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劍修,本該將劍道置於無上崇高之地位。但自從有了師妹,我心中的那個位置上……就只有你一個人而已。
——……你想和我在一起嗎?
——我想一直看著你,無論你去哪裡。
一滴墨垂掛在筆尖,又在持續的呆愣中滴落紙上,暈染開來,將畫了一半的螢光藤污染了一小塊。謝蘊昭連忙用紙摁去餘墨,但那裡仍然留下個醜醜的印記。
「歐嗚~」
一團胖球用力一蹦,蹦到了她的膝頭。阿拉斯減比兩個月前長大了一些,但還是肥嘟嘟的小短腿,臉上的白毛要清晰些了,圓溜溜的眼睛也變得更靈動。謝蘊昭懷疑這是老頭子一天三頓靈食伺候出來的。
阿拉斯減是凡犬,但也許是因為系統出品的回春丹的功效,它現在能吃一點普通的靈食,也能消化掉其中的雜質。老頭子堅信這是阿拉斯減每天在辰極島上撒歡,被仙家清氣感化,已經脫離了凡犬的範疇,向靈獸進發。因此,最近老頭子的樂趣就是捉住阿拉斯減,想教它盤腿打坐修煉。
阿拉斯減則以為老頭子在跟它玩耍,每次都滿地打滾,瘋得不行。把老頭子氣得,說什麼「阿昭都比你乖」。
謝蘊昭感覺自己受到了微妙的鄙視。
「阿拉斯減啊阿拉斯減,告訴我,世界上最喜歡我的是誰?」她抓著自己的狗,把它舉高高,「世界上我最喜歡的又是誰?」
「歐嗚!」
阿拉斯減蹬著短腿,湊過來往她臉上舔了兩口。今天老頭子出門了,阿拉斯減就被委託給謝蘊昭照顧,老頭子還囉囉嗦嗦叮囑了一大堆,中心思想就是「不能讓阿拉斯減餓著撐著冷著熱著」。謝蘊昭在懷疑,微夢洞府里自己的地位是不是已經降到了最低。
攤開在石桌上的紙張被三月暖風吹得不斷作響。謝蘊昭瞥了一眼,動作一頓。
——在那畫砸了的螢光藤邊上,被突兀地、無意識地寫下了一個名字。一筆一划,清清楚楚。
她心虛地左右看了看,立即將那張紙揉吧揉吧燒掉了。這一頁只能重新再抄。
紙張化為灰色的餘燼,尚未從她手中徹底飄零;門口忽然傳來「叩叩」敲門聲。
謝蘊昭又是略略一僵。阿拉斯減卻沒有顧忌,邁著小短腿一顛一顛地噴過去,又停下來對謝蘊昭「歐嗚」一聲,招呼她來開門。
「你倒是比我還有主人翁意識。」謝蘊昭已經感知到了外面的靈力,放了心(也可能略有失望?),走過去開了門。
「楚楚,小川。」
「來了來了!」
「謝師叔!」
陳楚楚親親熱熱地來擁抱了謝蘊昭一下,抱得很紮實,像一頭小熊。小川在邊上看著,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謝蘊昭就在之後也抱了抱她。小姑娘笑起來,蹭蹭她的面頰,溫暖又乖巧。
「其他人都沒來麼?」謝蘊昭往外看看。
「燕微被他們大師兄命令挑戰後山的石林,說是不闖入第三層就不准做別的事。思齊被玉衡峰的一位師姐抓去打雜了。石無患麼……」陳楚楚繞了繞自己紅色的發繩,撇撇嘴,「最近圍著柳師叔轉悠呢。我瞧柳師叔對他愛答不理,他倒反而來勁了——什麼人吶。」
陳楚楚最近很討厭石無患,因為她很討厭柳清靈。更確切地說,因為她是靈獸苑溯長老的顏粉,所以對得罪了溯長老,還和好友有過節的柳清靈,她是堅決劃清界限的。連帶地,對於討好柳清靈的石無患也疏遠了許多。
「歐嗚!歐嗚!」阿拉斯減覺得自己被忽略了,於是努力彰顯此間主人的威風,奶聲奶氣地叫個不停。佘小川蹲下去,試探著伸出手。幼犬用圓嘟嘟的臉擺出一副思考的表情,然後往前蹦了蹦,允許這個身上散發著親切氣息的人形修士摸摸自己的頭。
