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小川是妖族,而且是強大的妖族的少主。
但她實在太年幼了。十六歲的羽蛇少主,在千年大妖面前比一根羽毛還要輕飄飄。
在這片西北邊陲的樹林中,就在佘小川的面前,無數花朵正在開放。
血色的、虛幻的花朵,被魔氣與血煞滋生,綴滿了本屬於人間的樹木。
明亮的金黃色樹葉化為灰黑的塵埃。
土地失去生機,成為火焰與花朵的海洋。
而這些……都只是這個妖族魔將的力量溢出而已。
現在,只有佘小川背後那一小塊地方還保留著原先的生機。
穆小魚和穆小白姐弟就縮在空地中心,臉色煞白,恨不得把自己縮到地里去。
穆小魚很絕望地說:「仙長快逃吧,我們已經連累太多人了……」
她剛剛生出的一點微薄的求生欲熄滅了,如一豆燈火。
穆小白說不出話,只是將姐姐的手抓得死緊。
佘小川顧不上回答,因為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不遠處的魔將身上。
細密的冷汗浸濕了她的鬢髮,渾身的每一根汗毛都在尖叫著讓她快點逃。
但是,她沒有退。
她知道花弄影遠勝於她。她是單一木靈根,目前是無我境後階的修為,放在同輩中已經是出類拔萃,但花弄影……早在百年前就是歸真境的大妖。
現在他入了魔,實力更加強橫。
佘小川自己可能還不夠他一根手指碾死的。
她知道。
饒是如此,她還是沒有退開。
她手中的乙木劍發出嗡鳴之聲,蒙蒙青光如水蕩漾,化為綿綿不絕的劍影。
「雕蟲小技。」
面對小小的無我境妖修,花弄影甚至都懶得拔劍。
他只是側了側頭。
血色的花朵次第開放,在每一抹青色劍光上紮根;劍光如泡沫消逝,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花弄影輕而易舉就破去了佘小川的攻勢。
「無謂的掙扎。」魔將踏著一朵又一朵的火焰之花,一步步走來,「面對人類的妖族,和面對魔族的人類,都只是在做無謂的掙扎。」
魔氣從花蕊中幽幽散發,好像一縷縷的香氣。
日光被暗色遮蔽,變得昏昏然。
魔氣是惡念,而惡念能腐蝕修士的道心和道體。
面對鋪天蓋地的魔氣,佘小川不由後退了一步。
花弄影站在黑暗與鮮血之間,對她伸出手:「看在同是妖族的份上,我可以饒你一命,並為你注入魔氣——只要你願意投入我的麾下。」
他冷漠的心中覺出了一絲趣味:如果將溯流光看重的妖族收為下屬,一定十分解氣,稍微能一報溯流光重傷他的仇。
佘小川緊抿著唇。
她又退了一步。
「……拒絕?」花弄影放下手,嘲弄道,「弱者總是看不清時局、不識得大體,才會做出錯誤的選擇。」
魔氣一擁而上,徹底遮蔽了日光。月白長衫的少女被魔氣吞沒,連帶她身後兩名無助的凡人姐弟一起。
花弄影已經開始思考:「從哪裡開始吃更好……!」
這一瞬間,妖族艷麗又冷漠的面容微有色變。
嘩啦——!
魔氣突然凝固了。
在魔氣之中,陡然有無數顆透明的水球炸開;從水滴到水流,最後化作滔天巨浪,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淡藍色的水龍呼嘯而起,衝散魔氣,盤旋而上,對著陽光呼出一口風雨,眨眼便有彩虹生出。
佘小川乘著水龍而起,青色長劍直指魔將,嬌美的面容一片凜然,毫無懼色。
「草木搖落——露為霜!」
本是屬於無我境的攻擊,卻借著水龍的威勢陡然增強,頃刻間有風雨大作之勢,而風雨中有巨木咆哮著生長。
這由佘小川發出的一擊,竟是有了近乎神遊境巔峰的威力!
