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測到受託人靈力儲備充足、道心境界穩固,修為攀升中……
到達和光境後階]
[因受託人狀態不佳,停止突破,優先修復受託人傷勢]
她伸出手一抓,任務面板的字如風四散流去。
斜里照來的陽光映亮了面前人的面容。她發現自己抓住這個人的鬍子,高興地笑起來。
……啊,小時候。她在做夢——這個念頭模模糊糊地浮現。她好像在隔著屏幕觀看過去的景象,卻又像自己在其中扮演舊日的主角。
「外祖父!鬍子!」
三歲……還是四歲?她不肯好好畫畫,坐在外祖父膝頭,只去抓他精心修剪的鬍鬚。
「囡囡,輕點……」
外祖父並不老。在她那麼一點大的時候,外祖父不過四十,還是一頭青絲,只有些許不易察覺的華發。當外祖父苦笑著捏住她的小爪子,他的臉上才有很淺的皺紋。
書房被的雕花窗格、錯落的博古架,在陽光里落下淡淡的影子。書桌上鋪開上好的宣紙,墨汁磨好在了一旁,尚未動用。
她奶聲奶氣地說:「風箏……風箏!」
「你這小囡囡,總是靜不下……罷了罷了。阿影,你把這小搗蛋鬼抱到一邊去,別叫她再揪我的鬍鬚了。」
阿影……對了,阿影是外祖父身邊的護衛,總是沉默寡言地跟在外祖父身邊,不大愛說話,連存在感都幾近於無。
「阿影……阿影!」她咯咯笑著,鸚鵡學舌,沖旁邊的一道人影張開手,「阿影!」
一個黑漆漆的人影把她抱起來。她
外祖父收起心愛的文房用品,責備道:「要叫『阿影伯伯』。」
「老爺。」那個黑色的人影抱著小小的女郎,侷促地說,「哪裡敢當女郎這般稱呼……」
「阿影。」外祖父鮮少那樣打斷別人的話。他放了東西,垂手站立,誠懇道:「我離京多年,早就不是平京里那個嫡枝身份為傲的謝七郎。我們一同長大,我早將你視為手足,你莫要因為些旁人劃分的高高低低,就與我生分了。」
「老爺,可我只是妖仆……」
外祖父笑起來,一派豁朗之色:「你原來還介意這個?早跟你說,妖也好,人也罷,都知曉歡樂與苦痛,便沒什麼不同!唉,說來原是我謝家對你不住,你原本也該是壽命悠長的修道者,若不是因為同心血契……」
「老爺。」阿影嚴肅起來。
她摟著阿影的脖子。逆光里她看不清這個人的樣子,也可能只是回憶讓一切都模糊,只剩虛虛的剪影。
他說:「如果不是老爺,我早就死在平京城裡,還談什麼壽命悠長?我早已發誓,無論有沒有血契存在,這條命都只會為了老爺而存在。」
外祖父無語良久,又一聲嘆息,振作精神道:「好了,帶女郎去放風箏吧。我記得你小時候放風箏是最厲害的,總能贏過那些旁的兄弟……」
她靠在阿影懷裡,似懂非懂地聽著他們的話。他們興許還講了別的什麼,但她忘了,甚至還有些睏乏,便打起瞌睡來。
迷迷糊糊地,外祖父伸手拂了拂她的額發。
「囡囡。」
「嗯……」
「要尊敬你阿影伯伯。」
「尊敬……尊敬,就是喜歡的意思嗎?好呀,我喜歡阿影……阿影伯伯。」
趕在被訓前,她吐了吐舌頭。抱著她的人發出短促的笑聲,疼愛地拍了拍她的背。
「老爺,是否也該為女郎豢養一個妖仆……」
外祖父擺擺手:「玉帶城安穩富裕,何必去搞那些。都是可憐人,能少一個便少一個吧。」
後來……
——轟隆。
晴朗的天空響起悶雷。
「怎麼忽然要下雨?看來囡囡這風箏,今天是放不成嘍。」外祖父抬頭了看天色。
阿影說:「不若叫女郎練些武技。女郎好動,還是有些自保之力的好。」
外祖父沉吟一會兒,點點她的鼻尖,戲謔道:「好是好,就怕這小不點會哭鼻子,叫她外祖母好生訓我一頓哩。」
她去抓外祖父的手:「外祖父……吃櫻桃。囡囡要吃櫻桃酥酪。」
在場兩人一愣。阿影笑了,外祖父更哭笑不得,無奈道:「叫你練武,你就曉得要找吃的了?真是個嬌氣囡囡,以後還得找個好人家,將你護得嚴嚴實實才行。」
