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璣峰在辰極島正西方,恰巧與搖光相對。
如果在辰極島評選一座「最不受歡迎峰屬」,那麼第一名非天璣峰莫屬。
這不是因為他們太霸道,或者有別的什麼卑劣品質,而單純是因為……
錚錚錚——
鐺鐺鐺——
咚咚咚——
琮琮琮——
……因為,他們實在太吵了。
謝蘊昭坐在她的雪橇形飛行器上,和阿拉斯減抱成一團,互相給對方捂耳朵。
一人一狗,表情都皺成一團。
四面八方都是樂器之聲,每一種單獨聽來都十分美妙,然而若混雜在一處……
那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美妙」了。
天璣峰是一座以玄修為主的峰屬,修士們大多將道基寄託於一門技法。近五百年來,由於峰主是樂修,天璣峰上的樂修也就越來越多。
樂修多了,樂器也就多了。而樂修既然以音樂為道基,平時修煉當然就要多撫撫琴、彈彈琵琶、敲敲鑼、吹吹嗩吶。
曾經有人抗議,說你們天璣峰的各自關在洞府里「哐啷哐啷」不就好了,為什麼一定要在外面演奏?
天璣峰的修士紛紛表示:修道追求天人合一,當然要讓天地都聽見我的聲音!
人家就問:那你們自己不會被其他人干擾嗎?
天璣峰的修士們便矜持而暗藏得意地一笑,優雅地指了指玉衡峰的修士,表示:我們專門請玉衡峰煉器師開發了一款耳塞,帶上之後只聽得見自己樂器的聲音,聽不見別人的吵鬧。
完美。
天才。
恰到好處。
其他峰屬的修士無可奈何,暗中抱怨玉衡峰的修士,說他們多管閒事,這下沒有藉口讓天璣峰的關洞府里折騰了。
玉衡峰的煉器師們覺得自己很無辜:我們也不想的,可是誰讓他們給的錢太多了?天曉得那群樂修為什麼一個個都那麼有錢。
後來,與天璣峰相鄰的天璇、天權二峰,實在受不了魔音穿耳的折磨,又去找玉衡峰的定製了一座「不言屏障」,專門把天璣峰圍了個嚴嚴實實。
「不言屏障」沒有別的作用,就一個:能防止天璣峰的音樂聲泄露出來。
天璣峰的修士其實還挺委屈:你們搞什麼屏障,不就讓天地也聽不見我們的音樂聲了嗎?
其他兩峰呵呵一笑:音樂穿堂過,天地心中坐。這是最高境界,你們好好努力哦。
天璣峰的一聽,覺得還挺有道理,總算安分了。
從此,辰極島才又得回了安寧。而其他峰屬的修士,輕易也不願踏入天璣峰;實在要去,也會先去玉衡買好耳塞。
但謝蘊昭事先沒打聽清楚情況。
所以她現在和阿拉斯減坐在飛行器上,一人一狗面目猙獰。
最後她忍不可忍,直接拆了一件很久不用的下品靈器,撕下上面防水用的九色緞,給自己和阿拉斯減一人做了副耳塞,才勉強讓世界安靜一些。
「丹霞府的鶴小郎,丹霞府的鶴小郎……這匿名還挺可愛的。」
謝蘊昭操縱著飛行器,按照玉簡中給出的地圖,飛向天璣峰的山腰。
天璣峰景色秀麗,雖然多有瀑布垂落,但每一條都十足細巧,在翠色中溫柔地蜿蜒出一道銀練,靜靜地妝點綿延花木、亭台樓閣。
山腰橫伸出一道平台,恰好承接住這樣一道瀑布;上午的陽光灑在娟秀的水流上,化為淺淺的彩虹。
懸崖邊,有人撫琴。
錚——
白衣出塵、冠帶當風;雲氣淡淡,有白鶴舞動……
並一翅膀扇在了撫琴人的後腦勺上。
撫琴人的臉當即砸在古琴面上,砸出沉悶的聲響。
白鶴收回翅膀,威風凜凜立於一側,不屑地「嘰」了一聲。
「……老爹你打得也太狠了,我是在討你歡心哎……」
「嘰嘰嘰嘰!」
