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見佛主大人。」
穿過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漫長路途,在樸素的木屋前,明心終於見到了佛主。
他真的如師傅所講述的那樣年輕,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個橫壓了西漠神州整整百年的大山,看不出是他在百年前將所有人擰合到一起。
他的身上沒有任何飾品,看上去非常的簡譜,看上去真的就如同一個隨處可見的青年僧人,赤足盤坐在一棵帶著些血色的小樹前。
但明心不敢有絲毫的放肆。
那雙眼眸明明看著份外清澈,但仔細看去時,卻就能從中感受到漫長時間留下來的痕跡。
因為那青年僧人光是坐在那裡,就讓明心感受到了無比龐大的壓力。
那一刻,他仿佛在面對整個靈山,甚至是整片天地。
根本無法直視。
明心不敢再多看,不敢再多想,只能將頭深深低下,在佛祖面前恭敬跪拜。
在這裡,佛主的一舉一動仿若天道,祂就是此方天地的至理。
「孩子,起來吧。」
「呵呵,不要緊張。」佛主和煦聲音響起的瞬間,明心身上的壓力一掃而空,再也沒有那種被天地審視的感覺。
「來,坐這裡。」
明心知道,這第一關,到此便算是過了。
若是佛主一上來就覺得他沒有眼緣,不想見他的話,那無論明心有著怎麼樣的準備,都沒辦法滿足佛緣的條件,一切就都結束了。
明心起身,老老實實地坐到了佛主指著的蒲團上,再次行了一禮。
「你就是這次從預備佛子脫穎而出的那一個?你叫什麼名字。」
「回稟佛主,弟子明心,是枯榮寺這一代的住持。」
「枯榮……」
佛主聽到這裡後似有些悵然,不知想起了什麼,念叨著「枯榮」二字,一時間沒有回話。
「淨蓮上人是我的師傅。」明心見狀主動開口,將早已準備好的東西取出,雙手捧著送到了佛主的面前。
「師傅有命,命我在他圓寂之後將這些帶去靈山,並將此物交給佛主。」
在他的掌心是一枚玉簡,以及一顆隱隱有著七彩光華的舍利子。
佛主從回憶中回過神來,祂的表情未變,從明心的手中取過了舍利子,放在掌心上輕輕摩挲了一下道:「舍利子……連你也去了嗎?」
「我當年很看好你師傅,只可惜他後來不願向我求教,堅持己見,走上了歪路,從靈山獨自離去,沒想到連最後都不願意來見我。」
「你知道嗎?這一代的佛子原本不是戒行,而是你師傅,雖然他實力不夠,但對佛法的見解很讓我喜歡。」
「只要他點頭成為佛子,我有無數種辦法幫他提升實力,可那些他都拒絕了,選擇了一個人從靈山離去,這件事一直讓我感到十分的遺憾。」
「而現在,你作為他的弟子,能夠主動選擇成為佛子,並走到如今的這一步……很不錯。」
佛主微微點頭,似乎對明心的迷途知返十分滿意。
若是放到從前,明心能夠遇見佛主並且得到祂的稱讚,那麼他一定會萬分激動。
但現在,明心在聽完這些後抿了抿嘴唇,微微將頭低下,輕聲道:「師傅他一向如此,只要認定了的事情就不會再改變,不論誰勸都是一樣。」
「說得對,他確實是這個脾氣。」佛主搖搖頭,輕嘆一聲,接著將目光從掌心的舍利子落到明心身上,端詳了片刻,點了點頭:「你我,有緣。」
明心低下頭,並不回答。
佛緣,這就足夠了嗎?
