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人人都在追尋

  對晴雪苑的搜查,以一無所獲為最後結果。

  這不是什麼難以接受的結果,因為其他地方也同樣沒有收穫。

  就算是抓著的幾個夜不歸宿的嫌疑人,最後也被證明是去賭/博、酗酒、夜會情人,又引發了多起夫妻鬥毆事件。

  但是,沒在晴雪苑裡逮著人的王玄,心情卻顯得格外不好一些。

  他心情不好時就會變得格外沉默。

  他回憶著晴雪苑眾人的證詞:

  沈越說,昨夜許雲留就有些傷風咳嗽,昨天最後一節課的夫子也證實了這個說法。

  華夫子說,許雲留來拿了些藥回去熬煮,而王玄也確實在院中發現了藥渣。

  許雲留自己也扒了衣服,證實他只是風寒體虛,肩頭沒有任何傷痕。

  更何況,平京大陣昨夜就已然關閉。陣法的封禁威力,足以讓鳥飛不進、魚游不出。那遠遁出城的修士最多是第四境無我修為,僅憑這一點,王玄就應當相信許雲留不是昨夜的修士。

  然而他的直覺卻告訴他,許雲留一定有問題。

  如果換一個人,王玄不介意設法先將對方抓回去,而後慢慢審問,問題是……

  」將軍緣何嘆氣?」作為心腹的副將問道。

  王玄搖了搖頭,瞥見副將關切的眼神,忽問:「正陽,你當初誓死追隨我,是為了什麼?」

  副將一愣,只因為上峰心血來潮考驗自己,不免思慮一番,才謹慎答道:「末將出身寒微,追隨將軍既是想博一個前程,也是仰慕將軍人品和志向,甘為將軍馬前卒。」

  「你也學會滴水不漏了。」王玄失笑,又沉吟道,「若我忽然迷戀上一個來歷可疑的人,不惜因私廢公也要維護那人……正陽,你會如何?」

  副將聽得越發糊塗,想了又想也沒想出將軍最近迷戀誰,只能說:「不管將軍迷戀誰,肯定都有將軍的道理。」

  王玄不肯罷休:「如果沒道理呢?」

  沒道理,那肯定就是個絕世大美人。副將心中嘀咕,乾脆實話實說:「反正末將認定了將軍,不管將軍想做什麼,末將都跟著將軍。將軍說啥,末將做啥。」

  「如此……」

  王玄沉思片刻,有些釋然地點點頭:「也好。」

  *

  搜查持續了一整天,兇手沒找到,牢里倒很進去了些市井無賴,還有和官兵動手動得太兇的刺兒頭。

  平京刺史桌案上堆了高高的報告文書,看得他頭疼——王玄那伙武夫抓的人,這要他怎麼審?這裡頭哪一個看著像修士了?真要是能飛天遁地的大修士,早點丟給能解決的人解決嘛,給他添什麼麻煩?

  可刺史也曉得王玄背後是誰,就只能「嗯嗯啊啊」地裝傻,心裡盤算著過幾天就把這些倒霉的平頭老百姓放出去——自然了,少不得撈幾個油水。

  家人被抓走的老百姓們也懂得官場傳統,只能自認倒霉,唉聲嘆氣地去籌錢,算著要花多少才能把自家的倒霉鬼贖回來。

  不知不覺已是日落西山。古老的平京浸染在暖橙紅的光輝中,一派莊重的平靜。

  晴雪苑裡響起了夕食的樂聲。

  遠處的街道鳴鑼一響,傳來報時的聲音:「戌時到——」

  謝蘊昭打著呵欠,從躺椅上爬起來,看了一眼日頭。

  「喂,王離。」

  一旁讀書的青年放下書冊:「嗯。」

  「你說,日晷測時間究竟準不準哩?」謝蘊昭比了比太陽的位置,「要是測量有誤怎麼辦?」

  在沒有鐘錶的世界裡,日晷和更漏便是人們作息的依據。每一天,皇城中的欽天監會第一個報出時間,然後官府再著人將時點傳遞到城中四方。每過一個時辰便會有一次報時;隨著每一次鳴鑼,人們的生活也緩緩推進。

  清風徐來,日影平緩。

  王離「看」她一眼,重新拿起書,淡淡說:「朝廷每年都會重新校準日晷。」

  「每年校準,就不會有誤麼?」

  「每年校準,如何還會有誤?」

  「是嘛……」

  謝蘊昭想了一會兒,覺得王離說得也有道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影的變化就是時間的變化,這是不會錯的。

