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信佳回到將軍府時,一群凶神惡煞的官兵正罵罵咧咧的在往掉漆的朱紅大門上貼封條。
「這個月我都來將軍府三次了!瞧,咱上次貼的封條都還沒撕乾淨呢。」
「咱哥幾個乾脆直接住附近得了,反正過不了幾天還得來。」
「樂。」
門口,她娘揪著她爹的耳朵罵罵咧咧。
「姓展的!你是不是還忘不了你那個白月光小青梅,我告訴你,你既然娶了老娘,你這輩子死也別想擺脫我柳如煙!!」
「阿煙,輕些,輕些……」
魁梧高壯的展越唯唯諾諾的佝僂著腰,低頭俯首,哪怕耳朵被揪紅了也愣是沒敢掙扎一下,慫著任由自家夫人尖聲叫罵。
許是瞥見了一旁雙臂環抱胸前不知看戲看了多久的展信佳,他這個做老父親面上有些掛不住,這才聲若蚊吶扭捏的開口解釋。
「沒有、沒有的事,阿煙你消消氣,阿紙回來了……」
聞言,柳如煙終於肯鬆開手指,她沒好氣的朝著展越屁股就猛踹一腳。
「哎喲!」
沒管身後捂著屁股一聲嚎叫的展越,宛若戲法變臉般,轉過身來的柳如煙面上瞬間揚起了慈母般溫柔似水的笑意,聲音也變得柔和恬靜了起來。
她上前親昵拉過展信佳的手,寵溺的從袖中取出手帕替寶貝女兒擦著額上的汗。
「阿紙回來了呀,實不相瞞……」
「咱家又雙叒叕被抄了?」
展信佳這麼一接話,展越跟柳如煙頓時跟罰站一樣僵住,面面相覷。
兩人尷尬對視一眼,腳趾摳地,斟酌著用詞企圖在女兒面前留下點薄弱的尊嚴。
還揉著屁股的展越老臉一紅。
「貶為庶民這種事能叫抄家麼……」
「呃…這個,阿紙啊,你爹只是丟了飯碗而已,四捨五入跟主動辭官也沒什麼區別,你千萬不要覺得自卑啊。」
「就是,你娘說的對,為父只是看不慣朝堂上那些陰謀黨派,提前告老還鄉罷了。」
「哦。」
一時間,門內外充滿了快活的氣氛……
展信佳攤開手聳聳肩示意無所謂,隨即熟練的從牆角被濕泥封住的狗洞裡刨出一個早就收拾好的碎花破布包袱。
她平靜的拍了拍灰,麻溜往肩上一扛。
「行了知道了,走吧,要飯去。」
對於沿街乞討這套流程,展信佳已經很熟練了。
畢竟,這是今年她家第七次被抄,而今年才過去不到四個月…
「嚯,展將軍又被薅了官職啊!!」
「哈哈哈哈哈,肯定是上面那位又龍顏大怒了。」
「唉,可憐展家這小女兒!估計上輩子殺人這輩子才投到展家!四歲那年就開始跟著父母過上了顛沛流離的日子,今日還是將軍府家千金小姐,明兒個可能就是無家可歸流落街頭的小乞兒嘍~」
「這都十二年過去了,這孩子還健康活著,真是不容易啊……」
說到這裡,那人不禁向展信佳投來了欣賞的目光,大為讚許。
「孩子,你無敵了!」
展信佳:「……」
扛著包袱走在路上,面對著沿街路人或憐憫或幸災樂禍或唏噓的指指點點,全程板著臉的展信佳暗自磨了磨後槽牙,有種想一拳打爆整個京城的衝動。
老天爺,我再也不會叫你爺了,你根本就沒有拿我當孫女!
她爹,少年一戰成名的戰神將軍!英俊瀟灑!高大帥氣!