後來……
幾年後,阿影在一次外出中遇到意外。她不知道阿影究竟是怎麼死的,只記得外祖父十分傷心,還病了一場。
十年的時間裡,阿影死了,她那訂過親的未婚夫一家人死了,外祖父也死了。到了外祖母臨走前,她的神智已不大清醒,還拉著她的手反覆說,如果阿影還在,外祖父一定不會走得那樣輕易。
外祖母還說,真是後悔,本當給囡囡養一個妖仆。
「我可憐的囡囡什麼都沒有,誰來護著你,誰來護著你啊……」
「囡囡自己護自己,外祖母你不要走,外祖母……」
……
「……我自己可以……」
謝蘊昭被自己的夢話叫醒了。
視野起初有些模糊,就像混沌的記憶一樣。她首先回憶的是夢裡的情形,而後才遲鈍地想起昏迷前發生的事。
「醒了便好。」
一道纖細修長的人影站在床邊,探手來摸她的額頭。那隻手冰涼柔軟,很是舒服。
「你的身體在引導靈力自我修復,能清醒就不會有大礙。」
說話的人聲音溫柔婉約,漸漸清晰起來的面容也是相得益彰的溫柔秀麗。謝蘊昭記得自己見過這張臉,一時卻有點稀里糊塗想不起來,大約是因為之前磕到頭了。
女人端了一碗藥過來,看她茫然,便抿唇笑道:「我是萬獸門的於連星,因是醫修,便來照看謝師妹一二。這藥對你傷勢恢復有好處,要我來餵你麼?」
謝蘊昭撐著坐起來,才看清自己在某間裝飾素雅的閨房之中。她接了藥碗,說:「多謝於師姐……可這是哪兒?」
「仍是逢月海灣。這是衛師弟拿出的法器,看裝飾,多半是專為謝師妹準備的。」於連星看她遲遲不喝,便又拿了一碟蜜餞,安慰道,「藥不大苦的,瞧,還有蜜餞。」
儼然將她當孩子哄了。
謝蘊昭對這位溫柔細心的於師姐很有好感,就乖乖點頭,「咕嘟咕嘟」一氣喝完了藥,又拈一顆蜜餞含在嘴裡,含糊道:「於師姐,其他人怎麼樣了?白朮師兄有事嗎?」
「都順利回來了。白朮在養傷,沒有性命之憂。他都跟我說了,謝師妹當時身陷險境還想著要救他。我很感激謝師妹。」於連星說得鄭重。
謝蘊昭卻有點心虛,連連說「應該的」。她直覺里覺得黑影是沖她來的,指不定白朮是被她連累。
「於師姐,」她拿眼睛朝外看,「你瞧見我師兄了麼?」
「衛師弟……就是衛師弟托我來照顧謝師妹。」不知怎地,於連星露出了一絲奇怪的猶疑,「他出去了,說是查探秘境法陣損壞原因,可我瞧著,他似乎是懷疑……」
「師妹。」
門口光線一暗。有人擋住了門口的陽光,又快步走進來。
「於師姐,辛苦你了。」青年側頭微微一笑,堪稱溫潤優雅的典範,卻又通過某些難以描述的細節來告知別人,表明他希望對方能夠儘快離開,不要再說其他的。
謝蘊昭只看見於師姐無奈搖頭,又聽她叮囑自己還要再吃兩次藥,就再無下文。
於連星幫她拿走了手裡的藥碗,離開時還很體貼地帶上了門。屋裡有窗,蒙著薄薄的白紗,隱約可見外面的碧海青天。
他站在床邊,靜靜地站了好一會兒,目光一點點地巡視過她全身。
謝蘊昭默默地……拉了拉被子。
「師兄,」謝蘊昭想了個話題,「你之前去哪兒了?」
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但他身上那種怔忪茫然的靜默像被這句話打破了。凝固不動的眼珠顫了顫,對上她的視線。又過了片刻,他忽然傾身,伸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長樂,」他啞著嗓子,「別看我。」
謝蘊昭先是被他捂住眼睛,再被他整個帶到懷裡去,腦袋被他扣在頸側。他力道很輕,生怕磕壞了她一樣,卻整個透露出不願意被她正面看見的氣息。於是她也就沒動。
「長樂……」
過了很久,他才開口:「疼不疼?」
謝蘊昭一愣:「什麼?」
