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間微風

  上了車後,何廖星乖巧和裴寂打招呼:「哥哥你好,麻煩你了。��

  裴寂看著也就二十多歲的樣子,再加上平時扮相年輕,說是個大學生都不為過。

  被這麼軟一小孩喊哥哥,裴寂樂得眼睛都彎了起來,正想逗他兩句,收好傘,把車門帶上的裴宿便淡淡開口道:「他比你大十歲,平時最討厭別人說他嫩,你應該叫叔叔。」

  這世界上居然還有人討厭別人說自己嫩?

  何廖星挺納悶,但覺得自己都先喊錯了,立刻摸了摸鼻子,喊道:「不好意思啊,叔叔你看著真的挺年輕的,但仔細瞅瞅,還是能看出年紀來的,這個氣質……就很沉穩,對,一看就是很有閱歷很有經驗的人。」

  被叔叔這倆字砸了滿面的裴寂:……

  裴寂轉過身去,決定不理他倆了,原本想逗何廖星的心思也消散一空。

  車廂內一時沉寂下來。

  雨線順著車窗蔓延下來,流下蜿蜒水痕,整個世界潮濕一片,車廂內溫暖乾燥,空氣中散發著讓人舒適放鬆的淡香。

  何廖星伸手放在車窗上,看向窗外。

  他和裴宿間明明隔了一定距離,但可能是外套上沾染了裴宿信息素緣故,所以感覺他似乎離他格外近。

  這種環境真的太愜意了,讓人每根神經都是鬆散,懶洋洋的。

  何廖星伸手攏了下外套,想到明天的考試,還是有點忐忑,他開口道:「裴宿,你幫我抽背下知識點吧。」

  裴宿應了聲,隨口問道:「血細胞內環境是什麼?」

  何廖星:「血漿。」

  裴宿:「內環境理化性質?」

  何廖星:「滲透壓,酸鹼度,溫度等相對穩定。」

  裴宿:「國破山河在。」

  何廖星:「城春草木深。」

  ……

  裴寂聽得牙疼,畢業多年後再次感受到被考試支配的恐懼,他抖了下肩膀,繼續開車。

  但暴雨天,路並不好走,因為可見度低,所以車速需要放緩。

  抽背了十分鐘後,何廖星倒背如流,極少部分第一時間沒能背出來的知識點,停一會兒,也能說出個大概。

  裴宿偶爾幫他糾正,抽背完後,他表揚道:「你真棒。」

  這語氣像是在夸小朋友似的,聽得裴寂牙齒泛酸。

  何廖星彎起眼眸,語氣上揚:「我也覺得。」

  裴寂:……算了,收回剛才的感受,小朋友聲音聽著這麼軟,還挺可愛,是應該夸一夸。

  鼻翼間儘是柔和浩瀚的海洋氣息,有種被靜謐大海包裹的感覺,何廖星手指摩挲著外套邊緣,再度回想起早上那個夢。

  那個夢是很久前做過的,後來又做過一次,但印象不深,時間久了也就忘了。

  今天是第三次,這個頻率太高了,絕對不是一般夢。

  「裴宿。」何廖星說,「我們來打個賭好不好?」

  裴宿正闔著眼休息,身體陷入柔軟座椅里,睡意如同張薄毯般傾覆下來,規律的雨點聲不斷催眠他。

  他低低唔了聲,伸手按了下眉心,撐著回道:「賭什麼?」

  「我賭這次考試我至少能進步兩百名。」何廖星偏頭看向他,「你賭我只能進步一百名,如果我贏了,你就回答我一個問題。」

  ——我們是不是之前見過?那個夢裡臨時標記我的人,那麼熟悉的信息素,是你嗎?