「什麼?我彈得太爛?那不廢話,我也是第一天彈,隨便裝個樣子……唔呃!」
白衣人的臉再度砸在了琴面上。
謝蘊昭:……
阿拉斯減:……歐嗚。
白鶴淡然收翅,眼神瞥向天空。它動作頓了頓,伸出翅尖指了指謝蘊昭:「嘰。」
「啊?有客人?一定是我的受託人來救我於水火之中……」白衣人捂著臉坐直了身體,臉上明明白白七根紅印。
眼神對上的一刻,他愣了愣,撓頭:「咦,怎麼是阿昭?」
「顏師兄,多日不見。『鶴小郎』原來就是你啊。」
懸崖上的撫琴人和白鶴,就是負責主持金玉會的顏崇正和他的白鶴老爹。他今天沒披那件淡黃披風,抹額仍勒在額頭上,襯得他眼眸如山泉清澈。
謝蘊昭落在懸崖平台上,手中抱著阿拉斯減這隻小肥狗。她鄭重地看向那一人多高的巨大白鶴,恭恭敬敬說:「鶴前輩好。」
白鶴動了動細長的脖頸,挺滿意:「嘰。」
謝蘊昭又握著阿拉斯減的爪子,給白鶴做了個招手的動作,說:「阿拉斯減,跟鶴前輩問好。」
阿拉斯減傻乎乎的,也不害怕,響亮地「歐嗚」一聲。
白鶴用探究的目光瞅了一會兒阿拉斯減,才淡定地點點頭,並伸出羽翅尖尖,輕輕碰了碰阿拉斯減的小肉爪子。
很有一種紆尊降貴的感覺。
顏崇正沒心沒肺地哈哈笑:「老爹你很喜歡阿昭的靈獸嘛!我就知道,這幾天老爹你一定是倍感寂寞缺少靈獸陪伴才拿我撒氣……」
白鶴拿羽翅尖尖懟了一下他的頭,將他戳得晃了晃,但是並不用力,只透露出滿滿的嫌棄氣息。
謝蘊昭放下阿拉斯減,掏出玉簡,公事公辦道:「不管怎麼樣,這個任務都是我接下的。顏師兄具體有什麼要求,就跟我詳細說說吧。」
顏崇正連連點頭,笑眯眯道:「那就請阿昭先去府中坐坐吧。」
丹霞府實則是一座三層高的小樓,以鵝黃、柔白二色為主,依偎在瀑布旁,整體風格簡單卻秀美。三樓上垂下茂盛的藤蔓,小小的紅色葉片擠在一起,開著星星點點的淡黃花朵。
白鶴不想進屋,就在外面散步;阿拉斯減在空地上追著自己的尾巴玩,一不小心就趴在了地上。白鶴用翅膀輕輕戳一下這團黑白毛球,把它扶起來。
過一會兒,阿拉斯減又跑去撲蝴蝶,白鶴就亦步亦趨地跟著。
謝蘊昭坐在一樓大廳中,看著那陽光下的一幕,說:「鶴前輩很會帶孩子。」
顏崇正往茶杯中注入熱水,聞言笑道:「是啊,我就是老爹帶大的。」
茶壺擱在木桌中,模糊地折射出他衣袖上的鶴紋。
「帶大?」謝蘊昭不禁問。
「嗯,我出生後被遺棄在江邊,是老爹叼著我的襁褓布,把我帶回了北斗仙宗。」顏崇正笑眯眯的,眼神依舊清澈,沒有絲毫陰影,「據說最開始,老爹不肯讓其他同門碰我,非要自己照顧一個嬰兒。它會用喙叼著瓶子給我餵羊奶,睡覺的時候會把羽翅蓋在我身上給我取暖……所以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是跟著老爹一起生活的。」
謝蘊昭有些意外,問:「難道……鶴前輩是天樞的修士?」
顏崇正搖頭:「老爹以前是師父的坐騎,後來受了傷,就在門內清修。」
「顏師兄的師父是……」
「你不知道?我和你那親親師兄是同一個師父。只不過我是記名弟子,他是親傳——可了不得。不過我比他早那麼幾十年入門,他還是得乖乖叫我師兄。」顏崇正說得促狹,輕快的語調像陽光般開朗。
「後山那位?」
「對,後山那位。」
謝蘊昭若有所思:「難怪是顏師兄主持金玉會,而其他師兄師姐也十分信服的模樣。」
「別,」他連連擺手,額頭中心的白玉也跟著他腦袋一起來回晃,「我就是湊個熱鬧。一次還行,多了可麻煩。」他才不說,他是故意想招惹一下衛師弟,才趕著和阿昭搭檔呢。