奈何曾與宮中那位嬌弱的皇后娘娘有過一段青梅竹馬之情,當了數年痴情舔狗,雖沒舔到手,卻至今仍被陛下隔三岔五的記恨。
陛下沒記起來時,她爹就是京城裡最風光的一品驃騎大將軍。
陛下記起來時,她爹就得收拾東西滾蛋等著被抄家,舔狗舔到最後一無所有。
過兩天等那位喜怒無常的陛下消氣了,又會給她爹找個台階下,扭扭捏捏的官復原職,讓她爹重新吃上皇糧。
而她娘——這位更是重量級。
傳說中的「如煙大帝」,一張教科書級別狐狸精臉,紅唇墨發,一雙如絲含情的桃花媚眼,一身明艷如火的紅裙,光是往那一站,就是一股子魅惑人心的妖艷內味。
據說她娘年輕時曾自詡救過當今陛下一命,憑藉著一身狐媚作精手段,差點就以一介楚館歌女的身份當上了貴妃娘娘。
奈何不到半月,便被陛下發現她娘是個冒名頂替的冒牌貨,真正在陛下溺水時救下他的其實是當時還只是個醫女的皇后娘娘。
而她娘表面柔情似水,內里芯子其實是個貪財好色的惡毒潑婦。
進宮不到七日,就惡意陷害了那個受氣包嬌弱皇后數十次。
皇帝:「朕那麼大一個皇后,人呢?!」
太監:「早就被柳姑娘發賣了啊,你不知道?哎,庶皇帝,最近你自己也小心點吧。」
忍無可忍的陛下終於龍顏大怒,遂將其趕出宮自生自滅。
要再說起她這對臥龍鳳雛的父母是怎麼勾搭上的,那就是一個更逆天的故事了……
展信佳暫時沒興趣回憶,她只想整幾個饅頭先填飽肚子。
「阿紙!阿紙~慢些,等等爹娘嘛。」
展越摸著後腦勺追上來,忽的一拍腦門,手忙腳亂急匆匆往渾身上下衣兜里摸了個遍,半天才摸出幾枚寒磣的舊銅板。
他嘿嘿幾聲,討好似的腆著臉遞給了自家女兒。
「哎呀,咱們家阿紙還沒吃晚飯吧,今日不用去乞討了,爹身上有錢!去買倆燒餅,一個你吃,一個給你娘!」
走在後頭的柳如煙冷哼一聲,別過頭去,不屑一顧,可到底語氣還是軟了幾分。
「姓展的,別以為一個燒餅老娘就會輕易原諒你!
你這個負心漢,你不是男人!
老娘當年嫁給鄉下村口那個四十多歲賣豬頭肉的老屠戶都比嫁給你要強!!」
展信佳聽得眼前發黑。
她站定腳步,看看左邊擦著冷汗不斷向自家夫人賠笑的展越,又看看右邊怒目橫眉叉著腰恨不得殺夫證道的柳如煙。
許久,展信佳才認命的扯動嘴角。
她在心底嘆氣,牽過爹娘兩人的手,緊緊握在掌心。
「爹,娘,別吵了,咱們仨把日子過得跟屎一樣比什麼都強。」
聞言,夫妻倆欣慰的點了點頭。
展信佳感覺自己這輩子算是毀了。
——
在為數不多的十六年人生里,展信佳有過一百七十六次被抄家的經驗。
苦逼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從她七歲那年起便懂得要存些私房錢,留作後路。
奈何他爹官職雖高,但慘遭陛下針對,俸祿低得離奇,一年到頭還不如人家流放的勞改犯去寧古塔服徭役挖石頭賺得多。
而她爹又為官清廉兩袖清風,家裡除了那套御賜在郊區的經常被抄聊勝於無的宅子跟幾塊能調動十幾萬兵馬的破虎符以外啥值錢玩意都沒有。
十歲那年,窮得哭死的展信佳終於靠著在皇宮撿垃圾攢夠了首付的錢,偷偷在城南的貧民區購買了一個土坯小院子——
且含淚背上了二十年房貸。
院子雖然簡陋寒酸了些,但總比跟著這對逆天的爹娘常年露宿街頭要強。
推開院門,院門荒草叢生,但半個月前方打掃住過的屋子還算乾淨。
展信佳隨手將包袱往跛腿的老舊木桌上一扔,自己往炕上一癱,開始思考人生。
屋外,柳如煙雖不知為何又開始擰著展越的耳朵罵罵咧咧,但到底怕餓著寶貝女兒,呸了幾聲後還是擇菜做飯去了。
而展越在檐下呆站了會兒,傻笑著摸摸後腦勺,也很自覺的去院子裡劈柴準備生火燒灶。
世界一下變得清靜,歲月靜好。
炕上的展信佳面無表情的翻了個身。
舔狗的爹,妖艷的媽,逆天的家,破碎的她。
來個人碎碎她吧,她快要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