  車內昏暗燈光灑落下來,給裴宿側臉輪廓度上層柔和的光,他穿著白色襯衣,襯衣領口扣子解開兩顆,因為空間狹窄,襯衣上被拉出些微褶皺,長腿也蜷縮著。

  他閉著眼,長睫在眼瞼投下濃密纖長剪影,往日那股稜角分明的銳感被削弱不少,這一瞬的他看上去好親近極了。

  裴宿聲音很輕,聽上去在儘量維持清晰思維:「……我為什麼要答應你這麼奇怪的賭約?」

  那倒也是。

  這根本就是強盜賭約,裴宿輸了得回答他問題,贏了也沒什麼好處。

  這個賭約原本只是何廖星隨口說出來的,也沒推敲過,被這麼一問,何廖星認真想了想自己身上有什麼裴宿想要的東西。

  沒想出來,他覺得他倆這關係,裴宿想要什麼都可以,也犯不著特地加上個賭約。

  於是何廖星在心底嘖了聲:「好吧,那就不賭。」

  車廂里再度安靜下來。

  正當何廖星以為裴宿睡著的時候,他含糊不清的聲音響起來:「賭。」

  聲音低沉好聽,富有磁性,像是夜晚混著皎潔月色逶迤淌下的涓涓細流。

  何廖星心底像是被根羽毛輕輕撓過似的,就連唇角也忍不住彎起。

  裴宿摸索了會兒,從口袋裡摸出個東西,伸手遞給何廖星:「對了……這個送給你。」

  何廖星好奇地接過來,發現那是條星星銀鏈,拇指大小,水晶質地,溫潤明亮。

  「上次全班人都給你疊了星星,就差我這顆。」裴宿聲音含著睡意,有些沙啞,「今天補上。」

  外面雨聲逐漸小下來,夜色和水色融合在一起,像是首靜謐鋼琴曲。

  「月亮如果不出現,那就讓星星來當你幸運星,這次考試祝一切順利。」

  水晶星星在燈光折射下,閃閃發亮,而在銀鏈之上,碎金刻了一行小字。

  ——星星是會發光的星星。

  這一瞬,仿佛一股暖流涌遍四肢百骸,所到之處,皆開出一朵朵小花。

  -

  大雨過後,艷陽高照。

  考試這天總是與眾不同的,沒有早自習,也沒起床鈴聲,只有考試預備鈴,但這天沒一個人晚起。

  有些人甚至緊張得半晚上沒睡著覺,通宵挑燈夜戰,以求多記下幾個知識點。

  但和別人都不一樣的是,何廖星晚上沒有做任何複習,他只在睡前簡單過了遍重要知識點後就很快睡下。

  起床也沒特地早起,和往常一樣。

  考場按照慣例是根據成績來排的,何廖星倒數第一,考場排在最末端。

  第一門考語文。

  何廖星拿著考試用具坐進考場裡。

  此時離正式考試開始還有二十分鐘,大部分考生已經進入考場,有些人交頭接耳,紛紛商量著等會兒考試互相照應。

  這些人都是老油條了,又都是一起考過試的革命友誼,從高一到高二,十幾場考試下來,交情非常深厚,也琢磨出來一套自個兒應對考試的方案。

  比如他們會拼拼湊湊,矮子裡拔高個兒,找出考場裡單科成績最好的,然後答案基本上全靠這個人。

  傳答案的方式那就可以有多種選擇了,比如咳嗽幾聲代表選哪個答案,比如踢凳子來傳遞答案,還有借透明膠帶,計算機,把答案寫在這些物品的,還有的人把答案粘廁所,讓下一個人藉口上廁所去取。

  千百種花樣,只有想不到,沒有傳不了。

  但這個最末考場有股清流,那就是何廖星。

  大家都知道何廖星這位大佬非常牛批,考試只填選擇題答題卡,填完就睡覺,考試只帶一支筆,特瀟灑。

  別人想和他分享答案,但何廖星拒絕了。

  這個慣例一直延續至今,所以大家這回商量傳答案也沒捎上何廖星。

  何廖星坐在位置上,腳尖點地,習慣性向後仰,看著窗外晴空。

  天朗氣清,風輕雲淡,初秋已然來臨,春城的天空依舊漂亮,像是一潭倒映的湖泊。

  這一次這群人商量傳答案的時間似乎有點長,時不時夾雜著小聲尖叫。

  何廖星在默默回憶記過的的詩詞,還有議論文寫作模板,他這人一旦開始思考就跟入定了似的,外界其他聲音基本干擾不到他。

  以至於前桌喊了他三聲,他才回過神來:「啊?」

  前桌是個小平頭,此刻非常激動:「星哥,你等會兒要答案嗎?這次穩了穩了,絕了!」

  何廖星茫然了一瞬,聽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激動。

  就這個考場,除去最低分何廖星外,其餘人單科最高分都還沒過及格線,穩了,是什麼意思?放棄掙扎?

