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經驗 直覺
林蕭頗為動感情的發言,讓討論的勢頭剛剛起來,就陡然墜入谷底。🐍♠ ❻➈Ⓢ𝐇υא.ⓒOм 🍓👺
是啊,電影終歸是要面向觀眾的,主創一味自嗨,本就是拍片大忌。
凡是在圈裡摸爬滾打過的,從導演、幕後再到演員,都能明白一個道理。
編劇的筆下世界是A。
導演的分鏡想像是B。
演員的演繹詮釋是C。
服化道、攝燈錄再加上特效、音樂多重迭加,最終呈現的綜合效果是D。
等到電影上映傳遞到觀眾那裡時,可能已經是XYZ。
編、導、演三者的主旨與私貨,能被觀眾感知到的不過十之二三。
而且限於觀眾個人的認知與三觀,排除曲解和偏見,能夠最終與主創達成「思想共鳴」的,十分之一已然是理想狀態。
林蕭的話不中聽但很直白,既然在策劃之初就試圖通吃國內海外「兩開花」,那就堅持做減法的初衷不要搖擺。
之所以選擇一鏡到底極致炫技,不就是因為貿然上價值會導致傳播受限麼?
林大神說到最後已經近乎於指著鼻子「訓斥」陳一鳴,你一個導演,訪問個老兵就陷入自我感動不可自拔,你的藝術堅持是不是過於不堪一擊了?
陳一鳴被訓得啞口無言,一度也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想的太多腦補過了頭兒?
段一寧這個戲痴相對更加純粹,馬上開口反駁。
「我同意林指導前半部分的觀點,三個違背確實存在。
但我不同意林指導後續的處理意見,既然缺陷客觀存在,在策劃階段就要努力修正。
如果受限於客觀條件無法修正,那就發揮主創的藝術創造力,想盡辦法來平衡或中和,進而變不利為有利,追求更好的效果。
從演員自身出發,我認為人物動機的揭示,重要性遠大於觀眾體驗的維持。
我同樣用林指導的邏輯來演繹。
按照原方案執行,觀眾剛看完電影時或許因為一鏡到底的新奇而心情愉悅,但興奮勁兒過去之後,思考回到故事本身,多半會覺得自己被愚弄了,跟著白激動了兩個小時。
主角是個木頭攝影師,配角全是精分二極體,前一秒團結友愛,後一秒慷慨赴死,還死得莫名其妙。
除了一鏡到底的噱頭,關於劇情和表演,關於電影背後的真實故事,什麼都記不得。
所以我用了維持這個詞,維持,其實就是對付。
反過來,我們改變過去的文戲拍法,在配角一出場的時候,就直接硬起來,營造出充分的緊張感。
這種倒計時的緊張感,隨著傳令兵與任務目標的接近,以路上遇到的戰友為中繼,逐次加重,逐級攀升。
最終,在任務完成的那一刻,與觀眾緊張的神經一起,徹底釋放。
我認為這樣的設計,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中和三個違背對觀影體驗的侵蝕。
視角單一使得情感難以投入,我們就強化每個配角的第一印象。
撤退作為終點令人沮喪,我們就加重任務達成時的情感宣洩。
看不見敵人心情壓抑,我們就通過創作把觀眾的情緒調動起來。
這才是電影主創的價值和意義!
正向的觀後感不止是開心、舒暢、愉悅,也包括對犧牲的理解、對逝去的惋惜、對悲壯的共情。
造夢師的善後,除了離開影院的那一刻,還有回憶電影的每一刻。」
「說得好,小段的說法,深得我心!」
桑老爺子一拍桌子,吸引了全部的目光,也把林蕭的辯駁暫時拍回了肚子裡。
「小陳導演,小段所說的,也正是我這些天一直在心裡琢磨的。
從上次咱倆的爭論之後,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就是這部電影到底應該怎麼拍。
不是我這個攝影師倚老賣老想要搶奪你陳導的話語權,而是一個老電影人面對新形勢的不知所措,睡不著覺的時候,人總會想得多一些,上年紀的人想得尤其多。
我年輕那會兒,拍電影就是拍電影,不需要顧慮票房幾個億才能回本,也完全不在意外國人的意見和看法,什麼獎不獎的,誰在乎?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小侯他們幾個年輕些的應該比我體會更深,八一廠從《解放》之後,20年啦,再沒出過什麼好片子。
我身邊的老夥計們一天天地怪這個怪那個,要我說誰都怪不上,只能怪自己不爭氣。
既然伱自己也知道,政策變了,環境變了,觀眾變了,你還擱那兒抱著老規矩老把式死不鬆手,能行?