水龍之下,魔將手臂一動、正要拔劍,卻忽然捂住右肩,面上閃過一絲痛苦和怨恨之色。
他往後一退,動作倉促間竟有些狼狽;當他再度抬頭,幾縷暗金色的頭髮已被削斷,正在濕潤的風中飄零。
他的臉上還有幾絲血痕。
花弄影的眼中燃起了一點憤怒和屈辱的火光。如果一頭猛獸被自己看不起的螻蟻咬了一口,哪怕只是流了幾滴血,他也會勃然大怒、引以為恥。
「能增強實力的仙門法寶,真是稀罕……這麼說,你倒是道門正宗的真傳弟子了?」他緩緩開口。
妖族魔放下左手,拿出一把劍柄絞著黑金色花紋的長弓。這把長弓的造型頗為奇特,好似一根修長的樹葉彎曲凝固而成。
樹葉一般的長弓被拉開,漸漸成型的箭矢指向那名降落在地上的少女妖修。
「但是,這樣的法寶你又有多少?」花弄影冷冷地問,「我接下來的一劍,你又究竟能不能接住?」
佘小川聽見自己的血液在緊張地撞擊她的血管。
生死之間的壓力,讓她大腦近乎停滯,但這也許是好事,因為她面對實力差距如此恐怖的戰鬥,反而沒有了畏懼感,只剩絞盡腦汁的思索——怎麼辦?
剛才的水龍名為「三千尺」,乃北斗仙宗玉衡峰峰主親手煉製的法寶,交由本門來西北支援的弟子使用。
這種法寶不僅本身具備一定攻擊力,還能令使用者借一分師長的力量,將攻擊威力提升足足一個大境界。
然而,花弄影說中了。這種堪稱殺手鐧的法寶……佘小川也只有一個。
面對強力的敵人,她已經全力用出了底牌。哪怕機會渺茫,她還是全力一搏。
呼、呼……
因為緊張和疲憊,她在竭力呼吸。
花弄影看著這名道門妖修。
他看見她蒼白的面色和倔強的神情。
直到此刻,她仍舊牢牢護著身後的兩個孩子,哪怕她明明應該知道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一旦她死了,後頭那兩個人類——呵,人類!——也無法逃脫。
這位七彩羽蛇的最後的血脈,卻仍選擇護住人類。
花弄影的腦海中有什麼景象一閃而逝——那是他在沐風鎮射殺守衛時,大大小小的妖族望向他的眼神。
還有溯流光憤怒又鄙夷的目光。
那些目光莫名與眼前的小姑娘的眼神重疊了。
花弄影感到了一種突如其來的、莫名其妙的憤怒。
多麼可笑,原本是他們一同籌謀妖、魔結盟,他選擇往上爬又有什麼不對?等他成為了魔族中舉足輕重的大人物,妖族自然也就能夠興旺!
他開口道:「最後一個機會。投靠我,我就放過你。」
佘小川說:「你做夢。」
「你是妖族,你的同族全都被利慾薰心的人類殺死,你卻在這裡保護人類。」花弄影的憤怒在擴大,像火焰遇風高漲,「如果你還有一點點作為妖族的自豪,就該殺了人類,和我們站在同一邊!」
他在說服佘小川。
卻又像在說服他自己——說服那他心中微弱的、卻切切實實存在的一點迷茫。
少女還是用清澈又倔強的眼神盯著他。
「不。」她說,「謝師叔說過,只有我自己能選擇成為什麼樣的人、過什麼樣的生活,血脈或者前世,什麼都不能束縛我。」
「我是北斗仙門的佘小川,我要保護我的生活。什麼作為妖族的自豪……那才是束縛,謝師叔說過,你們都是傻逼!」
花弄影的憤怒徹底燃燒起來。火焰燃燒時有灼熱的溫度,他的憤怒卻會燃燒成無盡的堅冰,讓他變得更加冷血無情。
「可惜你只能被滅殺成飛灰。」花弄影嘲弄一笑,在冰冷的怒火中拉開弓弦,「那就如你所願。」
「——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天外飛來一抹璀璨的、雪白無暇的劍光,正如其主人的劍心一般澄明無垢。
虹橋架起,水龍長吟;飛流劍劃出驚艷天地的光芒,重重擊打在純黑的箭矢之上,卻又如天女甩袖一般飄渺輕盈。
「何師姐……燕微師姐!」佘小川有些激動地輕呼一聲。
眉目冷艷的劍修收回劍,略一頷首,髮髻上的點翠金步搖也輕輕晃了晃,好似一個矜持的揮手。