  「噢不用。」何廖星繼續撿回剛才思緒,「謝謝。」

  小平頭仍然不甘心:「真不用啊?」

  何廖星對他笑了下,拒絕的意思很明顯。

  考試前十五分鐘,預備鈴響起,監考老師夾著試捲走進考場。

  一個老師開始宣讀考場紀律,另外一個老師在黑板上用粉筆寫上考試科目和時間。

  隨著考試鈴聲響起,正式開考。

  卷子發下來後,何廖星迅速瀏覽了一遍卷面,寫好姓名,考號,貼好條形碼。

  然後他看向詩詞填空,杜甫的《登高》,李商隱的《錦瑟》,還好,這些他全都背過。

  語文這門科目需要積累,需要有語感,還需要會分點答題,其實不適合打快攻,何廖星在十天時間裡重點背了說明文散文的解題技巧,又解構了幾篇議論文,差不多知道寫作思路和結構。

  他專心寫著題目,不知不覺間,時間溜得很快,而全程他連頭都沒抬過。

  考完語文後,下午考數學。

  上午語文考得異常順利,下午的數學對於何廖星而言更是如魚得水。

  考試進行到一半時,年級主任伸手敲了敲門,面色凝重地把兩個監考老師叫出去說話。

  沒過一會兒,老師走進來,拍了拍巴掌:「現在,所有人,把筆放下,起立!」

  眾人不明所以,茫然地張頭四顧,但還是一個個站起來,教室里響起大片椅子拉開的聲音。

  從教室外又湧進來三個老師,加上那兩位監考老師,總共五個人。

  五個老師穿插進各個考生間,拿起卷子開始查看。

  何廖星看著這幾個進來的老師,也停下筆,站起來。

  教室里一片靜默,沒人敢吱聲,死寂得可怕。

  一個女Omega老師順著查卷子查到了何廖星,她兩根手指夾起卷子,快速掃了眼上面做的題目,旋即嘲諷地一掀唇角:「你自己做的?」

  何廖星平靜地回道:「是的。」

  老師呵了聲,伸手把卷子刷地一下蓋到桌上,冷聲道:「你們這個考場是我見過最道德敗壞的學生,不,你們簡直是群蛀蟲。」

  何廖星皺了下眉。

  所有卷子檢查完畢,老師們走到講台上,那個檢查何廖星卷子的女Omega老師面無表情開口道:「有人舉報你們這個考場裡有人提前偷到考試試卷,經過我們檢查,發現你們語文卷子正確率高得不正常,而數學正確率也遠超你們平時水準,大部分人答案和標答一模一樣。」

  「現在,所有人帶上你們考試用具,學校為你們開出了單獨考場,每十個學生跟一個老師。」

  「如果在明天考試結束前,那個偷試卷的人還沒主動自首或者被主動告發,那麼你們整個考場的人,全都不無辜,所有人成績全都作廢,外加寫三萬字檢討!」

  此話一出,所有人譁然一片。

  -

  從來沒有一次考試鬧得如此轟動過,一中校訓是忠、信、篤、敬,平時管理鬆散,自由寬鬆,但是在對待原則性.事情上,最嚴苛無情。

  他們這個考場考生被老師們領出去後,十個考生一撥,被分成三撥,分別被帶進不同空教室。

  其餘考場的人見狀,紛紛朝他們看過來。

  一個教室兩個人老師監考,一前一後。

  何廖星全程都很茫然,當他準備跟著前面九個人進去時,查卷的Omega女老師在背後喊道:「何廖星!」

  何廖星回眸看她:「老師有事?」

  女Omega老師皺眉看著他,那眼神像是在看個垃圾:「你過來,給你的考場需要單獨開。」

  何廖星站著沒動:「給我個理由。」

  他這人被稱為校霸不是沒有理由的,當他單單這麼站著,透出拒不配合的信息時,整個人氣質無形中發生變化,仿佛那些朝內的刺全都豎開,變成向外,凌厲而尖銳。

  女Omega老師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校笑話般,呵了聲:「理由?你好意思問我理由?」

  她看向何廖星的眼神里是滿滿厭惡。

  她知道何廖星這人,高一時就是個混世魔王,總跳脫於條條框框之外,非常讓人頭疼,剛上高二不久,又和那種不堪入目的事情沾上關係,還按頭逼著對方上主席台上給他道歉。

  她就很想不明白,他一個Omega,不老老實實學習生話工作,以後安分生孩子,他這麼囂張幹什麼?

  Omega永遠都是Omega,只要盡情享受這個社會對他們的優待就好,不必做出格的事情,只管潔身自好即可。

  可他不僅不潔身自好,還又犯事了,他們這個考場有人偷卷子,他這人劣跡斑斑,肯定跟這事脫不了干係!