「好可愛啊!」小妖修立即沉迷在與毛茸茸共處的快樂中,抱起阿拉斯減蹭個不停。
她們是受邀來玩的。
以前的啟明小夥伴團體中,謝蘊昭與何燕微已經離開,剩下幾人里,陳楚楚、石無患是不動境中階,佘小川、顧思齊則已經到了不動境後階。這次本來是說想小聚一次,可惜其他人都有事。
陳楚楚是來微夢洞府玩熟了的,進門就自己去廚房找了三個杯子,倒了三杯蜜水出來。等坐下來,她就迫不及待地開始八卦:「阿昭阿昭,我還沒來得及仔細問你!之前你和柳師叔是不是真的因為衛師叔而鬥法?」
「噗——咳咳咳……」
謝蘊昭被蜜水嗆住了,咳了半天,才擺手:「沒有沒有,不是不是,你誤會了。」
「咦——?」
陳楚楚圓圓的大眼睛陡然放出了感興趣的光芒。她笑起來,圓乎乎、清秀討喜的臉蛋竟然笑出了幾分奸詐的意味。
「這種回答不是你的風格。」陳楚楚發揮了身為兩年室友的觀察力,一針見血地指出,「阿昭的話,應該回答『不錯,師兄那般嬌花一樣的美人怎能輕易讓給柳清靈』之類的話才對。」
「啊?是嗎?有嗎?」謝蘊昭睜眼說瞎話,「你誤會了,我怎麼可能是那樣的人?我這麼端莊正直含蓄羞澀,一定不會說出那樣奇奇怪怪的話。」
陳楚楚卻不肯被她糊弄,眼中八卦光芒越來越盛:「阿昭,難道……衛師叔終於和你表白了?」
「噗——」
謝蘊昭這杯蜜水一口沒喝,全噴出去了。
這下,連沉迷毛茸茸幼犬的佘小川都豎起了耳朵,緊張地問:「真的嗎,真的嗎?謝師叔,你要嫁人了嗎?還是說衛師叔要嫁給你了?」
妖修以實力為尊,夫妻地位也按實力排定,弱勢者為妻,男女不論。
謝蘊昭咳了半天,咳得臉都有些紅——她堅信這是咳紅的。
「噓,噓,小點聲。」
陳楚楚瞭然:「你傻了。微夢洞府有陣法,外人又聽不到。這還是你告訴我的,阿昭。」
眼看是掩飾不過去,謝蘊昭難得有點沮喪,肩膀一垮,嘟噥道:「有那麼明顯嗎?我也沒跟誰說啊。」
「哇,真的呀!」雖然已經猜到,但聽好友親口證實,陳楚楚還是激動得一蹦三尺高,撲上去摟著謝蘊昭的脖子蹦蹦跳跳,「哇哇哇那是《九品簪花榜》連續五年的第一名啊哇哇哇你知道有多少人喜歡衛師叔嗎!嗚嗚嗚我太感動了,我就說衛師叔一定喜歡你,你們一定會在一起,嗚嗚嗚我不行了讓我哭一會兒……」
她、她還真哭了?謝蘊昭茫然不已。
「謝師叔,聽說這個叫做『情緣粉』,是對危樓排行榜讀者的分類,指強烈希望自己喜歡的排行榜修士和其他修士在一起的讀者。」佘小川拉拉她的衣袖,十分自豪地說,「我有好好學習人類的知識呢,謝師叔!」
「這種奇奇怪怪的知識真的需要學習嗎……」
「阿昭!」陳楚楚倏然回頭,面帶淚痕,目光灼灼,「所以呢?衛師叔終於剖白了心跡,你答應了嗎?不對……完了完了,我怎麼忘了,聽說掌門曾經逼衛師叔答應,不能提跟你結為道侶的事……」
小姑娘滿臉凝重,陷入了思索。
「道侶?那也太遠了。」謝蘊昭乾笑,「我還什麼都沒說呢。」
「什麼?!」隱藏的情緣粉陳楚楚大驚失色,握住謝蘊昭的雙手,幾乎聲淚俱下,「你為什麼不答應呢?阿昭,難道你不喜歡衛師叔麼?他那麼好看那麼厲害對你還那麼溫柔,你們天造一對地設一雙不要錯過了啊嗚嗚嗚……」
「楚楚師姐,你冷靜一點。」佘小川抱緊阿拉斯減,軟軟地卻很堅持地說,「還是要看謝師叔自己的心意。」
「好、好的,對不起。」陳楚楚的頭頂仿佛有狗狗耳朵失落垂下,「如果阿昭你真的不喜歡衛師叔,嗚嗚嗚……當然是以你的心意為重,嗚嗚嗚嗚……」