「況且他們哪兒是信服我,是害怕我捉弄他們才對。」顏崇正很痛快地說,還很得意洋洋,「我入門百年,沒被我捉弄過的真傳屈指可數。」
他還很引以為豪的樣子。
謝蘊昭不禁問:「既然顏師兄是天樞真傳,為什麼洞府卻在天璣峰?」
「這個啊,」顏崇正眨眨眼,有些神秘地一笑,「因為老爹喜歡。反正我師父是個大人物,還是全島最大的大人物,我要來天璣峰開府,誰也不敢說什麼不是?」
謝蘊昭被他的表情逗笑了:「是,完全正確。」
門外,阿拉斯減不小心在灌木叢里招惹了一隻刺蝟,被扎了鼻子,「歐嗚」不停;白鶴用翅膀給它扇風,「嘰嘰」的像是在無奈嘆氣。
「顏師兄,」謝蘊昭看著白鶴,心思換到了她的任務上,「鶴前輩神完氣足、身體安康,似乎並非是任務所描述的……身體有恙。」
「老爹是沒病。」顏崇正乾脆地回答,「但他最近心情不好……老揍我。你也看見了,我好心好意給他彈琴,他還是揍我。」
他露出心有餘悸的神情。
謝蘊昭抽抽嘴角:「顏師兄……你那不是彈琴。」
「啊?」
「是拆房子。」
剛才「錚錚錚」地差點把她聽得一頭栽下飛行器。
顏崇正訕訕地摸摸鼻子:「哈哈,是嗎……」
他輕咳一聲,說:「總之,多謝阿昭,看起來老爹很喜歡你的靈獸……它叫什麼?」
「阿拉斯減,就是鼓勵它多多運動、減去贅肉的意思。」
「好名字。」顏崇正肅然起敬,又說,「不過阿昭你接這任務做什麼?你不是法修?三年期限已滿,你完全可以接一些師門外的任務,一來可以增廣見聞,二來也能多見識些修仙界其他同道的風采。」
「是有這個打算。但我得先把師長布置的抄寫任務做完。」謝蘊昭指的是那一千卷《丹藥基礎》,真是想想都頭皮發麻。她嘆了口氣,又笑道:「而且我還得再多攢攢靈石。」
顏崇正瞪大眼,很驚奇:「你會缺靈石?衛師弟那么小氣麼?他身家可豐厚了,比我都厚。你要是說一句缺靈石,他肯定恨不得把全部身家都予你。」
謝蘊昭鄭重道:「坐吃山空是不行的,還是要想辦法多多掙靈石才行。」
「好吧,反正你們開心就行。」顏崇正笑笑,目光轉向門外的兩隻獸,「阿昭,今後如果你方便,能不能多帶阿拉斯減過來坐坐?每次我都還按五百靈石給你。這些日子第一次見老爹這麼開心。」
「輕輕鬆鬆賺靈石,我當然沒意見。」謝蘊昭說,「不過,鶴前輩究竟是因為什麼事而心情不暢?」
顏崇正皺著眉頭,努力想了想,最後無奈搖頭:「我真不知道。問老爹,老爹也不肯說。不信你問問他,老爹……老爹?!」
他豁然站了起來。
因為門外的白鶴忽然振翅飛起,而且背上還載著一團黑白毛球。
「阿拉斯減?!」
謝蘊昭也驚了。
兩人匆匆跑出去,卻見白鶴頭也不回地往山上飛去,而它背上的毛團也被山風吹得皮毛颯颯抖動。
「老爹!老爹!」
「阿拉斯減!」
兩個被甩下的人類面面相覷,而後齊齊拍出劍光,沖天而去。
但他們快,白鶴的速度竟然更快。
謝蘊昭被山風吹得微微眯眼;氣流在她眼中化為無數可以預見的軌跡。
她看見白鶴每一次看似緩慢的振翅,都會掀起龐大的氣流;那些氣流讓他飛快上升,也為追在他身後的兩人平添了不少阻力。
……顏師兄說鶴前輩曾經是後山那位的坐騎,真是此言不虛。
而她家的傻狗用四隻爪子緊緊扒住白鶴,竟然也穩穩噹噹,一點沒有掉下來的跡象。謝蘊昭盯著他倆,心中升起一個荒謬的念頭:難道……阿拉斯減並不是一般的凡犬?
真正的凡犬不可能這麼穩穩噹噹啊?
