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怪異 出戲
坎城影節宮,德彪西放映廳內,《1951》放映的進度與華國的首場試映差相仿佛。♔💋 ➅9𝐒ĤǗ𝐱.ᑕ𝐨м 💘💥
波拉克此刻的心態,早已不復一開始的漫不經心。
與只是電影愛好者的米圖相比,他的鑑賞力和知識層次都是專家級別,閱片量更是超出N個數量級。
因此,他對指揮所這場「夜戲」的感知,要更為纖細入微,也更為如痴如醉。
在他看來,電影的開幕戲固然拍攝難度更大,論到技巧和意境卻不足以令他動容。
不管是長鏡頭,還是時間凍結,都不算什麼新鮮東西,只能說該片導演在前人基礎上有所創新。
但指揮所的這場戲,不看字幕,他依然能夠清晰地把握到演員想要傳遞給自己的情緒。
如此陰暗的環境,如此克制的表演,如此自然的運鏡,搭配組合之後構建了一種極簡的鏡頭美學。
正所謂細節處見真功夫,幾分鐘的一段戲,代表著導演、演員、攝影、燈光、美術、妝造等幾乎所有部門的深厚底蘊。
他的興致一下子被調動起來,既有的刻版印象一掃而空,對電影接下來的發展開始有所期待。
如果這種極簡的美學風格不是曇花一現,而是能夠一直延續下去,那可就有些意思了。
作為堅果的知名影評人,他多次受邀擔任歐洲三大電影節的評委,參展的華語電影看過很多部,其中的絕大部分都被他歸為不成熟的作者電影。
「作者」的定語完全中性,雖然波拉克本人出自商業氛圍濃郁的好萊塢,但他其實是個反賊,內心對文藝片更為推崇,也從來不反感導演過度甚至失控的主觀表達。
至於另外一個定語「不成熟」,在他的個人語境中同樣屬於中性詞,指的不是導演技法不成熟,而是其創作目的不成熟。
這指代的是導演對自身表達方式的某種不確定心態,創作時更多出於藝術直覺而不是藝術自信,反映的是其對自身表達邊界的不滿足,希望藉此進行探索與嘗試。
體現到作品中,就是各種晦澀、雜糅、多元乃至混亂的主題和意象,常態性地給正常敘事帶去負面影響。
波拉克理解進而讚賞作者型導演的試驗和探索,但是不包括大部分華國導演。
因為以他對華國參賽影片的觀感,除了少數幾個真正的大師,剩下的大多是跑來鍍金的。
他們的「不成熟」都是為了不成熟而不成熟,打著試驗和探索的幌子故弄玄虛。
拾人牙慧,毫無創見。
大熒幕上,兩個主演一前一後在戰壕中前行,稍微掃兩眼字幕,波拉克就可以根據演員的表演,感知到兩人對話的大致意思。
演員的表演當然很到位,但更讓他讚嘆的還是攝影師的運鏡與導演的構圖,每一次鏡頭運動都不顯突兀,同時又剛好捕捉到最能夠展現演員情緒的角度。
這究竟是大量練習生成的天然默契,還是精心預演下的熟能生巧呢?
穗城,星匯影院8廳,因為訂票BUG預留的額外加場,落後試映場15分鐘開始了放映。
開場炮聲一響,護士姐姐就敏感地注意到,坐在她旁邊的李政委身體瞬間緊繃。
護士擔心地側頭觀察李玉成的臉,平日裡一貫木然的臉此刻無比地生動,眉頭微微皺起,眼睛半眯不眯,在大熒幕光線的反射下熠熠生輝。
她再也沒有心思看電影,把一大半的精力放到老人身上。
今天臨出發之前,主管醫生反覆跟她交待,一定不要讓李老太過激動。
大屏幕上,卡車停穩,戰士上場。
一直關注著老人的護士馬上注意到,李政委擱在座椅扶手上的手瞬間抓緊,手背上青筋暴起。
她不由得暗暗叫苦,這算不算是情緒激動呢,如果她現在讓李老離開影廳,多半會被一眼瞪回來吧。
那架勢她見過一次之後,就再也不想見第二次。
護士在心裡默默祈禱,漫天神佛保佑,後面千萬不要有過於逼真慘烈的場景出現,她真的應付不來啊!