「也不是……」
院牆邊的火棘在春天裡反倒收斂了火紅的色澤,變成一種柔軟的淡紅。太陽火棘含了一縷太陽真火,在夏季和冬季時紅得明艷燦爛,而在春秋兩季就會將艷色收起,偽裝得溫文爾雅,悠哉悠哉地擴張著自己的領地。太陽火棘在院子裡長了一年多,已經占滿了整面牆,眼看就要朝屋頂進發了。
極具侵略性的植物,在不動聲色間完成進攻;該咄咄逼人時絕不後退,該低調時就斂起光華。
謝蘊昭走過去,捻了一顆火棘子在手上。微溫的靈力在指腹跳動,傳遞著絲縷的暖意。
「我拿不定主意。」她吐出一口氣,以往滿不在乎、瀟灑開朗的神情,現在纏繞上絲絲迷惘,「我只是……我覺得我喜歡師兄的程度,比他喜歡我要差很多……差太遠了。」
陳楚楚小心翼翼探頭,瞅了一會兒她的神情。她揉了揉自己圓乎乎的臉頰,小心而困惑地問:「喜歡的程度……這怎麼分得出來?戀慕之情還能測量一下嗎?只要你也喜歡衛師叔,你們就先在一起試試呀。以後不合適了就分手,多簡單。我們是修士,又不需要遵守凡世什麼從一而終的破規矩,彼此喜歡就能在一起,不用顧忌什麼。」
她說得理所當然。
謝蘊昭斜眼看她:「你還蠻想得開嘛。」
但佘小川也幫腔:「楚楚師姐說得對,要先在一起試試。我們妖族都會談很多段戀愛呢。」
「阿昭呀阿昭,你瞧,小川都知道。你呀,看著沒心沒肺的,其實跟燕微一樣,心思都在修道上面。」陳楚楚得了支持,更加振奮,擺出一副情感專家的架勢。她問:「你對衛師叔有沒有淑女之思?」
這個問題,謝蘊昭已經考慮了三天,算是想得比較清楚。「我喜歡他,不然當時也……不會那麼生氣。」她想說不會因為誤會他喜歡柳清靈而生氣,但沒好意思說出來,「但是,我一時之間沒辦法回報他同樣程度的感情。所以……」
「所以什麼?」陳楚楚同學難得如此有氣勢,目光咄咄逼人。
謝蘊昭同學難得如此蔫巴巴,低頭說:「那,我就是覺得,如果我不能用同樣程度的感情去喜歡他,對他不公平……」
啪。
陳楚楚同學霸氣地拍了一下謝蘊昭同學的頭,成功讓後者捂著頭一臉懵逼。被佘小川抱在懷裡的阿拉斯減一瞧,立即奶凶奶凶地「歐嗚」不停,揮舞著短腿試圖威懾「毆打」主人的「壞人」。
「壞人」才不理它這條小奶狗,只繃著一張小臉,叉著腰,恨鐵不成鋼:「阿昭,你怎麼這麼笨!」
「啊?」謝蘊昭匪夷所思。
「我問你,假如你深深地戀慕著一個人,並且你向那個人剖白了心跡,你最歡喜的回答是什麼?」不等她回答,陳楚楚就顧自宣布,「當然是『我也戀慕你』啦!至於誰喜歡得更多、誰喜歡得更少,這有什麼關係?只要兩個人在一起長長久久,感情自然會升溫。相反,如果兩人磕磕絆絆地走不下去,再深刻的喜愛也會被磨平。」
「總而言之!」陳楚楚深吸一口氣,「如果不真正在一起、認真對待彼此,是不會知道雙方的感情究竟多深的!」
佘小川握著阿拉斯減的兩條前腿「啪啪」鼓掌,崇拜道:「楚楚師姐,你好懂哦!」
陳楚楚眼中精光一閃,矜持微笑:「我可是危樓《修士情感專刊》的忠實讀者。」
謝蘊昭卻仍皺眉反駁:「就算他不在意,我也不能隨隨便便……」
「什麼叫『隨隨便便』?」陳楚楚手一揮,斬釘截鐵,「你自己在這兒糾結,唯恐自己的喜歡不夠多——這件事本身,不就說明你其實比自己想像的更在乎他嗎?不然的話,你大可隨著自己的心意,開心了就和他在一起,不開心了就直接離開,何必在乎那麼多?」
「我……我這叫有責任心。如果承諾了又做不到……」