明心的腦海里閃過這個念頭,但很快被他否定。
不,還不是,光是這些,還遠遠不足以結束。
真正的考驗,現在才要開始。
果然,在聊完兩人的關係之後,佛主一邊將舍離子捏在指尖輕輕捻動,一邊似是隨意地問道:「再跟我說說你對佛法的見解吧,你方才跟戒行講述的那些,我還挺感興趣的。」
明心並不意外佛主知曉自己與佛子戒行之前的對話,這裡是靈山,是佛祖的地上佛國,這裡的一草一木,皆應在祂的掌控之下。
他對於昨夜任以道外出其實是有一些抱有擔心的,雖然最後成功回來了,也似乎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他還是有些不安,因為這樣大膽的舉動無疑是在佛主的眼皮子底下跳舞。
任以道能夠安然無恙的情況無非兩種。
要麼是佛主真的沒有察覺,但這在明心看來,徹底瞞過佛主是基本沒有可能的。
要麼,就是祂不屑於理會,或者出於某種原因沒有點明。
明心正色,端正坐姿,身上的氣息無聲轉變。
在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在佛主面前低聲下氣的佛門弟子,而是一個講述自己佛道的論道人。
「我之佛道,惟願天下……人人皆佛。」
「人人皆佛。」
明心表情平靜,直視著佛主,再無躲閃。
「眾生皆有佛性,眾人皆有潛在的覺悟本質或成佛的可能性,每個人都具備達到最高覺悟和解脫的潛能,無論出身如何,無論經歷如何……心中有佛,則可成佛。」
「弟子認為,佛性不在遙遠的彼岸,不在佛國之中,就在眾生的心中,應當通過修行、悟道來實現轉化和超越,而不是依賴儀式或權威。」
「故此,靈山應該普度眾生,令人人皆可習佛法,令眾生皆可超脫。」
這些其實是大乘佛法的理念,是明心在與任以道的交談交流中習得,體悟之後又融進了自己的理念之中。
西漠神州的靈山原本的行事作風其實在任以道看來更像是小乘佛法,他們注重個人修行,側重於個人的解脫,最終的目標是成為法力高強的佛陀。
大乘佛法更多強調的是一種更為廣闊的慈悲心態和對眾生的關懷,要的是普度一切眾生,使其超越輪迴的苦海,獲得解脫和菩提的境界。
而如今的佛主在百年前的那場將所有人都拉入佛門的舉動,在任以道看來似乎又有一些大乘佛法認為人人皆可超脫的意思,有種大乘佛法和小乘佛法混在一起的感覺。
「有趣的想法。」
佛主已經聽過明心說過一遍,此刻微笑道:「再然後呢,還有哪裡沒有說出來?你之前對戒行有所保留,略過了最關鍵的地方,在我面前就不必再繼續偽裝了。」
明心沉默下來。
他沒想到自己居然被看穿了……
不,或者說他其實猜到了這種結果,但還是抱有一些僥倖的心理,認為佛主不會看穿他的內心。
是的,大乘佛法的境界也並非明心真正的目標。
「……」
「沒關係,說吧。」佛主看穿了他心中的遲疑,搖頭輕笑道:「你難道覺得你的想法會比我更加離經叛道嗎?」
!!!
明心震驚地瞪大了眼睛,他怎麼沒有想到佛主居然會說出這樣一番話。
祂居然承認自己是在做出一些離經叛道的事情!?
祂難道……
不,他為什麼要對我說出這些?
「……」
此刻,明心的心已經亂了,他無暇再去思考這些問題的答案,擺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條路——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真正的想法說出來。
於是,他在佛主鼓勵的目光下緩慢但卻堅定的開口道:
「若人人皆佛,則……天下無佛。」
「天下無佛,則靈山不在。」
「佛主大人……弟子意欲滅佛,令佛門不存。」
滅佛。
明心的真正目的便是滅佛……
令眾生皆可習佛法,令佛法不再專屬於佛門,令佛門不存。
這個觀點來自於那個無頭佛像的魔佛,但卻不完全來自於魔佛,而是明心在觀摩了數千佛道,在見證了無數的人間慘劇之後,在自己內心得出的結論。
天下無佛!
若佛門不能給天下帶來好處,若佛門只能讓眾生一生都在苦難中爭渡,若佛門只是為了少數人而設立的,那麼……佛門就沒有存在的必要。
滅佛
轟!!!
就在明心開口的瞬間,整個靈山開始了劇烈的顫動。就像是對他這番大逆不道的話語起了反應一樣!