  她大概是這段時間太緊張了,才會對之前荀自在說的「夏天來得格外早」過于敏感。

  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往門口走去。

  王離抬起頭:「許雲留,你去哪兒?」

  「作為一個生病的可憐人,我需要偷偷溜回家,享受一下家人的安慰哩。」

  「哦。」

  王離頓了頓,好像在想應該說什麼,然後他才問:「今天不爬牆了?」

  「偶爾也走個正門嘛。」謝蘊昭撓頭,「要是沈越或者別人來找我的話……」

  王離道:「我就說你睡了。」

  「好兄弟,講義氣。」謝蘊昭眉開眼笑,毫不吝惜地比了個大拇指。

  王離低下頭看書,很快卻又重新抬頭。他雙眼上的白綢布在夕陽中有了一層華麗的色澤,也讓他平凡的面容竟忽然顯得優美了一些。

  「許雲留。」

  「作甚哩?」

  「記得帶個風車。」

  「……啊?」

  「風車。」王離重複一遍,微微抿了抿唇,「要上一次你買的那個風車。」

  「啊,你說蔡記的那個……」謝蘊昭隱約想起來,上個月她偷溜出去,順手買了個風車,又趁王離睡覺的時候順手扔在了他身邊,「你還沒扔哩?」

  王離莫名顯得有些不快。

  「風車。」他加重了語氣。

  「知道哩……你怎麼倔起來跟我家一歲的達達一樣。」謝蘊昭嘀咕一起,又看看日頭,「今天買不到風車,人家肯定收攤了。下次買好了。」

  「好。」王離答得很快,沒有半分猶豫,「下次你一定要買。」

  「知道哩,大爺。」

  王離「目送」那個人消失在院門背後。

  他試圖重新看書。但過了一會兒,他又將書扣在桌上。

  他試著拿起棋子,然而這一項持續了幾十年的活動,此刻也顯得索然無味。

  謝九坐在原地,環「視」四周,略覺疑惑:他分明在這院中待了一整天,為何現在變得如此靜不下心?

  他曾認為急躁是庸人才具備的天賦,而他自己最不缺少的就是無窮的冷靜和耐心——甚至於,他也僅僅只有這一樣東西。

  如果一個人只擁有為數不多的一點特質,那他必然能將這特質發揮到極致。

  那麼,一項被發揮到極致並持續了許多年的特質,忽然之間失靈了,這會是因為什麼?

  謝九想不出所以然,便皺著眉重新拿起書,翻了一頁。說不定是剛才那一首詩寫得太無聊,才令他感到乏味。

  翻過頁,新的這一首……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他默然片刻,乾脆把書丟到一旁,面無表情地想:他果然永遠看不懂這些情情愛愛、幽幽怨怨的詩句。

  叩叩。

  有人敲門。

  謝九「看」過去,剛才舒展的眉頭再度微微皺起。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地坐著。

  果然,即便沒有得到回應,門外的人也推門而入。

  來人有二。為首的中年人腳踏木屐、身著天青色大袖長衣,羽扇綸巾、美須飄然,正是平京中最推崇的名士模樣。

  中年人身後跟著一名瘦弱的青年。他身穿淡紫衣袍,長發半盤,始終低著頭,身周散發著安靜陰鬱的氣息。

  謝九站起身,聲音變得更加冷淡:「父親。」

  如果說他在許雲留面前的冷淡只是夏日裡的清風,那麼此刻,他已成了深冬高山上的萬載玄冰,寒冷不化,又帶著似有若無的俯視意味。

  然而在來人眼中,這樣的謝九……才是真正的謝九。

  被稱為「父親」的中年人沒有絲毫不快,仍舊保持著那世外仙人般的神仙風度。他淡笑著看看四周,又看向院中的嫡子:「難為你每年都能找到清靜的地方躲懶。」

  謝九沒有回答。他只是滿面漠然地等待謝彰說出真實的來意。

  謝彰——謝九父親的名字,也是謝家家主的名字。

  謝彰也深知這個兒子的性格,便說:「十一郎。」

  「是,叔父。」

  陰鬱瘦弱的青年走上前來,微微抬起頭,又飛快重新低下去,似乎很害怕自己這副模樣被謝九看見。

  「阿兄……」

  他面色蒼白,下頷單薄,淺淡的眉毛下是纖弱俊秀的五官。

  倘若有人能仔細審視他的臉,並充分發揮想像力,在這張臉上塗抹脂粉、加深光影,或許會發現……這位謝十一郎幾乎與謝妙然長得一模一樣。

  謝九看他一眼,又看向謝彰:「你又讓妙然扮作男子?」

  謝彰臉色陰沉一瞬,復又微笑道:「十一郎本就是男子。若非你縱容,我打死他也得把他的怪癖掰正回來。」

  溫和灑脫的語氣,說出的卻是霸道專橫的內容。

  謝妙然……謝十一郎身體微微一抖,更深地把頭埋下去。他好像厭惡自己這個模樣到了極點,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團,不讓人看到絲毫。

