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13)

  第333章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13)

  隨即。

  扶蘇似想到了什麼。

  他突然開口道:「我記得先生此前有提過,若是事務府官吏有舉薦人選,朝廷當儘可能採納,這是為何?就因這些人曾在事務府任職,便要網開一面?」

  嵇恆神色怪異的看了扶蘇一眼。

  也不由搖搖頭。

  人情世故。

  扶蘇卻是全然不懂。

  但嵇恆也清楚,扶蘇身份高貴,自來都是別人對他人情世故的,又哪裡需扶蘇去考慮這些?然作為一個執掌權勢的人,人情世故可以不精通,卻不能不懂。

  嵇恆緩緩道:「法制講究的是公平公正。」

  「但天下真能做到一切按律執行嗎?」

  「當初秦太子犯事,若是真按律執行,秦惠文王就當直接被處死了,何以最終懲罰的是其老師,那便說明了,法制歸根結底還是人治,而人治就註定會有各種偏倚偏好。」

  「只不過法制更注重對底層公正。」

  聞言。

  扶蘇若有所思。

  嵇恆繼續道:「你在頒發求賢令之前,便給蕭何等人做出了提拔,但僅憑始皇在關東的動作,就能讓他們如實升遷嗎?這是不可能的。」

  「他們若是真想升遷,像蕭何這樣的幹吏,在過去幾年上計考核後,就已經能升遷了,之所以選擇不就,便是不願升遷,而今只是跟你有了一定交集,你施施然一份令書,就能讓他們回心轉意?」

  嵇恆冷笑著搖搖頭。

  他緩緩道:「蕭何等人在收到伱的令書後,之所以願意升遷,其實並不是那份升遷令書,而是後續頒布的這個求賢令。」

  「你提拔他們舉薦的人,相回應的他們前去上任。」

  「這是一筆交易。」

  「因而所謂的提拔,其實並不是提拔。」

  「而是拉攏、交好。」

  「蕭何等人藉此達成了自己的想法,而你也能借他們上任進一步宣揚求賢令,吸引更多人注意,更多人出仕,以招徠更多關東底層士人之心。」

  「天下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利往。」

  「既得利益才是根本。」

  「若是無利可圖,甚至是弊大於利,即便你是大秦儲君,又有誰會真的在意?」

  「而他們之所以同意,原因其實也很簡單。」

  「一來,的確跟始皇在關東的雷霆舉措有關,極大震懾了六國復辟勢力,打壓了六國貴族的囂張氣焰,更讓甚囂塵上的流言完全戛然而止,這無疑讓很多人心生浮動,二來便在於你先是給他們下發了升遷令書,緊接著就發出了求賢令,這無疑是對他們在示好。」

  「尤其你在此前還特意給他們書信一份。」

  「更是讓他們心生異動。」

  「只是提拔他們幾人,他們未必會同意,但若是提拔一群人,他們就會同意了。」

  「因為一個人形單影隻,去到陌生的環境,稍有不慎,便可能步步錯,而你遠在咸陽,又能給他們多少支撐?真正能給他們支撐的,他們願意相信的,願意將後背交給的,永遠是身邊親近的人。」

  「所以他們最終能同意。」

  「另外。」

  「你對塵世的看法太淺顯了。」

  「世上一直有個說法,叫做『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事務府的官吏,你都有所接觸,對他們的才能當是有所了解,他們都算得上是有能之人,而能為他們信任,並願意為此舉薦的人,又豈會真就那麼差勁?」

  「尤其他們生活在底層,最為市儈現實的地方。」

  「僅僅付出一些斗食小吏的官職,便讓原本搖擺不定的能吏,徹底的倒向朝廷這邊,這筆帳無論怎麼算都是賺的。」

  扶蘇若有所思。

  他苦笑一聲,拱手道:「扶蘇受教了。」

  嵇恆淡淡的搖搖頭。

  他凝聲道:「你過去一直生活在皇宮,雖有跟外界接觸,但畢竟身份擺在這,又有多少人敢不討好你?所以你認識到的社會,始終跟現實是有一定偏差的。」

  「天下從不是只有打打殺殺。」

  「更多的是人情世故!」

  「只是對於帝王家而言,人情世故,本是沒有必要的,但有時迫於形勢,又不得不做出一定的妥協跟退讓,所以人情世故你可以不精通,但一定要懂。」

  「手中無劍跟有劍不用是兩碼事。」

  扶蘇在心中咀嚼著,嵇恆說的這句話。

  也是豁然開朗。

  嵇恆緩緩站起身,負手而立,望著高掛天邊的皎潔明月,淡然道:「對於大秦而言,從立國之時,選擇大破大立,這就註定了前路會很艱難,想要真正完成改革,需要做很多的事,也需要付出很多的心力,就上升渠道而言。」