「疼不疼?我真蠢。你受了那麼重的傷,必定是疼極了。」他小心地攏著她,輕輕地撫摸她的頭髮,「對不起,是我沒有照顧好你,是我沒有及時找到你。這都是我的錯。如果疼極了,就哭出來好不好?」
她遲疑道:「還好……要和以前一個人在凡世的時候比,也沒有很……」也沒有疼上太多。
他沉默了很久,最後在她耳邊壓抑地吐出一口氣。
「可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了。」師兄說得很溫柔,也很小心,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盼望和懇求,「長樂,你有我在……你答應和我在一起,是不是?你可以依靠我,而不是總一個人忍耐著……對不起,我去得太晚,是我的無能讓你傷成這樣……」
他苦笑一聲,自嘲道:「我有什麼本事讓你相信我、依靠我?我是個只會自狂自大的蠢貨。」
謝蘊昭還在發呆。
夢裡的過去和現在,那些屬於十多年前的嬌弱和期許,在這一刻……忽然才真正切切地與現實重疊。她好像才恍然想起,原來自己也不是一出生就是面對危險也很鎮定,快被打死了還能忍著不說一聲痛。
——真是個嬌氣囡囡,以後還得找個好人家,將你護得嚴嚴實實才行。
——囡囡,誰來護著你,誰來護著你啊……
「……師兄。」
她把頭埋在了他肩里,抱住他的脖子,悶著聲音:「我想吃櫻桃酥酪。」
他顯然一怔:「櫻桃酥酪?」
「要是吃不到的話……我就哭給你看。」
他呆了一會兒,沒有得到更多回應,才得小心又叫她:「師妹?」
「我是不是吃不到櫻桃酥酪了?」過去的櫻桃酥酪,當然是永遠留在過去了。
他猶豫一下,斟酌著:「等明年櫻桃新出,我便給你買……要我學著親手做,也無有不可。」
……但是,未來的櫻桃酥酪,還會有很多,說不定會多到吃不完。
謝蘊昭想笑,想拍著他的肩得意洋洋說「有覺悟」,但她只笑了一聲,還差點笑出個鼻涕泡。
「其實……是挺疼的。疼得我都想哭了。」
其實不想哭的。一點疼痛,一次生死間的危機,遇得多了也就不算什麼——這是她自以為的。等到了最親近的人面前,被慌慌張張地問「疼不疼」,被關切地、珍愛地捧著,她才突然發現……也許,她也是會想偶爾哭一哭的。
「真的……很疼……我以為我會死在那兒……」
用閱歷鋪墊,用成熟武裝,人可以堅強得難以想像。但是卸下一層層的裝備,在最深處的、毫不設防的地方,在所有悲傷和委屈沉澱之處,人也是真的很脆弱。
誰都不例外。她也不例外。
「師兄……嗚嗚嗚……我還好、好想我外祖父和外祖母啊……我好想回家啊……嗚嗚嗚……」
……她從沒想過自己還會再一次嚎啕大哭,哭得說話斷斷續續,哭到最後還在抽噎不止。
師兄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就像人們哄孩子時常做的那樣。他給她擦眼淚,給她餵水,又去吻她的眼角。
「好,下一次我同你一起回玉帶城。」
「你想要做什麼,我都陪你一起。」
「哭慢些,莫嗆著。」
謝蘊昭哭夠了,理智慢慢回來了。她抹著淚去看師兄,看他竟然是含著笑看來的,還以為他在笑自己幼稚,一時有點不好意思。
「我也不是總這樣。」她不由辯解了一句,「就是剛才有點忍不住……」
「我很高興。」他握住她的手,真誠道,「師妹願意依靠我,我真的很高興。今後我一定多多努力,叫師妹能更依賴我一些。」
謝蘊昭被他逗笑了:「天天抱著你哭嗎?」
他一本正經:「有何不可?師妹是美人,便是哭成桃子眼,也是個桃子美人。」
謝蘊昭瞪他,還順手打了他一下,卻因這份不經意的嬌嗔而顯露出了與平時不同的動人。衛枕流一時呆住,片刻後湊過去,說:「師妹,你再打我一下吧。」
「餵。」謝蘊昭推了推他,本能地覺得師兄現在眼神不大對。