不是多想的時候。
顏崇正一直在「老爹老爹」地叫,但白鶴不知道想去做什麼,真是一點不理他。
很快,他們就接近了天璣峰山頂。周圍那些亂七八糟的音樂交響在風聲中遠去,由寒冷和流雲帶來的清幽意蘊鋪陳開來。
白鶴再一次振翅,竟然又加速幾分。只見他衝上雲端後,倏然調換方向、往山頂某處飛去,隱沒在了崖壁投下的影子背後。
兩人緊追不捨,跟著越過山崖。
天璣峰的山頂展現在他們面前。
如同被削掉了山尖部分一般,眼前展開的是一片開闊的平地。近處有一座玲瓏的亭子,不遠處散布著精巧的樓閣和小院;大片的野花沿著地面鋪開,如同一匹層層疊疊、精細複雜的地毯。
白鶴的身影掠過其中一座樓閣,往更裡邊飛去了。
兩人自然要緊追其上。
然而,當他們堪堪來到樓閣邊時,一道劍光阻攔了他們的去路。
「二位留步。」
一抹淺藍色的劍光落下。
出現在二人眼前的是一名外表約有二十七八的青年。他面容硬朗,神情中有一股嚴肅板正之氣;白衣上的淡紫色鑲邊說明了他是天璣峰的弟子。
「前方是師父清修之所,二位還請迴避。」
「阮師弟,」顏崇正似乎和他相識,一見他的臉,就露出頭痛之色,「我老爹才沖了進去,你剛才不攔他,攔我們做什麼?」
阮師弟一板一眼地回答:「鶴前輩是真君坐騎,辰極島上哪裡都去得。顏師兄和這位師妹還請遵守我天璣峰的規矩。」
謝蘊昭立即說:「阮師兄,我家靈獸也和鶴前輩在一起。它誤入尊師清修之所,實在抱歉,還請阮師兄通報尊師,允許我進去找回靈獸。」
對方看了她一眼:「你是?」
「天樞真傳謝蘊昭,家師馮延康。」
「你就是謝蘊昭謝師妹?我是天璣真傳阮其朗。」他眼睛微微一亮,露出躍躍欲試之色,「這樣吧,你若是能打敗我,自可前行。如何,你可要一試?」
顏崇正不滿道:「什麼,你看不起我?來,我來打敗你。」
「你讓開。」阮其朗毫不客氣,執著地盯著謝蘊昭,「我想領教領教謝師妹的日月劍法。」
顏崇正更不滿,氣勢洶洶道:「你這個戰鬥狂合該去搖光!我警告你啊,要是你再不讓開,我就……我就告訴衛枕流,說你欺負他師妹,讓他來揍扁你!」
阮其朗眼神更亮:「能再見衛師弟的七星龍淵劍?求之不得!」
「你你你……」
顏崇正還試圖阻撓,謝蘊昭卻已經拔劍欺身而上。
「來!」
「哎——你們這算是私鬥!我要去告戒律堂了啊我跟你們說!不對,阮其朗你神遊境欺負阿昭和光境,我一定要跟衛師弟告狀!!」
在顏崇正色厲內荏的聲音中,淡藍劍光與金紅長劍碰撞在一起。
白晝中,光芒大亮。
這光落在阮其朗眼中,刺得他眯起眼,卻也流露出快意而興奮的笑容:「來得好!劍意光明剛猛,是堂堂正正的正道之劍!」
謝蘊昭反手下壓,刺眼的光輝猛地散開,融入四周,化為絲絲灼熱之意。
藍劍長鳴,以無形波動阻礙了太阿劍的攻擊。阮其朗讚賞道:「這一招雖未大成,但已有炎陽無所不融的一點滾燙之意在其中。謝師妹,你做什麼不是個劍修呢!」
謝蘊昭面色微沉,變拳為掌;劍光一分為九,恍若九顆烈日環繞長空。
阮其朗卻搖頭嘆道:「劍光分化卻空有其形,下策!」
顏崇正在邊上上躥下跳:「你是神遊境的!阮師弟,要點臉成麼?你比人家高了兩個大境界!我警告你啊,我已經跟衛師弟說了……」
錚——
阮其朗身後的某一處,傳來一串柔和古雅的琴音。
他一愣過後,忽然收起劍光,並輕易閃過了謝蘊昭的攻勢。
「師父?」他側耳聽了一會兒。
謝蘊昭喚回太阿,微微吐出一口氣,飛快吞下一粒蘊靈靈丹。她剛才也是急了,明知不敵,卻還是不管不顧地沖了上去,現在回過神,才覺出剛才交手中所感受到的深不可測之意。
這也讓她心中提醒自己:天下修士英才輩出,她這幾年順風順水,但實際境界也才和光中階,實在不該生出驕矜之心。
轉念之間,她的道心卻又穩固了幾分。