  「大秦當踐行的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扶蘇在嘴裡念叨了一句,眼睛瞬間一亮,之前他還有些迷迷糊糊,一知半解,但聽到這句話,瞬間豁然開朗。

  也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這才是大秦今後要走的道路。

  扶蘇神色激動。

  他在嘴裡不斷咀嚼著,越咀嚼越感覺正確。

  良久。

  扶蘇也是慨然道:「先生果真是真知灼見,寥寥數語,便直接為扶蘇掃清了前路,萬幸扶蘇有先生指導,不然不知多久才能明白此中道理。」

  「扶蘇感恩。」

  扶蘇朝嵇恆恭敬行了一禮。

  他現在對嵇恆越發佩服了。

  從這句話,扶蘇就明白,嵇恆從始至終目的都很明確,也一直都有所針對性,而且走的還異常堅定,他這一兩年的所作所為,都是為實現這句『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而這也跟軍功爵的初衷相契合。

  或許最終能夠出仕的人,並不會有軍功爵那麼多,但至少大秦會給與底層上升渠道,給與他們向上的空間,而非是像現在一樣,朝廷的功臣集團,地方的豪強士人,徹底把持了官吏渠道,讓底層人終其一生都只能面朝黃土背朝天。

  而且還要不斷忍受各種增賦加租。

  這讓底層民眾如何沒有怨念?

  隨即。

  扶蘇臉上的激動之色就淡去了。

  因為若真這麼做的話,面臨的阻力也將無比的大。

  扶蘇重新坐回席上。

  他低垂著頭,在腦海沉思著。

  最終。

  他毅然的抬起頭,眼中露出一抹冷冽。

  朝廷的功臣集團,本就居功自傲,而且一直暗中破壞法度,他早就心生不滿,何況在嵇恆之前的建議中,也早早明確了,這些功臣集團,最終大部分都要清理出朝堂的,至於地方的豪強士人,扶蘇更加不放在心上了。

  大秦給過士人機會。

  立國初便設立的博士學宮。

  但這些名士、賢士,可曾有過半點在乎?

  而且大秦非是棄士而不用,而是選擇取士於眾,或許底層讀過書識的字的人沒那麼多,他們的才能也沒有士人那麼全面,但底層的官吏真需要那麼有才能?

  顯然不是。

  大秦真用的了那麼多名士?

  自然也不是。

  既然如此,那捨棄所謂的名士,又有何影響?

  何況誰又知道,這些底層識字的官吏中,就不能成為能吏幹吏?

  大秦靠的就是以量取勝。

  一念間。

  扶蘇心態徹底平和下來。

  他到現在也是徹底明白,大秦其實一直都走在正確的道路上,只是始終都沒有一個明確的方向,立足點也僅僅在於求變,而今經過嵇恆的提醒,大秦的一切舉動都變得明朗化,有目的性了,若是為外界知曉,也定然會生出恍然大悟之感。

