傳聞中一般喜怒無常,低笑出聲:「聽聞楚焦平聰慧過人,是京中少見的俊傑,怎麼他這個弟弟卻不大聰明。」

  世人皆道他殺人無數,不問因由,神鬼避之。楚焦平都已經告訴楚熹年自己性情殘暴了,對方竟然認為自己不會傷他?

  真心待之?

  謝鏡淵忽的斂了笑意。他緩緩閉眼,面無表情撫上自己右臉猙獰的傷疤,仿佛想起了什麼陳年舊事。

  那種東西他從來都不信……

  九庸猜不透他的主子在想什麼,只能垂眸盯著桌角的燈燭。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一根蠟燭燃燒過半,謝鏡淵才終於睜眼:「留著……」

  他慢慢說了三個字:「不許殺。」

  若殺了,豈不是平白給晉王那邊遞把柄。太子如今不受寵愛,謝鏡淵也只能蟄伏隱忍。

  哪怕皇帝要將他嫁給一個紈絝子弟做男妻,

  哪怕要他一個征戰沙場的將軍被迫雌伏於床榻之間,

  謝鏡淵也只能生忍。

  這就是皇權。

  而謝鏡淵唯一想做的,便是將那個人從皇位上拉下來。只要能讓這大燕改朝換代,他什麼都能忍,什麼都能做……

  楚熹年渾然不知自己死裡逃生,夜間一個人伏在桌案前,飛速記錄著什麼東西,手邊已經積了厚厚一摞紙。

  《千秋封侯》是他五年前開始準備的作品,陸陸續續寫了將近三百多萬字,主劇情雖然沒忘,但很多枝葉末節的地方因為修改過太多次,已經記不太清了,回憶起來有些費勁。

  桌角靜靜蹲著一個光團,雖然不說話,但存在感相當高。

  系統問:【你在回憶原劇情嗎?這個世界的劇情走向早就被修改過了,你想起來也沒什麼用的。】

  楚熹年:「不試試怎麼知道?」

  他這本書加起來一共有三百萬字,假設一天看十萬字,至少也需要一個月的時間。而他的手稿只在朋友家裡放了幾天就拿回來了,對方一定來不及改多少。

  換言之,前面的劇情雖然已經崩壞,但後面說不定還能穩住。

  月上柳梢,夜色漸深。楚熹年收拾好紙筆,正準備睡覺,卻忽然聽見外間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緊接著是雲雀說話的聲音:「大公子,您怎麼來了?」

  楚熹年聞言動作一頓:楚焦平?他深更半夜來找自己做什麼?

  整個侯府除了夫人梅氏,並無女眷,自然也沒什麼需要避諱的。楚焦平直接打了帘子進來,結果就見自己那個不學無術的弟弟正坐在書桌後,腳步不由得一頓。

  「二弟?」楚焦平緊盯著他,目光疑惑。

  楚熹年擱下手裡的毛筆,不慌不忙從椅子上起身:「大哥,你怎麼來了?」

  楚焦平沒說話,他覺得楚熹年今天很是反常,明明素日最煩舞文弄墨,怎麼夜深了還在書房待著。視線不著痕跡往桌上一瞥,卻見那紙上畫著一隻明晃晃的大王八。

  楚焦平:「……」

  果然是他多慮了。

  楚焦平深夜來訪,肯定不是為了和楚熹年秉燭夜談,共敘兄弟情義的。他在桌邊落座,藍色的衣擺靜靜垂下,君子端方,不外如是:「二弟,你明日便要離府了,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開門見山,半句廢話也無。

  楚熹年聞言不置可否,心想現在就算後悔也沒機會了,他院子外面現在守著十八個壯漢,都是梅氏派來看住自己的。敢出去一步,腿立刻打斷。

  「大哥說的什麼話,」楚熹年慢慢斟了杯茶遞給他,一雙眼睛在燭火中顯得高深難測,「陛下的旨意,難道還能反悔不成?」

  楚焦平在《千秋封侯》中的人設屬於事業型男主,心繫家族,心系蒼生,為了這些他連自己都可以搭進去:「二弟,大哥還是那句話,你若不願,我替你。」

  亂世之中,比起家族的延續與興衰,人命實在太不值錢。

  楚熹年一點也不意外楚焦平的態度,只是萬萬不能讓他替。他替了,謝鏡淵必死無疑。

  楚熹年:「大哥,你是長子,日後還要承襲家中的爵位,這件事交給我吧,曲陽候府不能斷了香火。」

  他把今日從丫鬟那兒聽來的話「活學活用」了一番。

  楚焦平大概沒想到自己不學無術的弟弟會有這種覺悟,詫異看向他:「你就不怕謝鏡淵殺了你?」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這句話楚熹年已經參悟得很透徹了:「他不會。」

  他一死,嫌疑最大的就是謝鏡淵。這樣一來晉王有了問罪的把柄,太子那邊也會引來無窮無盡的麻煩,對方不會那麼蠢。

  楚焦平移開視線,眼中藏著只有自己知道的愧疚:「二弟,你……別恨母親……」

  楚熹年:「她沒有錯,我能為家裡做些事也是好的,總有一個人要去。」

  楚焦平聞言低頭沉思,似乎陷入了某種艱難的抉擇,末了不知做下什麼決斷,忽然目光灼灼的看向他:「……既如此,你可願助大哥一臂之力?」

  楚熹年繼續裝逼:「自然願意……嗯?助什麼?」

  他發現不對勁,眼睛瞬間睜開,下意識看向楚焦平,卻聽對方道:「我楚家雖然不濟,卻也算侯門勛貴,難免攪入朝堂渾水。晉王賢德仁厚,有勇有謀,實為明主之選。」

  楚焦平言外之意,他們家已經投靠晉王了,那麼多皇子爭龍位,他最看好的就是晉王,以後一定是個明君。

  楚熹年直覺沒好事,不著痕跡試探道:「大哥的意思是,楚家要投靠晉王?可太子還好端端的待在儲君之位上,並無大錯。」

  楚焦平微微皺眉,並不贊成:「太子雖是先皇后所出,占嫡子之位。卻行事嚴苛,無仁君之風。更何況咱們家與晉王沾親帶故,早已與晉王站在同一艘船上,日後太子登基,只怕不會放過我們。」

  晉王的母親梅貴妃和曲陽候夫人梅氏乃是同宗姐妹,算起來沾著那麼些裙帶關係,在外人看來,楚家早已是板上釘釘的晉王黨。

  現在晉王和太子明爭暗鬥,在朝堂上早已勢如水火,日後太子登基算起舊帳,曲陽候府八成要倒大霉。

  簡而言之,楚家已經和晉王緊緊綁在了一起,這艘船上去容易,下來難。為今之計只有一條路走到黑,想辦法助晉王登位。

  楚熹年聞言動作一頓,意味不明的問道:「那我該如何助大哥一臂之力?」

  楚焦平微微壓低聲音,在黑夜中帶著幾分沉凝:「謝鏡淵手中有一份軍陣圖,那圖冊後有一份名單,乃是他在軍中所有的眼線親信,你若有機會,想辦法拓一份出來。」

  楚熹年聞言動作一頓:「拓?」

  哥,你確定不是偷?

  楚焦平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偷也可以。」

  楚熹年:「哦……」

  便宜哥這是想曲線救國,讓他去謝鏡淵那邊當臥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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