  如果叫那些曾經見過謝妙然、乃至暗戀過她的人知道,謝妙然的真身竟然是一名男子,想必會驚嚇得連下巴也掉下來。

  謝十一郎是謝彰親弟弟的遺腹子,也是唯一的嫡子。謝家對外說他體弱多病,常年靜養,不見外人。

  而謝妙然則是謝彰的庶女,常常言笑晏晏四處走動,暗中為謝家打點見不得人的事。

  誰能想到這兩個人竟然會是同一人?

  謝九不需要想。他本就知道這件事。

  因而他也十分平靜:「你要做什麼?」

  謝彰說:「王家的王留死了。」

  謝九說:「不錯。」

  謝彰笑了笑:「他是王六唯一的嫡子。」

  謝九說:「與我何干。」

  「你這孩子。」謝彰嘆了口氣,無奈又好笑,就像成熟的家長面對自家優秀卻淘氣的孩子時一樣,「王六寵愛這個嫡子到了極點,前段時間才為他謀劃了靈根,還從我這裡求了引魂香。不出七日,王留及其妖仆被人斬殺在自家家中,你說王六咽不咽得下這口氣?」

  「咽得下如何,咽不下又如何?」

  謝九的冷淡似乎永遠不會融化。

  「當然是很如何的。」謝彰耐心地解釋,「九郎,平京世家願尊我謝家為首,也願意配合將你推上年輕一代第一人的位置。你道這是為了什麼?」

  謝九不說話,謝彰也不惱,轉頭問謝十一:「十一郎,你說。」

  十一郎下頷緊繃,低著頭小聲道:「因為……」

  「抬起頭,大聲回答。」謝彰冷了臉,「這副上不得台面的樣子丟了我謝家的臉。」

  謝十一又渾身一抖,忙抬起頭,說:「因為阿兄天資絕頂,年紀輕輕就已是神遊修士,還能卜得天機。」

  謝彰這才又微微一笑:「也對,也不對。」

  他以欣賞一件絕佳的藝術品般的目光看著謝九。

  「世家願意聽我們的話,是因為我們有足夠的名聲和地位,能為他們承擔災禍、謀得好處。同樣,他們願意配合將我的兒子推上首位,也是因為他具備足夠的能力,可以帶領世家通往更廣闊的世界,獲得更多的利益。」

  謝彰悠悠搖著羽扇。

  「但如果他們發現,九郎不能平息他們的災禍、帶來足夠的好處,他們就會想換一個人。而嫡枝血脈的安穩,恰恰是世家最看重的好處;損失嫡枝血脈,就是最不能忍受的災禍。」

  謝九仍舊沒有反應,謝十一卻急了,鼓起勇氣問:「換一個人?可有誰……」

  「沈佛心。」

  這個名字讓謝九耳朵微微一動。他看向父親,以一種略有奇異的口吻反問:「沈佛心?」

  「沈家想讓沈佛心取代你的地位,想了很多年了。只是沈佛心在外修佛,才讓他們無奈退讓。」謝彰語重心長,「九郎,你是我謝家寶樹,代表了我謝家的態度。這種時候,你必然要站出來。」