「……什麼人?」
花弄影渾身濕透,右肩透出血跡。他陰沉地抬起頭,對著上空那身姿凜然的劍修眯起了眼,顯出幾分刻骨的惡意。
「北斗搖光,何燕微。」
她劍尖一點雪芒,直指魔將眉心。
「你不配切磋指教,只配滾來受死。」何燕微的聲音更冷也更傲,像皚皚霜雪中一枝寒梅開放。
花弄影幾乎要被氣笑了:「不過區區一個才晉階神遊的劍修,仗著法寶威力而已,也敢來說大話!」
魔將手中長弓再起,數十隻箭矢瞬間成形,每一隻都攜帶著濃郁的魔氣。
可此時……
又是劍光。
剛才的劍是劍修的劍:一往無前,孤傲決絕。
現在的劍是法修的劍:道法圓融,生生不息。
「一個剛進階的神遊不行,那兩個呢?」
白衣青年翻身而下,落在佘小川身邊。
他的面容十分俊美,神情卻有幾分輕浮,一雙鳳目含情帶笑,不知道傷了多少姑娘的心。
「石無患!」佘小川叫道,驚喜又驚奇,「你怎麼也神遊了?」
「你好歹叫一聲石師兄吧?」青年咧咧嘴,「而且我怎麼就不能神遊了?何燕微是天才,我也很有來頭好吧,我師父是掌門,我自己還很有背景。」
上空的劍修冷冷丟下一句:「聒噪。」
石無患笑了一聲,又反手扔了一包東西到穆小魚姐弟身邊,說:「乾糧和水,別沒死在魔族手裡,卻給粗心大意的仙門弟子餓死了。」
佘小川一呆,這才反應過來凡人是要吃喝的。穆小魚姐弟吃不得丹藥,能撐到現在實屬不易。她原本也記得,就是情急之下給忘了。
她臉有點紅:「不是分心的時候!」
的確不是分心的時候。
雖然有兩名神遊境來援,可他們二人畢竟才入神遊不久,而花弄影卻是身經百戰的歸真境修士。
他此刻按兵不動,不過是因為被北斗仙宗的法寶壓制,右臂又傷勢未愈,無法發揮出原本的實力。
但對他而言,這也並非大事。只不過是原來輕易就能殺死的小兒兩三隻,變成了稍微要花些力氣才行。
花弄影臉上有黑色的魔紋逐漸蔓延。
「原來都是北斗仙宗的真傳。也好。」他說,「在這裡殺了你們,想必能對北斗仙宗造成很大的打擊。」
何燕微與石無患的神色都鄭重起來。
劍意更加高昂。
道法更加沉靜。
而魔氣……也更加沸騰。
花弄影的眼瞳隱約帶上血色。
「月照花林……」
「剛剛誰說要殺了我們北斗的後輩?」
一聲豪邁的朗笑。
一道迅疾的風聲。
有高冠博帶、大袖飄飄的道人自遠處踏雲而來,每走一步,就是千里之遙。
其氣勢豪邁沖天,步伐卻又自然悠閒,沒有半分刻意。流雲長風為他讓路,天地明光因他和順。
花弄影神色巨變!
這般道意……分明是歸真之上的玄德境!
他當即就想脫身,可道人已經來到他面前。
他只伸出一隻手,就輕輕鬆鬆洞穿了魔將的眉心。
「誰要叫我北斗的人死,我就只好先叫你先去死一死了。」道人笑道,雲淡風輕地收回手,潔白的指尖只有微風經過,哪有絲毫血跡。
幾名弟子看得有些呆愣。
凡人姐弟更是目瞪口呆,弟弟還差點被乾糧噎著。
而花弄影……
他尚未消散的意識在難以置信地問自己:就這樣了嗎,他就這樣了嗎?他分明堪堪出山,正要做一番事業!
都怪溯流光,若非他在上陣前重傷自己,自己哪裡會尋找血食補充力量……
他死了。
這名威風赫赫、冷漠自負的妖族魔將,就如此輕飄飄地死了。
道人負手回身,對幾名小輩頷首。
他身材高大,外貌約在二十六七,端正雅致、丰神如玉,神態卻又帶著十足的灑脫不羈。
再有一雙寒星般的漆黑雙目,真是說不出的風流俊朗。
問題在於——
「敢問為前輩是誰?」
三名北斗弟子齊齊開口詢問。
道人也是一愣。
莫名地,他露出了一絲尷尬之色。
有人哈哈大笑起來。
「師弟,你當老頭子太久,現在年輕一輩都不知道驚寒客當年的風采了!」
散長發、披鶴氅的青年忽然出現,青色眼眸中有道韻流轉不息。他毫不掩飾看熱鬧之意,笑眯眯對三個傻乎乎的小弟子說:「這是你們馮師叔,天樞峰的馮真人,阿昭的師父。」
三名弟子:……!!!