「再瞪我一眼。」他來捧她的臉,哄她,「要麼我就親你了。」
「親就親,又不是沒有……」
床幃搖動、錦被滑落。視線被另一個人占滿,呼吸里全是人類溫暖的氣息。
……這樣的親吻,似乎確實沒有過。
她去抓他的手,反而被他捉住手腕,用手指緩緩摩挲,再一根根地扣緊她的手指。親吻的範圍越了界,卻又小心地沒有越過太多。
沒有更多,也沒有太少。
她的心跳有些快,但又不是太快。
「……師兄。」
他啞著嗓子應了聲。
「修士是不是不成親?」
「是……沒有成親的儀式。」
「那你想成親嗎?如果你想,我就跟你求婚。」
他抬起頭,黑亮的髮絲從兩側滑落。眼睛本來蒙了迷離水霧,卻漸漸又亮起來,好像破曉的初陽。
「求婚……傻孩子,是我該跟你提親才是。」他靠過來,溫柔地蹭了一下她的嘴唇和鼻尖,忽然說,「我原本以為自己早已是個純粹的修士。」
「那是什麼意思?」
「完全接受修士的生活和信念……斬去凡人的雜亂慾念。即便是有了道侶,只要心心相印、志趣相投,又何必要什麼儀式?那不過是凡人為了律法、為了家族綿延和後代繁衍,才會去做的冗雜之事。」
「但是……」
他親吻她的眼睛。好像一隻蝴蝶掠過,輕盈柔軟。
「長樂,我想要娶你。一切可以讓我離你更近的事,我都願意去做。」
「那……」
「我同你回玉帶城,你同我回白城。待告知泉下親人後,我們便在凡世成一回親……你願意答應我麼?」
謝蘊昭把他拉下來,吻了一下他眉心的紅痕。
「好啊。」她說,「等成親以後……有些我家裡的事情,還想告訴你。」
比如她對親人接連逝去的懷疑,和那份極有可能成立的仇恨。
衛枕流低聲應了,說:「我也有事告訴你。」
比如他一次又一次的記憶,比如那些蝕骨的麻木和冷漠……是怎樣被她一點點抹去。
「對了……師兄,這一次水月秘境的意外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有線索麼?」
衛枕流含著笑,垂下眼帘,再一次伸手遮住她的眼睛,在她唇上輕輕一吻。
「不用擔心,只是陣法壞了,我已經找蕭如鏡算過了帳。」他輕聲細語,眼睛裡血色暗涌,「還有些在邊上看熱鬧的惱人小蟲子,品德不大好,師妹也莫理他們。」
*
在邊上看熱鬧的惱人小蟲子……是個什麼東西?
謝蘊昭很快就知道,師兄說的是危樓。
不過當她重新踏上逢月海灣的土地時,危樓的人都已經消失了,只留下幾個無關緊要的人,解釋主人急著回去主持工作,禮節性地表明歉意。
幾個好友聚在一起討論這件事。謝蘊昭發現,他們好像對於「錯過了和危樓見面」這件事都感到十分遺憾。
謝蘊昭問:「危樓不是那個賣排行榜的組織?他們來幹什麼?」
「聽說是為了重排《點星榜》。」
「《點星榜》?哦,那個按綜合實力給人排榜的榜單?」
「是啊,真想知道他們會不會讓我上榜。」
謝蘊昭有點納悶。她以前一直以為危樓的排行榜只是做著玩,類似八卦雜誌。她問:「《點星榜》排名很準確嗎?你們怎麼都這麼在意?」
連向來冷靜、對排行榜毫不關心的何燕微,聽說了《點星榜》重排的事,都顯得有些激動。
「你沒聽說?《點星榜》是五百年來最公正的榜單,也是危樓賴以成名的最重要的排行榜。歷來排榜的前一百名人物,無一不成了修仙界叱吒風雲的大修士。」何燕微面帶紅暈,「不知今日有幾人能在和光境的《點星榜》上排到前一百。」
「這般厲害……危樓想必也是哪位大能的手筆?」
「非也。」
謝蘊昭尋聲看去,只見一個風度翩翩、通身富貴的俊美青年站在不遠處,面上帶笑,眉眼間一股風發意氣。他腰間懸掛一柄寶劍,劍柄明珠熠熠生輝。
他有一雙格外漂亮清潤的眼睛,好似流水映飛花,乍一看竟然有幾分熟悉。
謝蘊昭正思索究竟在哪裡看見過類似的眼睛,確定身邊有人低低一聲「啊」。
