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天子劍(八)

  第257章 天子劍(八)

  回過神來的時候,王知信就發現自己所在的地方變了。

  天絕巔的景象如夢幻泡影。

  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座氣象恢弘的城池,城內燈火通明,而在這裡生活了大半輩子的王知信自然不會不認得它。

  大昀上京。

  視線掠過上京的城牆,無限拉近,穿過大街小巷,穿過內城,最後從皇城正門而入,越過了大內禁衛的巡邏線,最後來到了一條足足有數千層台階,仿佛通天大道一般直入天穹的白玉丹陛。

  以往百官入朝都是走得這條路。

  王知信自然不會陌生。

  而在丹陛之上,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仿佛立於雲海之中,一眼望去,一股恐怖的壓迫憑空而生,這種壓迫非宗師武者不可察覺,因為這不是物理層面上的壓迫,而是某種精神層面上的壓迫。

  換而言之,就是「勢」。

  大昀立朝百年,經兩代賢帝經營,又有當朝皇上李昀勵精圖治二十年,天下百姓盡數歸心,何等強盛?而作為這個龐大帝國的權利中心,萬民心氣匯聚之地,金鑾殿又豈是那麼簡單的東西?

  別的不說。

  為何江湖人不敢在朝廷肆意妄為?為何大宗師也不敢夜闖皇宮?原因無他,就是因為這些大宗師要是真的來了,怕是當場就要被這股帝國之勢壓迫,一身意境提不起五成,實力十不存一。

  所以修為越高的江湖人,就越不敢來金鑾殿,只有那些得了朝廷冊封的武者,才能無數這種帝國之勢。

  當然,這也僅限於金鑾殿而已。

  只是

  王知信目光一閃,旋即從那天宮般的金鑾殿上移開,轉而望向了白玉丹陛的最底層,在那裡,一位身著五爪金龍袍的青年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而青年的身後,則是跪著一個戰戰兢兢的太監。

  司禮監掌印,御前總管童道輔。

  見到這一幕後,王知信深吸一口氣,旋即走上前去,單膝跪地。

  「微臣王知信。」

  「見過皇上。」

  「平身。」

  李昀緩緩開口,和此前送走王知信的時候不同,這時的他聲音顯得十分淡薄,這不是他對王知信應有的態度。

  「諾。」

  王知信也不意外,恭恭敬敬地應了一聲後,緩緩站起。

  「恭喜皇上,奸賊看來已經被皇上拿下了。」

  「沒什麼好恭喜的。」

  李昀淡然道:「朕早料到李躍會埋下暗子,只是沒想到這枚暗子藏得如此之深,沒能提早發現,反而是朕的失策。」

  「皇上英明。」

  王知信拱了拱手,李昀沒有回應。

  一時間,兩人之間的氛圍開始變得沉默,變得冰冷,好一會兒過去,王知信才緩緩開口道:「皇上是如何帶臣過來的?若是臣所料不差,臣此時應該是在天絕巔,而不是眨眼間回到上京」

  「你難道不知道?」

  李昀揮了揮手,有些暴躁地打斷了王知信。

  「你是朕的皇城司大都督,正一品官,朕以自身意境將你拉過來,有什麼問題麼?」

  「沒有。」

  王知信張了張嘴,而李昀則是沉著臉,完全沒有繼續說的意思,最後還是王知信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皇上。」

  「說。」

  「您就非要讓臣自己開口麼?」

  「」

  「既然如此,那臣就說了。」

  整了整衣領,王知信神色嚴肅:「皇上,您的計劃已經接近失敗了,雖然犧牲了三位宗師劍客,中原龍脈也第二次抬頭,但天絕巔上的萬年玄冰過於強大,地火無法衝破,你的意境也蔓延不過來了。」

  「」

  李昀沒有回應,只是定定地看著王知信,而王知信說到這裡卻是微微一頓,旋即竟是露出了一抹笑容:

  「恩公,你知道麼,其實我一直都很怕你。」

  「為何。」

  「因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王知信眼中流露出了幾分回憶之色:「最初是在您登基之前,先帝身死,您聯合宗人府拿下了至親王,因此和娘娘決裂,從那時起,我就一直感到很愧疚,因為您明明知道是我自作主張,夥同一些朝中大臣和宮中太監,秘密暗殺了先帝,卻又主動替我承擔了責任,甚至自毀名聲。」