佘小川傻傻地說:「見過掌門師叔……可是,馮師叔他老人家不長這樣啊。」
道人輕咳一聲,嚴肅道:「我年輕時就長這樣!」
掌門幸災樂禍的笑聲更大了一些。
還是何燕微率先反應過來,真誠道:「恭賀馮師叔身體大好,重回當年風采。」
「好孩子。」已經不再是老頭子的馮老頭子高興了,得意地看了掌門一眼。
掌門沖他撇撇嘴,表示不屑。
他又拿出幾個透明的水球,分給三人:「方才的事我知道了,你們救助凡人、愛護同門,做得很好。法寶給你們補上,回去為你們記功。」
「多謝掌門!」三人齊聲道。
石無患望著年輕得陌生的馮延康。
「馮師叔,」他忍不住問,「您有謝蘊昭的消息麼?」
氣氛忽然沉默起來。
石無患有些緊張地看著馮延康。
道人搖搖頭,沉聲說:「阿昭無事。她留在師門的玉碟安好,說明沒有生命危險。前幾日她傳了敵人的消息出來,正好也解釋了這一次我們的部分疑惑。」
事關機密,石無患不好再問。不過他好歹鬆了一口氣,笑道:「沒事就好。」
言談之間,兩位北斗的大修士已經將穆小魚姐弟送隔空去了後方。
見狀,佘小川不禁問:「二位師叔有傾山覆海之能,為何不能直接將西北全境的百姓轉移出去?」
師兄弟二人對視一眼,俱有無奈。
「因為魔氣。」掌門嘆道,「玄德境及以上的修士,真身都在邊境維持大陣,否則天塹崩潰、魔氣泄漏,西北早就成了一片荒蕪之境。你們現在看到的我只是一縷神念,送出幾名凡人可以,卻也只能到此為止。」
三名弟子都有些失望,卻也打起了精神。因為戰爭還沒有結束,這裡也還需要他們。
年輕俊朗版的馮延康卻沉思片刻。
他忽然道:「我來試試。」
幾人一怔。
掌門額心一跳:「難道師弟你……」
馮延康笑起來。這一回,有點嘲笑對方的人成了他。
「掌門師兄,你還不如那個死了的魔將看得清楚!」他大袖一展,雲氣四溢,往四面八方涌去,「我傷愈出關,已是邁入玄德!」
雲氣洶湧,清氣升騰,轉眼令四周魔氣為之一空。舉目四望都是雲蒸霧繞,哪裡還像魔氣肆虐之地,卻像仙家洞天福地。
玄德境……
佘小川很震撼地望著這一幕,卻又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遲疑道:「馮師叔,您的佩劍是不是早就給謝師叔了?」
「還叫謝師叔?該叫謝師姐了。」馮延康笑了,「佩劍?無妨。」
掌門已經消了震驚之色,在一旁半闔著一雙青色眼眸,做出個不屑的模樣,卻又不屑得很是懶洋洋,不大認真。
他嘲笑道:「師弟許久不曾人前顯聖,我都快忘了師弟過去也愛賣弄得很,不下於我。」
三名弟子同時腹誹:您也知道您自己喜歡人前顯聖麼!