可就在顫動的下一瞬間,佛主輕輕抬了抬眉,向上看了一眼。
而就在這一眼之後,所有的變化全部都消失,一切恢復平靜。
!!!
這個場景讓明心感到有些奇怪,他說出這番話是冒著極大的風險,就算下一秒被佛主直接清理門戶都絲毫不意外,但現在看來……佛主似乎對自己的想法並不在乎。
佛主對此沒有解釋,而是笑眯眯的評價了一句:「不錯的想法。」
不錯?
在說出這番話之前,明心想了很多很多種可能,佛主也許會震怒、會驚詫、會沉思……但他唯獨沒想到佛主居然會誇獎自己。
「很奇怪嗎?」佛主笑眯眯地欣賞著明心失態的模樣,手指輕輕捻動舍利子。
「……弟子,確實從未想過。」明心的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低下頭悄聲說道。
怎麼會是這樣的展開?
「你能有勇氣真的把自己心裡真正的想法說出來,很不錯。」
「你很好。」
佛主將淨蓮上人的舍利子收起,滿意地點了點頭,接著問道:「你為什麼覺得我會憤怒?」
明心眨眨眼,不知道佛主這話是什麼意思。
為什麼?
哪裡需要什麼為什麼,自己要滅佛門道統,結果佛門的最高領導人非但不生氣,居然還問自己為什麼要覺得祂會生氣?
佛主很顯然也不打算讓明心回答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於是直接繼續反問道:「那你覺得,我在西漠所做的這些,最終目的是什麼?」
「是為了讓我獨自一人超脫嗎?是為了重新登臨升仙境嗎?」
「呵呵,你恐怕也能猜到我真實的身份,沒錯,我並非是世人眼中的那個佛主,而是一個藉助他軀體附身的惡靈。」
「我曾為佛陀,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我便可以重新登臨仙境。」
「我不需要超脫,因為我本身就已經超脫。」
佛主侃侃而談,話語中不帶有絲毫的傲慢和高貴,就像是在跟晚輩隨口閒聊那樣。
在聽到佛主如此坦誠的話語的時候,明心卻沒有感到激動,而是感覺渾身冰涼,冰寒刺骨!
這樣的秘密,祂是根本不可能跟任何人說出,任何人都不能知曉,而現在自己卻聽祂親口承認,那這意味著什麼?
「我難道不清楚讓所有人都成為佛門的一份子是不對的嗎?我難道不清楚如今的西漠佛道已經墮入魔道嗎?」
「我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
佛主哈哈一笑,輕輕拍手。
「那麼,孩子,你覺得……我做這些事情是為了什麼?」
「沒錯!」
祂盯著已經徹底宕機的明心,緩緩道:
「我欲滅佛。」
「就和你想的一樣。」
「你我,有緣。」
佛主愉悅大笑,樂不可支地說道:「是真的有緣,哈哈哈哈!」
!!!
這個時候的明心已經徹底麻木了,他已經連最基本的思考能力都快消失了。
佛主,想要滅佛?
祂……想滅了自己?
而就在明心幾乎快崩潰的時候,佛主停下了大笑,轉而道:「好了,出來吧。」
!!?
空間裡一片安靜,明心的身體不受控制的緊繃,在這一刻,再好的定力統統沒用。
被發現了?
任道長他們被發現了!?
「佛主大人,我……」
明心還想辯解,但佛主擺了擺手,隨意道:「不必解釋,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但我認識你腰間的那個鈴鐺。」
佛主的慈祥的目光落到那小巧玲瓏的鈴鐺上,輕聲說道:「這個氣息……很多年沒見過了,我本以為當年的一別已是永別,沒想到還有再次相見之日。」
「雖然你不再是你,我不再是我,但能夠再次相遇,已經是莫大的緣分了。」
「道友,一別多年,何不出來一見?」
祂口的道友,到底是誰?
這個問題不光是明心在想,神道鍾內的任以道也在思考。
他並不意外自己等人被發現,但是卻沒想到自己這些人中居然有人和佛主的那個前世認識。
這……
到底是誰?
誰是仙神轉世?(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