「你想承諾什麼?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陳楚楚瞪大眼睛,「你想得好遠。連道侶都會分手,你現在才剛被告白,就想給人家承諾一生一世,這還不夠喜歡?明明是很喜歡衛師叔才對吧。你看看人家石無患,三年裡換了五六七八個了!」
佘小川舉起阿拉斯減的爪子,積極發言:「楚楚師姐,我覺得石無患不能作為例子。」
謝蘊昭還在掙扎,試圖找出任何一個邏輯上的漏洞:「不對,不是這樣,我只是不想從感情上傷害他……」
「那你就直接拒絕他。」陳楚楚用出殺手鐧,「單戀被拒絕,不受傷是不可能的。最好的辦法就是儘早讓對方死心,等待時間治癒一切。」
謝蘊昭陷入沉默。拒絕?她想起微醺春日裡的海棠花雨,被陽光包圍的溫度,他話語裡的奇異而深沉的含義……她不認為那是可以被輕易斬斷的感情。她不認為他會斬斷那份感情。他說的,「但你轉身了」,就像在宣告什麼……
陳楚楚圓圓的眼睛發射出睿智的光芒,仔細地檢驗著好友的每一寸表情變化。她頭一次像現在一樣清醒機智,雖然好友保持沉默、神情複雜,她卻鬼使神差地明白了對方的擔憂。
「阿昭,我的確很喜歡衛師叔的臉,也很歡喜看見你們是彼此的情緣。」陳楚楚著力強調了一下「臉」這個字,「但你是我的朋友,我一定最關心你的感受。如果你是因為擔心對方今後可能糾纏你不放……」
「我好像並不擔心。」
「也是,衛師叔的人品還是……」
「不,我是說……我剛才仔細想像了一下。假如他今後真的糾纏我不放,我也不覺得討厭。」
站在滿牆新綠前,她的好友露出一個恍然的微笑。她向來知道好友是個美人,但當明媚的笑意在她眼裡流轉,她才發覺那份美麗已經到達了一種讓人心驚的地步;清新如百花搖曳,又似霞光絢爛流淌。
陳·顏狗·楚楚呼吸一滯,憤怒地質問自己:你為什麼不會畫畫?你為什麼不能把見過的美人都畫下來?陳楚楚,我唾棄你!
佘小川就直接多了,歡呼一聲:「謝師叔真好看!我也想和謝師叔一樣好看!」
好友對她們一笑,又若有所思:「也許……我之前誤會了他的意思。但現在我心中有答案了。」
「誤會?」八卦小仙女耳朵一動,「什麼誤會?什麼答案?」
她的好友忽地惡劣一笑,湊近過來,低聲說:「不、告、訴、你。」
陳楚楚鼓起了包子臉。但她沒有再問,而是推著好友的背,把她往院子門口推,嫌棄道:「快去快去?」
「去哪兒?」
「你有答案了就要告訴衛師叔嘛。」陳楚楚心急得不得了,「我都被你吊胃口吊死了,衛師叔豈不是更著急。快點快點,出了結果一定要告訴我啊!」
佘小川眼巴巴地看著,沮喪道:「啊,可是我想跟謝師叔一起玩。阿拉斯減也想跟謝師叔一起玩……」
她和阿拉斯減倒是已經親親熱熱起來。幼犬還讓她給自己摸肚子。一妖一狗,目光楚楚可憐。
「小孩子不要摻和大人的事,以後你談戀愛了再說。」陳楚楚揮揮手,「阿昭,快去!」
謝蘊昭輕咳一聲:「我還要先問問他在哪兒……」
「不用不用,根據《北斗八卦志》記載,這個時間衛師叔除非出門在外,否則通常會出現在洗劍池、引雷峽、照晴湖三個地點,而你在相同的時點可能會在群芳林、冰火谷、煙海閣,其中洗劍池與群芳林很近,引雷峽與冰火谷很近,照晴湖與煙海閣很近。你們相遇的可能性很高,相遇後相約同路而行幾乎是一件必然會發生的事。」
陳楚楚迎著兩人震驚的目光,信心百倍地伸出一根手指:「我在來的路上特意問過了,根據可靠的線人報告,衛師叔今天出現在了照晴湖,現在你過去應該能直接碰見他!」