顏崇正似有所覺,看了她一眼,面露微笑朝她點頭,又對阮其朗說:「阮師弟,你還是做了點好事。」
阮其朗也察覺了,有些驚奇地看看謝蘊昭,感嘆道:「果然天姿靈秀。等你何時神遊,我們再打。」
說罷,側開身體,做了個「請」的手勢,道:「師父有令,請阮師兄和謝師妹入正音閣一見。鶴前輩以及謝師妹的那位小友都平安無事,此刻也都在正音閣中。」
謝蘊昭和顏崇正互看一眼,彼此才放下心來。顏崇正更是不好意思道:「老爹平時很穩重的,今天不知道遇見了什麼。」
跟著阮其朗,兩人來到了正音閣中。說是「閣」,其實這裡仍舊是一片散落在草地和樹林中的建築群;藤蔓上攀爬著無數花朵,透明的水晶蘭藏在樹幹背後,妝點出一絲幽謐之美。
在樹林中繞了兩個彎,迎面忽然吹來一片潤澤的風。原來在天璣峰山頂,還有個不大不小的湖。
顏崇正的鶴老爹,還有謝蘊昭的阿拉斯減,都在湖邊。
而在他們面前,還有一隻臥倒在地上的鶴。
那隻陌生的鶴大約是鶴老爹二分之一大小,長得也不大一樣。它頭頂沒有紅色肉冠,反而生著孔雀一樣的藍色羽冠;在它的胸脯上,生有一道藍綠色的緞面紋理,在陽光中流光溢彩,分外華美。
然而它已經奄奄一息,似乎隨時都會死去。
鶴老爹站在它身邊,頭低落地垂下。阿拉斯減則「歐嗚」地輕聲叫喚,聽著也很難過。
「那不是……你師父豢養的靈獸麼?」顏崇正意外道,「發生了什麼?」
謝蘊昭仔細端詳了片刻,忽道:「那是藍翎鶴?我記得書上說,藍翎鶴成年後就會脫離族群,與伴侶雙宿雙棲,所以飼養藍翎鶴的修士通常會飼養一對。這種靈獸聰明又忠誠,但一旦其中一隻死去,另一隻就會絕食九天而亡,追隨另一半而去。因此,它們又被稱為『九日孤鶴』。」
她問阮其朗:「有冠羽的是雄性。雌鶴呢?」
阮其朗嘆口氣,道:「前些日子,師父遣彩鳳去送信,路上遇到了白蓮會的邪修,就……現在你們看到的這一隻的確是雄鶴,叫靈犀。藍翎鶴能感應到伴侶的死亡,從那一天起,靈犀就絕食了。」
「怪不得……老爹和彩鳳、靈犀夫婦感情一直很好。」顏崇正有些自責,「我竟然沒有想到這一點。老爹一定很難過,卻又不想讓我擔心。」
謝蘊昭試著靠近。地上那隻藍翎鶴勉強探頭看了她一眼,從喉嚨里發出一聲微弱的鳴叫。
阿拉斯減的尾巴放在地上一動不動。它趴在地上,兩隻眼睛緊緊盯著即將逝去的藍翎鶴,一動也不動。
直到謝蘊昭跪坐在一邊,輕輕摸了摸它毛茸茸的頭頂,它才懨懨地抬起頭,舔了舔她的手。在它圓溜溜的黑眼睛裡,隱隱有一點淚水打轉。
謝蘊昭看向白鶴:「為什麼帶阿拉斯減來這裡呢?」
鶴老爹神情低落,長長地「嘰」了一聲。
意外地,謝蘊昭覺得自己聽懂了。她模模糊糊地感覺到,鶴老爹在說,因為阿拉斯減沒有見過死亡,就不知道生命的可貴,和修道求長生的意義。
……那一聲鶴鳴里真的包含了這麼多內容嗎?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感覺錯了。但當她看向半閉著眼睛的藍翎鶴,的的確確也感受到了一絲至深的哀戚和對伴侶的追思。
鶴老爹看向她,又「嘰」了一聲。
謝蘊昭遲疑道:「我?」
雖然不明所以然,但她還是按照白鶴的要求——她理解的白鶴的要求——將手輕輕放在了藍翎鶴的頭頂。
「我希望,」她輕聲說,「你們下一世也能在一起。」
無盡高院的星空中,有渺如微塵的軌跡輕輕碰撞在一起,宛如一個親密的碰頭。
那是沒有人發覺的、細小的改變。這片大陸上,只有很少的幾個人抬起了頭,眼中閃過一絲瞭然。
藍翎鶴看著她,帶著一絲她不能明了的感激。
然後,它徹底閉上了眼。
「歐嗚?」阿拉斯減緊張地豎起耳朵。
鶴老爹搖搖頭,用巨大的鶴羽蓋住了藍翎鶴的身軀。
「——靈犀的靈魂已經離開了。」