  謝九淡淡道:「你可以直接說要讓我做什麼,而不是說這些廢話。」

  世家重禮,更重孝。若被其他人聽得謝九這話,非得罵他「忤逆不孝」,可謝彰仍舊不急不惱,只無奈地、縱容地笑了笑。

  「我要你占卜出殺害王留的兇手,並親自將之斬於劍下。」

  謝九說:「不。」

  謝彰皺了皺眉:「我知道你現在不能占卜,我不會強迫你。但當你不再是『王離』,重新成為謝家的九郎,就……」

  「不。」謝九說,「請回。」

  謝彰面上的笑容,一點點地蒸發了。

  他冷冷地看著兒子:「你知道是誰殺了王留?還是說……就是你自己殺了王留?」

  「不是。」謝九平靜地回答,「我只是說,不。」

  「那蝴蝶玉簡呢?」謝彰微有發怒,「蝴蝶玉簡你也不找?」

  所幸這一次,謝九說:「我在找,快了。」

  謝彰面色稍緩。他閉了閉眼,復又睜開。他熟悉這個孩子的性格,不打算再多費唇舌。

  「好。」他冷然道,「既然如此,你暫時多休息一會兒。你手中掌握的白蓮會的力量,我會收回來,另外十一郎留下,替我看看……看看你阿兄究竟在想什麼,又在做什麼。」

  謝九看看一臉驚恐的十一郎,問:「你要讓妙然監視我?」

  「什麼『妙然』,叫他十一郎!」謝彰拂袖不悅,「九郎,從小我就教你,所有的任性都需要代價,這便是你要付出的代價。」

  說罷,謝彰轉身便走。

  謝九安靜地看著他的背影,表情仍舊無波無瀾。

  近二十年來,世人幾乎只知謝九郎而不知謝彰,只有很少的人才知道,這位低調的謝家家主其實從未真正放權。謝家的權柄和背後的力量,全都掌握在他的手中。

  待他消失,謝九才偏過頭:「你要監視我?」

  謝十一雙手緊握,小聲哀求:「阿兄,你莫要和家主作對……家主也是為了你好。我希望阿兄永遠都是平京第一人,我希望阿兄能實現自己的志向,所以……阿兄,你且忍耐一下。」

  他的聲音不覺變得纖細,更接近「謝妙然」的聲線。

  謝九淡淡道:「我要是忍不了呢?」

  謝十一怔了半天,強笑道:「等今後阿兄大權在握,自然不須再忍……對了阿兄,北斗的荀自在已經受命來到城外,一齊維護大陣的運行。有阿兄坐鎮,屆時我們必能將那些看不起人的修士一網打盡……」

  謝九說:「知道了。」

  他返身走向屋內,扔下一句:「謝懷,不准打擾我。」

  正想跟上的謝十一渾身一僵。從小到大,阿兄都會順著他的意,叫他「妙然」,只有生氣的時候才會叫他「謝懷」。

  而上一次阿兄生他的氣,還是因為七年前他擅作主張,想殺了泰州的那個女郎……

  「阿兄。」

  他手足無措地站在院中,茫然地呢喃:「阿兄,我錯了,你不要生氣……」

  *

  夕陽即將消失之時,平京城已恢復了表面的平靜。

  小販們推著空空蕩蕩的貨車走在街頭巷尾,兜里裝滿了銀錢,高興卻又發愁:高興的是蔬菜、水果全都高價賣空,發愁的是封城阻斷商路,他們想進貨也難了,不知道封城究竟要持續幾天?

  一個被挑漏的小青梨從貨車上漏下來,「骨碌碌」地沿著青石板滾啊滾,到了一人的腳邊。

  謝蘊昭彎下腰,將梨撿了起來。

  「攤主,梨掉了。」

  小販停下來,瞅了一眼皺巴巴的小梨,笑著擺擺手:「就送予小郎嘗嘗吧。」

  謝蘊昭道了聲謝,瞥見路邊有孩童睜著大大的眼睛盯著她手中的梨,便順手給了那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阿娘坐在路邊剝豆子,見狀忙說:「快謝謝郎君。」

  小孩兒捧著梨,清脆地說了一聲「謝謝郎君」,就用袖子擦了擦梨,「咔嚓」啃了一口。那梨雖長得不好看,但應當很甜;小姑娘露出笑容,「蹬蹬」跑到阿娘身邊,伸手要她也啃一口。

  婦人笑著咬了一小口,便讓女兒快吃,眼神滿是疼愛。

  她又看看謝蘊昭,問:「小郎看著眼生,是來尋人?」

  謝蘊昭微微一笑:「是,我來尋趙蟬。聽說他們住在這附近?」

  「噢,原來是尋他,那小郎是找對了。」婦人露出瞭然之色,笑道,「他們就住在這巷子盡頭的小院裡,一直走就是。」

  「多謝。」

  謝蘊昭拱手道。

  她此刻又換了另一幅相貌,成了個白淨的大眾臉年輕人,可以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上。

  到了小院門口,謝蘊昭叩響院門。

  「誰呀?」

  小丫鬟冬槿機靈地發問。

  謝蘊昭想了想,說:「我是達達和減減的表兄,特來拜訪。」

  「咦?」

  匆匆步伐過後,趙冰嬋親自來開了門,一見到陌生的臉,她愣了愣,卻很快反應過來:「快進來。」

  ——歐嗚!

  ——嘎!

  鴨子和狗撲上來,圍著她團團轉,興奮地開始邀功。

  謝蘊昭一邊安撫他們,一邊問趙冰嬋:「郭先生可在?」

  趙冰嬋搖搖頭:「郭先生出去買酒,尚未回來……」

  「怎麼都圍在一起?」

  老人拎著一壺酒,推開院門。見到謝蘊昭時,他停下腳步,面上閃過複雜的神色。

  謝蘊昭站起身,走到郭真人身前,對他笑了笑,低聲說:

  「真人,現在可以告訴我……蝴蝶玉簡的下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