所以,我認同小陳導演跟我討論鏡頭語言時的思考邏輯,在沒有交情的時候,保持安全距離才是打交道的第一步。
不過我依舊堅持以我為主、絕不盲從的基本立場,這裡的不盲從,不止對外,也對內。」
→
他點了點陳一鳴,「小陳,《1951》想去海外拿獎拿票房,這是好事,也是我們這一代不敢想的事,我十分讚賞。
但是主次絕不能顛倒,一部華國電影,首先是面向華國觀眾講一個華國故事,劇本還沒寫你就在那七減八減的,減到最後弄出來的東西,擺盤再漂亮也就是一碗清湯掛麵。
這玩意兒端出去能打動誰?如果一部電影我們華國人看了都不能為之感動,你指望老外對著字幕感動嗎?」
老爺子又點了點林蕭,「小林,如今的電影確實需要面向市場面向觀眾,但是它在上映之前,先要面向我們主創。
電影基調的平衡是技術問題,而主創與觀眾的平衡是價值問題,一個電影人,不能因為商業取向而一味迴避價值追問。
一部電影再怎麼商業化,也是需要回應某種價值觀的,否則就談不上與觀眾共情。
如果主創在拍攝時戰戰兢兢毫無激情,那我可以斷言,這部電影上映之後,也一定無法感動觀眾。
作為主創,必須要有主創的堅持。」
陳一鳴感激地朝著桑老爺子笑了笑,雖然被點名「批判」了一通崇洋媚外,但桑平卻在實際上表達了對他的支持。
同樣被駁斥的林蕭並沒有偃旗息鼓,他接過話頭繼續闡述自己的觀點。
「桑老師,拍電影終究不是做研究,我們不是在探索科學和真理,而是花一大筆錢製作一個商品拿出去賣,不能不考慮成本和性價比。
至少單就《1951》這部電影來說,主旋律獻禮片只是它的屬性之一,內部會議我大膽一點地說,獻禮甚至不是它最主要的屬性。
拿跟咱們並行的《開國大典》來說,零片酬明星大聯歡,單是這種操作模式,就決定其品質不會太高。
但是我現在就可以下斷言,等到10月份電影上映,票房肯定低不了,起碼3億起步。
票房,口碑,韓三在策劃階段好歹拿住了一頭。
別管《開國大典》的操作有多投機取巧,帝影接過主旋律任務之後交上的第一份答卷,很漂亮。
這片子的本子圈子裡已經傳開了,我看過,憑心而論說它是主旋律我虧心。
因為最起碼的一條,關於主題的價值討論,弱到近乎於無。
一部主旋律電影,視角全程都在大人物身上,而且幾乎沒有一個負面人物。
擱幾年前,誰敢相信這樣一部片子能立項,能過審,還能打著主旋律的旗號上映?
我說的這些韓三不明白嗎?他肯定比我明白!
但是一條足矣,這樣拍觀眾愛看,賣得上票!
各位,不是我林蕭媚俗迎合市場,而是整個華國電影圈都在迎合市場,不迎合就沒飯吃。
之前我所說的三個違背,屬於一鏡到底主觀視角的固有缺陷,我們想要通過炫技出國拿獎,就必須忍受這三個缺陷。
如果在此基礎上繼續額外添加思考、價值、解釋等等諸如之類的東西,我堅決反對。
這不是《1951》的責任,我們大可不必把這些東西背在身上,犯不著!」
桑平當然不能容忍這樣離經叛道的言論,段一寧同樣不能接受演員的被動工具人定位,當即就和林蕭爭論起來。
其他人有的垂頭沉思,有的筆走龍蛇,有的無所適從。
只有祥瑞,好比網球比賽的觀眾,腦袋撥浪鼓一般跟著發言者不斷地來來回回,眼神卻像個好奇寶寶一樣懵懂天真。
陳一鳴獨自坐在會議桌的一端,閉著眼睛擺出碇司令的標誌性姿勢,一邊聽著桑、林、段三人吵架,一邊整理著自己的思路。
會議開到現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完全失控了。
對於一個導演來說,算是一個重大失誤。
這種狀況也從側面給他提了個醒,他對劇組的掌控,並不穩當。
換句話說,《魔都假日》的成績,還不足以確立陳一鳴在劇組的威望,他現在還鎮不大住人。
不過也不是沒有好的因素,那就是每一個主創成員,態度上都足夠投入,也足夠認真。
從這個意義來講,創作理念上的根本分歧,早暴露又要比晚暴露好。
當分歧最終得以彌合的時候,整個劇組的工作面貌,一定要比打卡做任務的劇組強上不止一籌。
對於他這個導演來說,迫在眉睫的重大問題,就是如何統一大家的意見,形成合力。
可是這真的好難。
因為他也不能確定哪種拍法更好,前世的經歷,在這裡並不適用。
陳一鳴陷入了痛苦的抉擇,是出於穩妥相信經驗,還是大膽冒險相信直覺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