「楚楚,讓你修仙我忽然覺得是屈才了……」
「別磨磨蹭蹭了,快走!」
少女意氣風發地注視著火紅劍光遠去。她臉上帶著欣慰的笑容,漸漸地,那笑變成了要哭不哭的表情。
「嗚嗚嗚嗚我太感動了我粉的情緣是真的嗚嗚嗚……」
「楚楚師姐,你不要哭了,冷靜一下……我,我把阿拉斯減讓給你揉……」
「嗚嗚嗚嗚嗚是真的嗚嗚嗚他們一定要幸福啊嗚嗚嗚……」
佘小川苦惱了一會兒,忽然靈光一閃。
「楚楚師姐,既然你這麼激動,我們就一起去找老師補習吧!」
「……啊?」
「上次楚楚師姐說要發奮努力,早日晉升和光境呀。」
「可可可可是今天休假……」
「為了讓楚楚師姐平靜下來,這是我該做的!楚楚師姐不用自責,我願意陪你一起補習!」
「其實我不太願意……啊啊啊為什麼我今天還要補習,這就是痛並快樂著嗎?」
微夢洞府漸漸重歸平靜。池塘里晃開圈圈漣漪,荷葉青影下擺過青黑的魚尾。
冬天過去,枯敗的荷葉綠意悄染。再過不久,就會有荷花盛開。
水面倒映出一雙淡青色的眼眸。無窮的道韻流轉為漠然的平靜;從微勾的唇邊逸出一聲嘆息。
「老怪物,你說得不錯,時間真是過得很快,快到她已經……啊呀,真是可惜了。」
「不過也好,這樣反而更加有利。一條命,兩條命……和這方世界相比,都只是無足輕重罷了。」
照晴湖實則距離天權峰不遠,但因三面環山,而顯得格外幽僻。湖邊生長了一大片白梅,花開時好似點點繁星,映在湖面便又增一重麗色。三月下旬,白梅花期已過;新葉油潤翠綠,也生長得很是熱鬧。
湖邊零星有幾座亭子,都各自起了名。其中一座離湖面最近的叫「不系亭」;不知哪年哪月哪位師門前輩,還找來了一葉獨木舟系在亭邊,還立了塊湖石,上寫:就要系。
邊緣風化,落款磨損,無聲昭示著很多年前的舊事。
「你又在喝酒?天樞劍修衛枕流,不想還是個酒鬼。」
「師妹三天不曾理我,我心傷苦悶,只能以酒澆愁……卻只是愁更愁罷了。」
「這般可憐麼?分我一杯,我瞧瞧這讓人發愁的酒有多好喝。」
謝蘊昭在亭中坐下,斟一杯酒水仰頭飲盡。酒液微涼,帶著雪意和梅花的冷香。
那人含笑看著,問:「如何?」
她放下酒杯,睨他一眼:「同海棠谷中的酒是同一種。」
「師妹好眼力。」他好似能找著任何理由恭維她,偏偏還說得極為真誠,「我這幾日都飲的這冷香酒。」
「似乎很少見你重複喝同一種酒。」
「是。不過我總想著……如果喝同樣的酒,不知能否讓同樣的好事發生。」他柔聲說,「譬如,現在我便知曉,原來師妹對我也是很了解的。」
他的眼睛明亮驚人。春風會讓世界煥然一新,而他的神情也像被春日花雨洗去了什麼偽裝;不再是溫和的、雅致的、讓人覺得恰到好處的,而是灼熱、嚮往、異常的專注。像初春忽然變成了盛夏。
她忽然想到了院子裡那不動聲色間就侵占了大半院牆的太陽火棘。
什麼人送什麼禮。
她沒來由得有些惱怒。家裡出事後,這種彆扭的、細膩的、自我的情感就幾乎沒有再占據過她的心靈。現在,她卻覺得眼前這人讓人惱怒。
其實應該叫羞惱,只是有人不願意承認。
她故意刁難他:「誰了解你了?難道誰了解你,你就會多看一眼?」
他怔了怔,面上笑意更盛,還伸手想來拉她——被她冷酷無情地拍開了。
「除了師妹,還有別的誰?我竟是半點不知了。」他心甘情願伏低做小,說起軟話來別提多熟練了,然而那眼中的灼灼之意卻反而更盛。
太陽火棘,她想。
「師兄,」她平靜下來,直視著他的眼睛,「你究竟想要什麼?你希望我做什麼呢?」