  另一邊。

  嵇恆望著夜色。

  似察覺到了什麼,略帶驚疑的道:「快到七月了。」

  扶蘇頷首,感慨道:「是啊,馬上就到七月了,距離陛下巡行也快半年了,不過算算時間,陛下也當開始返回了。」

  嵇恆沒有接話。

  只是目光深邃的望著天空。

  他若是沒記錯,歷史上七月流火,大帝隕落。

  始皇就死在了七月。

  眼下大秦局勢發生了不小的變動,始皇的身體也得到了一定的好轉,並不一定依舊會在七月暴斃,而且就算始皇出事,對天下的時局影響也不會太大。

  因為始皇早就做好了布置。

  蒙恬眼下就在咸陽。

  若是始皇真的出事,有蒙恬坐鎮,關中亂不起來,等扶蘇上位,或許前兩年會有一些動盪,但只要扶蘇大赦天下,基本還是能維持下去。

  不過平心而論。

  嵇恆並不希望始皇出事。

  始皇在,天下定。

  大秦的天下會少很多動盪,也會讓人不由心安,就算是改革,受到的阻力也會小很多,若是始皇沒了,一切都會變得艱難很多,就算扶蘇能坐穩皇位,但想要力推改革,卻是要付出更大代價,做出更多妥協,妥協之後,日後想收回成命,又要折騰一番。

  最終苦的還是芸芸眾生。

  嵇恆負手而立,心中想到了一首詩,忍不住輕嘆道:「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

  「皇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

  「大秦的這場皇圖霸業,終不知最後會如何收場。」

  「只望不是大夢一場。」

  嵇恆搖搖頭。

  看著百感交集的嵇恆,扶蘇也是感慨連連,跟著感嘆道:「皇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但身在當世,我等又哪有什麼選擇?在遇到先生之前,扶蘇還躊躇滿志,想著以王道治天下,但在遇到先生之後,經先生之點醒,這才逐步意識到天下之艱難。」

  「扶蘇其實跟不上父皇的腳步。」

  「也跟不上先生的想法。」

  扶蘇苦笑一聲。

  隨著對時局了解的越深刻,他就越發感覺自己無力,也越發感覺自己難以支撐,若非有嵇恆暗中提醒,他恐根本就應付不了。

  嵇恆回過頭,看了扶蘇一眼,搖頭道:「你其實太小看自己了。」

  「只是.」

  「你有一個太雄才大略的父親了。」

  「最終才顯得你平庸。」

  「你其實再正常不過了,天下哪有那麼多天生帝王?哪有那麼多生來的權謀大家?大多數人其實都是才能比不上野心,你若是換做其他時候,足以當一個稱職的守成之君,甚至是一代明君,但你偏偏為始皇的子嗣,在這一個大亂到大治的轉折階段,這就註定要比尋常要擔負更多。」

  「在其位,謀其政。」

  「只是那個位子要承擔的太多了。」

  「而有始皇這般千古帝王在前,你其實註定一輩子會活在其影響下。」

  「時刻受到其影響。」

  「甚至於。」

  「你不能有太多主見,也不能有太多想法,唯一能做的便是替他填補空漏,或者說你即位後,終其一生,都是在替始皇處理後續。」

  扶蘇輕笑一聲。

  臉上洋溢著憨厚跟尊敬。

  他笑著道:「多謝先生開導,但身為人子,扶蘇很感激父皇,若沒有父皇,哪來現在的天下一統?哪來天下之安寧?扶蘇又豈能竊據到如此高位?」

  「我本就一平庸之徒,又豈敢胡思亂想?」

  「扶蘇終其一生,能為父皇排憂解難,已是十分知足了。」

  「扶蘇眼下唯一心愿,便是父皇身體康健。」

  嵇恆深深的看了扶蘇一眼,最終也是什麼都沒有再說。

  扶蘇笑了笑。

  他而今早就認清了現實。

  也不再想著去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了。

  唯一的念想,便是能接過始皇手中大旗,將大秦江山安穩住。

  給後世帝王一個太平天下。

  至於其他。

  他已經徹底放棄了。

  嵇恆跟扶蘇並肩而立,兩人都沒有言語。

  就這麼靜默站著。

  當一陣清風拂來時,院中已無人影,嵇恆早已回到了室內,扶蘇的身影也早就消失不見,唯有沙沙的風聲還在院中飄蕩著。

  轔轔的馬車上。

  扶蘇身軀筆挺的坐著。

  而在扶蘇馬車飛馳過後,一道中年身影,緩緩現身一旁,他望了望馬車遠去的身影,又望了望這輛馬車駛出的方向,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此人並未在原地逗留。

  只是循著馬車駛出的方向向前走了一截,在發現暗中有侍從時,便悄然停下了腳步,而後張望了幾眼四周,好似驚覺走錯了路,這才連忙轉身離開了。

  一切都只是路過。

  也並未引起任何人注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