是何燕微。
「九千公子。」她輕聲說。
在場還有幾人也是面色微變。
九千公子一笑。那是個平和親切的笑,但所有能評價為「親切」的笑容,本身就說明了對方隱藏的高人一等的地位。
「危樓的核心人物確實是修仙界的大能。不過這幾百年來,危樓的運營也多有賴於凡世各大世家。北至燕、幽二州,南至澹、越,再有中州平京各大豪族,凡是數得上名號的世家,都或多或少與危樓有關。」
「就如這次前來觀摩的謝氏女郎謝妙然,也不過是來彰顯一番危樓和謝家的聯繫。」九千公子言辭詳細,最後又帶了幾分好奇,望向謝蘊昭,「只不清楚,這位謝師妹是否也是謝家之人?」
「我自然是我父母家裡的人。」謝蘊昭心中一跳,面色淡定,反問,「九千公子究竟是世家子,還是修士?」
「正是修仙的世家子。人生百味,我可捨不得離了滾滾紅塵,去做那清苦的修士。」對方洒然一笑,「我觀謝師妹秘境一行,也頗得紅塵享樂的真味,相比那平京謝,倒更有我澹州九千家的風采。」
對世家子而言,這是極高的褒揚。
可是,謝蘊昭的神色卻變得古怪起來。
她問:「多謝誇獎,但我還是像我家人更多,倒是不在乎像不像九千公子的家人,更不覺得『你像我家人』是什麼值得高興的褒揚。」
青年一愣,也不惱,反而深以為然地點頭:「說得是,我唐突了。若將來謝師妹有意來澹州一游,就能親眼證實我的判斷。」
謝蘊昭無言以對,敷衍了事:「好說好說,澹州再見。」
她只是敷衍,不想對方說:「不必澹州,一年後的平京城裡,自然能與諸位再見。」
「一年後?」
「平京……?」
謝蘊昭正要追問,卻被人拉到了身後。
衛枕流走過來,將自家師妹護在身後,順帶也把一干小修士護了一護。
「九千公子,再不上路,海上風浪大,怕是會誤了你回家的時間。」
青年哈哈一笑,調侃道:「衛道友,你這冷臉瞧著可真有意思!難道你還怕我拐了你師妹?說實話,我還真想呢!」
說完,也不等回答,就御劍飛向半空。一支車隊從另一個方向升起,將他接去了空中的車輿。樂音響起,侍女們的嬌笑順著風散開,再撒開一把花瓣;落英繽紛,車隊忽地消失不見。
謝蘊昭盯著那車隊離開的方向。
剛才那位九千公子給他傳音說:
[謝妙然有問題,你離她和平京謝家遠些。危樓排行榜沒什麼好爭的,你這麼優秀,前一百名不在話下,不必和他們糾纏。]
很莫名其妙。
但似乎沒有惡意。
等海灘上人群都走了,謝蘊昭和師兄站在海邊,看著前方同門操縱「斬樓蘭」巨船落下。風帆重新揚起,在更寒冷了一些的風裡張揚地鼓滿。
「師兄,」她忽然問,「你之前究竟去哪兒了?」
她又問了一遍這個問題。
衛枕流側過頭,目光溫柔,道:「我去查探法陣受損原因,又和蕭如鏡鬥了一場。寧州是劍宗主場,他合該為事故負責。」
謝蘊昭點點頭:「我還以為……」
「嗯?」
「只是有點奇怪的、挺荒謬的猜測。」她抬頭看著巨大的樓船越來越近,長發也被海風吹動,「師兄,有時候我會覺得你像個大家長。」
「是麼?師妹令我有些傷心。這似乎不是太好的感覺。」
「大家長嘛,就是『有福你享,有難我抗。你問我怎麼樣,我回頭吐一口血再轉身告訴你天下承平歲月靜好,你繼續當個天真的小孩就好』。難道不是?」
他笑了:「或許真被師妹說中了幾分。」
「但我希望你能全部告訴我。我不是真的小孩。」
他也微微抬起頭,看著天上的雲層,還有雲層邊緣的金光。
「師妹,你瞧。烏雲積累太久,便是遇見日光,也暫時只能透出些許光亮。」他的神色里有一種久違的安寧,「若是想讓雲破日出、霞光千里……還要再等一等。」
他又對她笑了笑。安靜、乾淨,從陰鬱中一點點甦醒——就像那片烏雲。
「師妹,再給我一些時間。」他說,「當我將一切告訴你的時候,你也將更多的事告訴我吧。」
謝蘊昭掠開飛揚的耳發,釋然一笑:「好。這一點我們已經說好了嘛。」