衛枕流稍稍斂去了笑意,道:「我的回答不會改變。終我一生,我只想要一直看著師妹,無論你去哪裡、做什麼。」
他的師妹托著下巴,淡如雨霧的眉毛輕輕一動,眼中有波光流麗,好似揭開一場飛花迷夢。她自然是美麗的,但這一點並不重要。她是她,這就夠了。
「僅僅是看著我嗎?」她反問,「那麼和之前相比,又有何不同?」
「不同在於……」他的笑容更淡了些,眼底泛起些許波瀾,「此前若師妹要同我告別,去到別人身邊,或者去往某個我看不見的地方,我也會忍耐著,微笑相送。但現在我即便讓師妹不快,也絕不會放手。」
不光是這樣——他想,不光是這樣。是他血脈中天生的污濁,是未來不可避免的墮落;縱然他用血肉之軀去抵擋,但傷口中流下的血與火也仍然會污染她的光芒。到了那個時候,當她看見一切屍骨砌成的真相後,她會如何?他不願意想。
——卑鄙。他斥責自己。另一個聲音卻冷漠地反問:那又如何?他給過她機會,告訴過她應當如何選擇,然而她自己轉身了。他不是聖人,不是最初那個愚蠢的正道劍修;他卑劣自私,只想假裝將她推開,實際死死抓住她不放。
——你明明知道她會轉身,對不對?是。他知道。他了解他。
青年聽見內心激烈的聲音,卻只微微一笑。
像現在一樣不就很好?他的師妹一無所知地坐在這裡,一無所知地明亮而圓滿著。
「果然是這個意思。」她點點頭,「我就說麼,我誤會了。虧我還糾結了好幾天。」
這是什麼意思?青年流露出些許不解。
看得謝蘊昭簡直想狠狠踩他一腳。她想,這個人太讓人生氣了,簡直是撩而不娶的渣男行徑,決不能讓他出去禍害別的可愛女子。
「你傻麼?你自己身體什麼樣不清楚?我去你看不見的地方做什麼,讓你自己發病時可憐兮兮地縮成一團,或者自虐喝毒酒?啊沒錯,這樣一想,其實我早就被綁在你身邊了,畢竟我不可能眼睜睜見你病痛,自己卻不管。」
衛枕流心中一動,剛想回一句「那再好不過」,卻被她抓住手臂重重拉了過去。在剎那的茫然間,他只覺有人傾身在他面頰上一吻。是迎面吹來的飛花,也是踏入現實的迷夢。
「所以,我覺得稍微可以再加一點,比如這樣。」她說得十分淡定,除了面頰和耳朵都微微泛紅,「不然的話,我不就太吃虧了麼?」
他怔在那裡,維持著那個彆扭的、倒向一邊的姿勢。她推了他一下,他卻一動不動,好似被人下了定身術,變成了一尊精緻的雕像。
——你要保持忍耐,保持沉默。你生來就在正邪之間,註定用一生來填補世界的罅隙。
穿透層層疊疊的記憶,那個漠然的、悠然的聲音在告訴他。一遍又一遍。
——背負著一切罵名而死去,才能償還血脈帶來的孽。
——枕流,這是你的宿命。
他的宿命……
——你只有兩個選擇:毀滅自己,或者毀滅世界。你要怎麼選?
他想……
「我想……」
青年終於能夠動彈了。在停滯了足夠久的時間以後。她正伸手在他面前晃來晃去,嘀咕說「你是被嚇傻了麼,我有那麼可怕麼」。
他捧起她的臉,抵住她的額頭。沉默忽然降臨,只有風穿過不系亭,經過古老的獨木舟和石頭上的題字,往湖的對面奔去。
他遲疑地、虔誠地,在她唇角落下極輕的一個吻。
那幾乎不能稱為一個「吻」。那是世界上最後一隻蝴蝶,落在了最後一朵薔薇花上。
「我的宿命……是跟你在一起。」,,大家記得收藏網址或牢記網址,網址m..免費最快更新無防盜無防盜.報錯章.求書找書.和書友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