馮延康懶得理他。
他抬起手,指向天空。
風雲匯聚,夜色展開;星光落落,銀河璀璨。
「何須用劍?劍在我心中,意在我手上。」他朗聲道,「劍來!」
青天白日,卻有夜色星光飄然而落;繁星自天而降,匯聚在他手中,最終凝為一把光芒璀璨的長劍。
「此劍取自星河,便仍叫星河劍。」
馮延康劍刃一揮,迎向雲霧深處。
大地震顫,魔騎的洪流正震怒而來。
弟子們的神情變得凝重,馮延康的眼神也變得鄭重。
掌門身形變淡,化為虛像。他盯著十萬大山的方向,長眉微蹙:「奇怪。我總覺得這一次魔族的進攻過於急躁。我們分明設置了阻攔魔氣的大陣,他們卻還是不管不顧地衝過來。再加上阿昭也說他們這一次後方還……」
「他們表現得就像後面有什麼東西追著他們,所以不得不儘快搶奪我們的地方。」馮延康贊同掌門的判斷,「說不定十萬大山中還出了什麼我們想不到的變故」
「此事容後再說。師兄先去,此處我和他們三個負責。」
掌門消失在震動的空氣中。
馮延康站在最前方,手裡的星河劍璀璨無匹,燒灼著四周的魔氣。
「他們來得倒快。」他冷笑一聲,眼中鋒芒閃現,「星河初臨,便是為斬妖除魔——真是痛快!」
劍光出,道法生。
「隨我來!」
「是!」
幾名修士飛入浩蕩鐵騎之中,宛如輕舟奮不顧身撞向大浪——若大浪沒被撞出個跟頭的話。
日頭一點點往西沉去。
這片大地上的仙魔之戰……仍在繼續。
*
十萬大山。
這片永遠被蒼白月光籠罩的大地,分為東、南、西、北,以及中央區域,一共五個部分。
中央區域指的是以無月山為中心,向四周輻射出的一塊地界。
四州與中央區域之間,有墨色的山脈作為屏障,將其分割開來。
蒼山屏障和無月山之間的區域,被稱為「無涯冰原」,因為這裡常年冰雪萬里,更是藏了許多大小不一的裂縫,其中生活著無數危險的魔獸。
飛行在這裡不可取,因為上方呼嘯著刀刃般的寒風。
據說那是魔君為了防止外人入侵無月山,而設下的冰風屏障。
沒有人敢挑釁魔君的威嚴,於是每個候選人都帶著各自的隊伍,在寒冷的冰原上緩緩前行。
眾人都結伴而行。
在無數隊伍之中,還有一架形單影隻的牛車,在荒蕪磅礴的冰原上顯得尤為可憐。
還很奇特。
它只有一個駕車人,車中只有兩名成員,車頂還坐了一團什麼漆黑的東西。只有仔細看看,才能發現那是個團成一團的年輕人。
他整個趴在車廂頂,身上蓋了一床厚棉被,就這麼直面肆虐的寒風和細密的雪花。
他手裡拿著一本書,兩隻眼睛都聚精會神地盯著書本。
車架遠離其他隊伍,踽踽獨行。
被寒冰覆蓋的地面,隱約傳來了低沉的吼聲。
車架仍在不緊不慢地前行,似無所覺。
在後車輪旁邊,突然有一隻深灰色的巨爪突破冰雪,直直朝牛車抓去!
呼!
什麼東西橫過夾雜雪花的冷風,重重擊打在了爪子上。其力道之重,頃刻就將巨爪的筋骨打得粉碎,變成了一塊爛肉。
地底傳出一聲哀鳴,並在哀鳴中迅速遠離這一輛牛車。
車頂的青年收回手,將一根平平無奇的鐵棍插回背上。
從頭到尾,他的目光都沒有離開書本。仍是那麼痴迷,看得津津有味,仿佛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什麼,因為那不過是被蚊子「嗡嗡」吵鬧煩了的隨手之舉。
窗簾被掀開一角。
淡藍衣裙的女子探出頭,問:「這才第三天,路上都第幾個了?二十一還是二十二?」
她喚了好幾聲,車頂的青年才茫然抬頭。
「……啊?」他以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回答,「什麼第幾個?我剛剛做什麼了……打蚊子?」
謝蘊昭神色不變,笑道:「又趕跑一隻冰原魔獸。」
「噢。」青年搔搔頭,努力想了想,「那好像是多了不少。以前沒這麼多,現在嘛……都跟逃難一樣,全都往外圍跑。」
十萬大山中,普通人誰會了解冰原以前是什麼樣?
謝蘊昭問:「那你覺得會是什麼原因?」
青年剛才看回書本,這下只好又抬頭,無奈卻又好聲好氣道:「興許是因為這裡要塌了吧,誰知道?也說不定整個世界都要毀滅了,逃生只是動物本能罷了。」
「最後一個問題。」她望著夜無心,認真道,「為什麼別人叫你你都不理,我叫你你才肯回答?」
「因為怕你劇透啊。」夜無心理所當然道,又笑起來,笑得親切陽光,「還因為我喜歡你,對你一見鍾情。」
謝蘊昭又看了他片刻,方才微微一笑。
「知道了。」
她放下窗簾,回到車廂中。
直到窗簾徹底停下晃動,夜無心才真正收回目光,重新去看他的話本。
車廂內,蒼白陰鬱的少魔君變得更加陰鬱,並且面無表情地掰斷了一塊桌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