「嗯。」
當樓船再一次栽滿了北斗的修士,越來越遠離地面時,劍宗有人突然放聲大吼:「老子要回去閉情關!!!」
地面一陣大笑,船上也一陣大笑。
有人在喊:「何師妹,我真的——很喜歡你!!」
何燕微愣在船上,無措地看了看四周,最後才回道:「冉師兄,下回我們鬥法台上再見!」
又一陣笑,還有人說:「你小子也來一起閉情關吧!」
船上桅杆下,執雨路過荀自在,後者正低頭看書。她停下腳步,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你還算不錯。」
荀自在懶洋洋:「什麼?」
「定位水月秘境時,我看得出你是竭盡全力。」
「哦,應有之義。」
「但是……」
執雨回過頭,用僅有的左邊眼仁盯著他:「所謂的罪行,就是不能被抵銷的東西。」
荀自在恍若未聞。
直到樓船已經飛出了烏雲的範圍,甲板上灑滿了金陽,他才遮著眼睛看了看太陽的方向。
影子在他身後,因為光的對比而顯得更加濃黑。
「不能被抵銷……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贖回呢?」
他的目光轉向船舷邊看風景的那對師兄妹。
「師兄,我想到了一件事——我們去東海鎮看看吧?」
「東海鎮?」
「你還記得當年的徐娘子他們嗎?我想去看看他們。還有方大夫……哎你沒見過,這回你可以見見。」
「好。」
她回過頭,又一一地問過其他人。凡世的熱鬧總是能吸引放鬆的人,因此人人都應了。
「執雨師姐,你去不去?」
「不……」
「東海鎮的乾拌麵也很有名。」
「……不去,也不太好。」
荀自在差點沒憋住笑。
「荀師兄?」
他想了想,合上書。
「我去挑點書吧……適合給人啟蒙的那一類。」
「啟蒙?」
「佘師妹說要同我念書,我也答應了。」
對方用十分微妙的目光看了過來。
「荀師兄……」她沉默了片刻,凝重道,「要在有人看得見的地方讀書。」
他愣了一會兒,才醒悟到這話的背後含義。
「謝師妹……你到底在想什麼?」他扶額,「我當然……」
他頓了頓,神情重新變得懶洋洋起來。
「啊,你想得也很周到。就這樣吧。」
……
平京城裡的某個院落中,有一棵永不凋零的梨花樹。
清淨的院落里,忽然響起了一聲悶響。那是一個狼狽的聲音,像有人突然滾落在地。
事實上,也確實有個瑟瑟發抖的人憑空出現,撲倒在青年腳邊。
「阿兄……阿兄!是那衛枕流,那個銀髮紅眼的魔族,一定就是衛枕流!」
她哭喊著。
「阿茶為了送我回來,生生被他斬於劍下,所有人都死了,阿兄……阿兄!」
嗒。
棋子落下。
青年專注地看著面前的青玉棋盤。
許久,他才說:「妙然,當你動了一步棋的時候,就要想到接下來的每一步,都會有所變動。」
她怔怔地坐在地上,淚水在臉上縱橫。
「阿兄……」
青年的聲音淡漠異常,如同萬古不化的玄冰。
「念在你已經受了教訓,這一次便不再罰你。你且在家中靜養……待到明年洛園花會,我還有用得到你的時候。」
謝妙然的神情原本已趨於絕望,卻因為最後一句話而重新亮起了雙眼。
「阿兄,我就知道阿兄不會真的放棄我!」她小心地抓住青年的衣角,仰起臉,「阿兄,你會為我報仇的,是麼?你終究是放不下我的,是麼?」
青年仍未轉頭。
「只要你聽我的話。」
謝妙然擦了擦眼睛,用力點頭,說:「我聽阿兄的話,再不敢妄為……阿兄,你莫不要我。」
青年終於投來一瞥。
謝妙然露出一個笑容。
然而她以為青年在看他,而實際上他看的是一片雪白的梨花花瓣。那花瓣飄落在謝妙然發間,好似一抹乾淨異常的微笑。
他收回目光。
棋局……已經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