  「我一直都對此感到愧疚。」

  「但是日子過得久了。」

  「不得不承認,隨著我知道的事情越多,我就對當年的事情越懷疑,我不想去追究,但又不得不去想。」

  「當初,真的是我自作主張麼?」

  「當時的我,是恩公您從小培養起來的,您教導我,培育我,我也一直在想法報恩,而我之所以刺殺先帝,原因是在宮中聽到了兩個太監說先帝病重,可能傳位給二皇子,而這是我無法接受的。」

  「年輕的我那時就下定決心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但事後。」

  「我在接掌大內以後,卻意外在太監名錄中發現,昔日被我看到的那兩個太監,全都意外身死了。」

  「一個是突發疾病,一個是犯了宮中忌諱。」

  「這其實很正常。」

  「但會不會太巧了?」

  王知信一邊說著,一邊故意移開視線,沒有去看李昀,只是自顧自地說道:「我不知道這背後究竟是什麼,我越想越害怕,最後甚至放棄了追究,就當這件事情沒發生過,繼續當我的大都督。」

  「二十年來,我親眼看著皇上您排除異己,整頓朝綱,您的成功是前所未有的,但您的手段和算計我也都看到了,越是看到這些,我就越忍不住去思考,您當初究竟是不是把我算計在內了?」

  「甚至和娘娘決裂也在您算計之中?」

  「我不明白。」

  「在之後,始帝陵墓那次,您不出面,一場算計就殺死了逍遙宗的大宗師,江湖劍主蕭如墨身死,帝陵里的血魔也被鎮壓,還順帶幹掉了不少宗師,與之相比,朝廷這邊卻是幾乎沒有傷亡。」

  「這次的試劍大會您又算計了什麼?」

  「最開始,我以為您是在算計打造出一把新的江湖劍和天下第一劍客,取代蕭如墨的位置,以此號令江湖。」

  「後來我發現自己太膚淺了,娘娘,萬人屠,各派宗師先後到來,之前那神秘的李先生也再次出現,再加上那麼多的火藥,我以為您是打算讓我殺掉聚集而來的宗師,再現始帝陵墓的算計。」

  「可是我錯了。」

  「三絕劍自我犧牲,激活中原龍脈出現。」

  「那時候,我以為你是打算利用第二次靈氣上升,讓自己突破境界,但是到了這裡,我卻發現自己又錯了。」

  「恩公」

  說到這裡,王知信終於是緩緩低頭,和李昀的視線相交:「您是什麼時候突破大宗師之境的?」

  意境跨越無窮地域,將一位大宗師的精神從天絕巔拉到上京城?

  別開玩笑了!

  這根本不是得道大宗師能做到的!

  能做到這一點的

  唯有成道!

  江湖至今沒有人達到過的境界!在朝堂之中,金鑾殿上,卻是被一個日理萬機,本應疏於武道的皇帝給練成了!

  「什麼時候?」

  聽到這裡,李昀終於是緩緩開口:「三個月前。」

  「原來如此。」

  「所以你才布局開始始帝陵墓的算計啊。」

  「這是前提。」

  王知信輕輕吐出一口濁氣,苦笑著搖了搖頭:「我還是太愚鈍了,已經跟不上恩公的腳步了。」

  「我現在也明白,皇上你為什麼會派我去天絕巔了。」

  「想要激活龍脈,明明暗中讓三絕劍去就行了,為什麼還要我大張旗鼓,甚至舉辦什麼試劍大會?」

  「原來如此都被騙了啊。」

  「所有人都被您算計了。」

  這一刻,王知信只覺得自己的思緒無比清晰,身為這一切計劃的親身經歷之人,他卻直到現在才看清了計劃的真面目:

  「始帝陵墓,殺死蕭如墨和鎮壓血魔,這只是個開頭。」

  「試劍大會,是為了讓至親王出現麼?」

  「您早已料到至親王野心不死,甚至諸侯劍都是當初您賜給他的您也許早就知道了諸侯劍的不對?」

  「您在故意刺激他的野心。」

  「您又故意讓消息通過童道輔泄露出去,至親王沉淪那麼多年,壓抑許久,早就等待這麼一個機會爆發,所以您斷定他一定會來,他想報復你,而報復你的最佳方法,就是殺了我,還有娘娘。」