  女Omega踩著細高跟,手指在空中點著,說話時的唾沫恨不能飛濺到別人臉上:「你們考場裡,你卷子正確率最高!你是什麼成績我不清楚?倒數第一,能做出這種卷子?你當所有人都是瞎子?」

  她臉上明晃晃,只差沒寫上「你這種垃圾抄也不知道抄高明點?」。

  站在她面前的少年頓了下,反倒揚著唇角徐徐笑了起來,只是那笑容空有弧度,毫無情感。

  他慢條斯理往前懟近一步,聲音平靜:「差生就不配發奮圖強麼?是差生就活該被釘恥辱柱上?」

  不知道為什麼,他說話語氣雖然平靜,但莫名就有種壓迫感,讓人沒辦法理直氣壯直視他。

  他們站在長廊里,不少其他考場學生從窗戶往這邊看過來。

  就連跟著女Omega老師一起隔離學生的監考老師都走了出來,欲言又止地看著她,喊了聲:「陳夜老師……」

  憑什麼?憑什麼她一個老師還要被學生壓一頭?

  陳夜怒氣值飆升:「偷卷子抄的人也配提發奮圖強?!」

  「偷卷子?」何廖星像是聽見什麼好笑的話似的,但臉上的笑卻慢慢收了起來,眼神溫度逐漸變冷,「空口污衊學生?你證據呢?」

  何廖星明明沒做什麼過分的事情,沒說任何挑釁的話,他甚至非常講道理,從容而優雅,但卻襯得陳夜異常像個跳樑小丑,仿佛火花濺到導火.索,刺啦引爆——

  陳夜尖酸刻薄地呵斥:「你做的卷子不就是最好證據?高一考了一整年倒數第一,每科成績全都是個位數,這種人不是腦癱就是蠢貨!你抄成那樣你心裡沒點逼數?你有什麼資格在這兒跟我嚷嚷?!」

  仿佛無盡火苗全都竄湧上來,灼燒得人五臟六腑生疼一片。

  原來氣到極致,身體會像是灌鉛般,一片麻木。

  這段時間熬的夜,寫滿的無數草稿紙,所作出的努力,就這麼輕而易舉被否認,被看輕。

  喉頭仿佛都能嘗到絲絲血腥味。

  掌心被掐破,滲出點點血痕,少年淡嘲道:「污衊學生,隨口辱罵,個人偏見根深蒂固,你知道為人師表這四個字怎麼寫麼?就你,也配做老師?」

  「我要證據,不要主觀臆斷。」何廖星死死攥著掌心,極力按捺下所有情緒,他直直看向陳夜,聲冷如冰,「否則——老子不服。」

  這是第一次有人敢指著鼻子罵她,陳夜眼睛氣到充血,暴怒之下,她想也不想抬起手,狠狠朝他扇過去!

  但那一巴掌卻沒有落下,而是被匆匆趕過來的李春華伸手截住了。

  李春華手腕被打出大片紅痕,疼得她嘶了聲。

  何廖星眼神一下子就變了:「老師!」

  他看著李春華手腕,那紅痕不斷在他眼前放大,鋪滿,如同倒灌岩漿,灼傷他整個人。

  那股強行被按下的暴戾再也忍不住,嘶吼著衝破牢籠——

  但卻被李春華拉住了。

  李春華把何廖星拉到自己身後,她還不如何廖星高,身體明明很孱弱,但此刻卻像是只護著雞仔的雞媽媽,勇敢為自己孩子撐開保護傘。

  「陳老師,何廖星會不會偷卷子我比你清楚,他成績怎麼樣我心裡有數。」李春華從容不迫地道,「他是我們班學生,不勞你管教。」

  陳夜眼神釘在何廖星身上,冷冷地呵了聲:「李老師真是會教學生,能教出這麼優秀的人,都敢當眾頂撞老師。」

  「何廖星是我見過最優秀的學生之一。」李春華微微一笑,與陳夜猙獰面色形成鮮明對比,「他從來不頂撞老師,血口噴人的東西,怎麼能被稱為老師呢?」

  這簡直是直白赤.裸地罵她!

  陳夜怒不可遏:「你!」

  「何廖星是我的學生,他如果真犯了錯,那是我教導無方,我願意承擔責任。」李春華驀然拔高聲音,整條走廊,所有考場的人全都能聽得見。

  她盯著陳夜,一字一頓道:「今天我把話放在這兒,他如果真偷卷子,真的抄了,從今天起,我願意被從教師隊伍中除名,十年工齡清零,但是如果他沒抄,我要求你——親自給他道歉,給其他所有無辜學生道歉!」

  明明是那麼孱弱的聲音,卻有股力量,每一個字穿過考生和其他老師的耳朵,擲地有聲。

  ……玩這麼大?

  陳夜臉色終於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