其實護士有些杞人憂天了,李玉成只是條件反射下的身體應激反應,怪只怪安曉峰把炮聲的音效做得太過還原,羅寶河把硝煙的特效搞得過於寫實。
高度追求真實的代價,就是習慣了神劇里一炮下去火焰連天效果的觀眾,反倒對只騰煙不冒火的「真正」炮擊沒什麼感覺。
當初劇組在討論特效呈現的時候,也曾糾結於「藝術」與「真實」之間的平衡。
最終選擇「真實」路線的原因,也不是陳一鳴患有還原戰史的強迫症,而是為了先抑後揚,進一步凸顯榴彈炮齊射那一幕的震撼感。
從內部試映時的反饋來看,貫穿全片的炮擊音效和煙霧特效,在「真實」的幌子下確實有所弱化,沒有給觀眾帶去太多負面影響。
米圖看著占據大半個屏幕的炮擊硝煙,聽著隱隱炮聲下兩個主演與山頂哨兵的對話,居然並不覺得聲音太吵或是畫面太髒。
因為心神都在劇情上,她本人無暇思索內里的原因,其實無需細究,不過是她習慣了而已。
開場戲的炮擊距離更遠,聲音是經過放大的,而南岸山頂的炮擊距離更近,聲音卻反而是縮小的。
這種反差本來很容易被觀眾識別出來,但就是因為炮擊若隱若現地一直沒有停,觀眾的感覺已經大幅鈍化,這才給了陳一鳴瞞天過海的機會。
如果追求聲音的完全真實,等於2個小時的電影,光打炮就一個多小時,那樣電影將毫無可看性,吵都吵死了。
得益於安曉峰精湛的音效技術,米圖可以完全排除炮擊背景音的影響,更專注地感受演員的表演,思考台詞背後蘊含的信息。
米圖雖然是女生,但是戰爭片看得並不少,而且不挑食,只要評分高口碑好,不分國別不分題材都會看。
因此她能夠意識到,《1951》與以往主旋律戰爭電影在氣質上的不同之處。
前一幕戲,打頭的參謀大步流星地趕路,間隔好幾秒才會問個話,問話的時候全程目視前方,完全不存在慣常的轉身、扭頭或側臉等提示性的互動。
跟在後面的士兵步伐肉眼可見地松垮,一看就沒怎麼接受過訓練,回話的時候帶著遲鈍,就像口吃的人盡力控制著讓自己正常說話。
從構圖到表演,無不透露出一個信息,這倆人完全不是一掛的,而且非常不熟。
米圖當然可以預見,兩個主角在後面一定會建立羈絆。
這是一種由遠而近的處理方式,本身並不出奇,只是放在華國戰爭片裡會有些怪異,反倒是在西方戰爭片裡更為常見。
而兩人的對話,同樣讓米圖有一種怪異感,台詞短小精悍,讓米圖很難忘記。
「西南山裡邊的?」
「這是北邊,我打南來,怎麼個南,我不曉得。」
「怎麼當的兵?」
「家裡養活不起,趕上縣裡招兵,我就來了。」
「在隊上都學過啥?」
「走隊列,打背包,扔手榴彈,挖溝。」
「班裡教你認字了沒?」
「剛會寫名字。」
「任務緊急,來不及幫你寫家信。」
「麼的事,寫了我娘也不認得,我們村里沒人認字。」
「這次任務很危險,咱倆可能都回不了家,你可以怨恨我。」
「麼的事,政委給過我土豆了。」
不看臉,參謀的情緒一波三折,但依舊清晰。
至於為什麼不看臉,因為鏡頭很調皮,平鋪直敘的地方給正臉,一到情緒轉折的關鍵時刻,馬上搖走到木小林那裡。
就像是故意在跟觀眾玩兒捉迷藏,又像是給扮演參謀的段一寧創造炫技的機會,伱看我厲害吧,不靠表情只靠語氣,照樣把複雜的內心戲拿下。
內心細膩的米圖絕對是《1951》的知己,她能夠敏銳地識別出陳一鳴每一個看似隨意實則故意的設計。
為什麼不給段一寧正臉?
因為這個段落的戲劇任務是木小林的「亮相」,戲眼不在參謀身上,自然不能給老段太多的表現機會。
另一方面,這段戲背身說話的場景設計,是電影整體藍色基調的側面體現。
這樣一來,劇烈的情緒波動就不能予以突出和強調,否則豈不是自相矛盾?
用語氣傳遞情緒,程度剛剛好。
當然,如米圖般敏感的觀眾屬於極少數,像李唯一就完全感覺不到這些東西,他最直接的感想就是,兩個人走路說話的戲,看起來居然一點兒也不悶,甚至還挺舒服。
他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兩人經過的那些背景板上。
每當有武器出鏡,他都會條件反射地興奮一下。
這讓他有足夠的耐性,等待過河之後的戰鬥戲份。
李唯一算是半個軍迷,剛才團長指著沙盤做的任務布置,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因此他可以很清晰地把握二人組的行程,知道過河之後進入敵占區,才是二人組真正的考驗。
而真正的軍人李玉成,在看到戰壕行進的段落時,反倒一下子放鬆下來了。
護士姐姐不由得有些奇怪,電影剛開始的時候,不過幾聲炮響老李就那麼緊繃,怎麼現在炮聲都連成片了,他反倒沒什麼反應了?
其實原因很簡單,李玉成出戲了。
至於罪魁禍首,就是沙教授苦心孤詣「復原」出來的戰壕體系。
一米寬,兩米深,之字走線,防炮洞有拐彎,火力點有頂蓋,工兵團的戰士們在老沙的指揮下,把這段戰壕簡直是當藝術品在修。
修得這麼精緻,李玉成當然會出戲。
戰線變動頻繁的機動防禦階段,沒有哪支部隊會這樣修戰壕,一沒人手二沒必要。
這就是藝術與真實的糾葛中,陳一鳴不得不向藝術一側妥協的部分了。
(本章完)