一道略帶滄桑,卻很平和的聲音響起。
「見過師父。」
「見過天璣真人。」
「見過楊師叔。」
天璣峰主名為楊庸,為第六境歸真境修為,故而又稱天璣真人。
他是一名留了三綹長須的中年男子,面容慈和,眼神平靜深邃。
「謝謝你們來看望它。還有鶴前輩,謝謝你一直以來對靈犀和彩鳳的照顧。」他走到藍翎鶴身邊,輕輕撫摸愛寵的脊背。
「它們追隨我上百年,現在也該由我為它們送行。」
天璣真人站起身。他拿出一管翠蕭,垂眸吹奏。
在第一個音符飛上天際時,整座天璣峰的樂聲都停了下來。
片刻後,一曲來自四面八方的合奏響了起來。
琴聲淡淡,簫聲悠悠;哀而不傷的曲調中,無數白鶴飛了起來。
它們在空中盤旋不止,不斷長鳴。
「這是……」
「安魂曲。」阮其朗的神色變得柔和安寧,「天璣修士慣來飼養白鶴。每當有同門或白鶴逝去,師父便會帶領大家奏響安魂曲。」
天地永恆,生命有限;身為修士,總是一次又一次送別身邊的人。
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在修士漫長的生涯中也仍然存在。
峰頂的幾人都仰望著這一幕。
謝蘊昭懷中的阿拉斯減也望著這一幕,神情惆悵,最後又變得堅定起來,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
鶴老爹也仰望著白鶴們的舞姿。
它在這個世界上活了悠久的歲月,同樣經歷了無數次離別。
「嘰——」
他回頭對謝蘊昭啼了一聲,伸出羽翅,示意她拿什麼東西。
謝蘊昭低頭尋找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鶴老爹讓她拿走的是一根羽毛。
那根羽毛隱藏在他無數羽毛中,只有尖端一點金色與眾不同。
當謝蘊昭握住金色尖端的時候,不需要用力,那根羽毛就自行脫落,飄落在她手中。
顏崇正注意到這一幕,便笑笑,說:「老爹說謝謝你,所以送你一根羽毛作為紀念。別看老爹這麼暴躁,他的羽毛也有些道行在……哎喲……」
他揉著被鶴羽擊打的腦袋,重又望向天空。
謝蘊昭握住羽毛。
[受託人獲得【白鶴金羽】]
[檢測到受託人擁有【白鶴金羽】,是否現在與【五火七禽扇】(缺失9)融合?]
她搖搖頭,收起白鶴金羽,重新望向天空中的無數鶴影。
其他的事,等回去再說吧。
現在最重要的……
是道別。
「師兄。」
「嗯。」
「如果有一天……我先離開這個世界的話,你會怎麼樣?」
他面上的微笑忽然僵硬了。
本來在執筆畫一幅丹青,手一頓,墨跡便暈染得到處都是;畫中的墨梅徹底毀了。
她探頭看看,十分惋惜:「真可惜,這幅畫神韻上佳……」
「師妹。」
她抬起頭。
他眼中的墨色比畫更濃,也遠比梅花更冷。
他擱下筆,隨手丟了畫卷,握住她的肩,神色極為鄭重。
「如果師妹不在了,」他的聲音還是非常柔和,就像冰雪化開時最冷一樣的柔和,「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意義呢?」
她頓時緊張,苦口婆心:「不要吧,活著多麼美好,你千萬要想開點……」
他淡淡地笑著,任她的聲音飛滿洞府。他知道她理解錯了,卻並不反駁。
只笑道:「我知道了。師妹,你千萬要好好地活下去。」
不然……
她以為說服他了,笑眯眯答應:「當然,我可惜命了。」
他再次微微一笑,重新拿起畫筆:「下一幅想要什麼?」
丹青妙筆,眾生芸芸……
沒有她在,都毫無意義。,,大家記得收藏網址或牢記網址,網址m..免費最快更新無防盜無防盜.報錯章.求書找書.和書友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