  「所以您早就料到至親王會拉著娘娘一起過來。」

  「而萬人屠是為了弟弟而來,但是他弟弟為什麼會跑到天絕巔附近?獅虎門人員複雜,從中塞進一個臥底並不是什麼難事,只要稍加引導,將萬里行弄到天絕巔附近並不難,而至親王剛好又在」

  「為了攪渾水,至親王殺掉萬里行的概率很高。」

  「如此一來,萬人屠也就來了。」

  「至於其他宗師劍客,來與不來都無所謂。」

  「另一方面,至親王既然敢來,那自然是有底氣的,您估計也早就得到情報,他已經拉攏到了八大派之中,達摩寺和謫仙山莊的大宗師了吧?你幾番算計,以至親王為核心,將足足四位大宗師匯聚了過來!」

  「除此以外,庶人劍,諸侯劍,其中隱藏的上古魔兵也被您一起聚集了過來。」

  「江湖大半個力量都在這裡。」

  「在這個基礎上,你又激活了中原龍脈。」

  「全都被您算計了。」

  「童道輔,至親王,諸侯劍,庶人劍,娘娘,萬人屠,謫仙山莊和達摩寺的大宗師,還有一些江湖宗師劍客,所有人都被您算計了一把,按照您的想法行動,但饒是如此,仍有一些人你沒算到。」

  「李先生和他的同伴,作為攪局者您並沒有算到。」

  「還有一個人」

  「是我。」

  說到這裡,王知信第二次停頓了片刻,而這一次移開視線的,卻是李昀。

  「您沒有算計我?」

  「不對。」

  「您連三絕劍都算計了,怎麼會不算計我?」

  「我是保險對吧?」

  「中原龍脈復甦了,但地火沒有衝出玄冰台,您的意境也被萬年玄冰鎖住,沒有辦法真正蔓延過來,您需要一個人打碎玄冰台,但玄冰台一碎,出手者首當其衝,定然會被地火給徹底吞噬」

  「所以您沒告訴我。」

  「若是地火順利衝破玄冰台,一切自然會當做沒發生過,但是當地火沒衝破玄冰台,就輪到我了。」

  「恩公皇上。」

  「是這樣麼?」

  王知信一字一頓地說道,而在他的腦海中,卻是不由自主地閃過了一段對話,那個時候他才剛剛被李昀收養,年紀不過十來歲左右。

  「知信啊,您知道什麼是天子術麼?」

  「天子術?」

  「不錯。」

  「所謂天子術,其實就是用人之道,天下無人不可用,天下無物不可用,而既然要用人,就不能為感情所困,否則就是失敗,日後你若是成了我的左膀右臂,這用人之術,你也是一定要學的。」

  「可這不是天子術麼?我學了會不會犯忌啊?」

  「哈哈哈,我日後就是天子,我說你不犯忌,誰能說你犯忌?你還年輕,日後我要是死了,還等著你做我的託孤大臣呢!」

  「皇上,臣犯忌了。」

  「平身。」李昀的聲音依舊平淡,聽不出任何感情。

  「臣罪該萬死,今日就卸下皇城司大都督之位,還請皇上另請高明。」

  「朕賜你平身。」

  「皇上英明神武,臣就此告退了。」

  「我讓你起來!」

  李昀的聲音里終於是多出了一絲情緒,而敏銳察覺到這點的王知信卻是罕見地笑了:「皇上恩公,知信大致也猜到了您究竟要做什麼,可恕知信愚鈍,知信不知道恩公做得究竟是對是錯。」

  「但知信相信您。」

  「只是知信可能沒法再和您見證這盛世了。」

  「昔日,恩公你為知信去了這麼個名字,說人生在世不過忠信義三個字,可忠你不喜歡,義我不適合,所以留下了一個信字,而當時,知信便直言,定然報答您的恩情,如今便算是守信了吧?」

  「」

  語畢,王知信緩緩直起身子,向後退了一步,挺直了腰背。

  「皇上,那臣就去了,沒能成為皇上的託孤大臣,臣愧對皇上,若有來世,願再為皇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恩公無需自責,這是知信該做的。」

  「」

  大昀天子靜靜地站在那裡,沒有流淚,也沒有言語,神色依舊威嚴肅穆,毫無動搖,像是一尊亘古留存的石像。

  只是至此以後,陰陽兩分,天人相隔。

  威嚴天子,英武青年,五爪金龍袍何等尊貴?大昀天子何等至高?萬般算計何等聰慧?成道修為何等強大?

  可這一眼看過去

  卻是活脫脫一個孤家寡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